「我并不想成为你做坏事时的帮凶。」
翡涅希丝直到刚才都还老老实实地搅拌锅子里的内容物,这时却停下手上动作转过头来。
「坏事?」
坐在椅子上看书,并且把双脚翘起搁到作业台的库斯勒将目光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间工坊前往新的城市,现在正在为此做准备。
「我并不觉得是做坏事啊。」
「不,那就是坏事。」
翡涅希丝斩钉截铁地断言,并继续往下说:
「因为简而言之,那就是欺骗。」
绿色的双眸紧攫住库斯勒。如果说这对祖母绿的眼眸很稀奇,那头为了不打扰工作而收拢起来的银白长发也很罕见。真要说起来,像翡涅希丝这种介于「年轻」与「稚嫩」之间无法确切定义的少女出现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之中,更是一桩奇事。
不过,无论是那碧眼银发或是她身处此地,可能都远不及正在翡涅希丝头顶两端晃动的东西来得令人惊异。
拥有人的外表,却夹杂了野兽形貌的少女。翡涅希丝的一对耳朵长得有如猫耳一样,也因此被称作受诅咒的血脉,她原本出生于遥远的那片东南方土地上,同族的人已全被赶尽杀绝。
「欺骗……算吧,的确不能说这没有涉及欺骗的范畴。」
「请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总之,你就是要让铜块看起来像金子,对吧?」
脑筋死板的翡涅希丝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
库斯勒放下搁在作业台上的双脚,叹口气后回答道:
「我们来确认一下事实。你的指摘大致上并没有错。」
「那么——」
「听我说!还有,好好地搅拌锅子里面的东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扬起了眉尾厉色道:
「我才不听!我真是看错你了。虽然你的确很常说谎,也很粗暴,但我以为就像之前那样,都是为了某些理由才这么做。」
这是指库斯勒为了逼年纪轻轻的未亡人伊莉涅制作出大马士革钢,抬脚踹飞她的事。
不过,库斯勒对她解释那么做也是为了伊莉涅好,翡涅希丝听过他的说明后也姑且认同了。虽然库斯勒并没有打算装出一副「除了自己扮成坏人之外已无法可想」的侠盗模样,但事实上的确有这一面,他不过是加以利用一下罢了。这可谓是个在谎言中夹杂一抹真实,就发挥出惊人威力的好例子。
虽说如此,翡涅希丝原本就有超乎现实,过度美化库斯勒的倾向。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库斯勒)」喔,库斯勒心道。
顶着不分昼夜持续高筑的利息之名,不眠的炼金术师。此涵义代表着只要是为了抵达炼金术师所决定的抹大拉之地,他可以如同利息一般不分日夜地往前迈进。说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抹大拉才去帮助翡涅希丝,并把她收留在工坊。
当然,这件事库斯勒已不厌其烦地解释过好几次,但翡涅希丝好骗的程度远胜过任何人。
此刻也是,她这番指控与其说是针对库斯勒不道德的行为动怒,脸上表情更像是在诉说: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背叛我!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与小偷无异的行径。」
坚贞信奉神之教诲的修女,似乎就连「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坏人」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种表现时,要说愣住或许还有一些,但如今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不过,他倒是吃惊于翡涅希丝变得可以如此清楚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明明几天前都还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人,竟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库斯勒的心里甚至有些赞赏。
确定自己的目标。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如此提点。翡涅希丝从遥远的异国来到此地,一路上被认为是异类而屡遭迫害,未能在任何集团找到归属,还曾经为了填补自己的孤独而变得盲目。库斯勒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让她睁开双眼。而翡涅希丝找到的目标似乎是「让大家认同她是这间工坊的一员」,而且是「能够出力共同完成某个目的,与任何人都对等的存在」。
就某个层面来看,她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怀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这一点,库斯勒他们也不惶多让。因此,库斯勒也在某些程度上预料到接下来的过程中她将会说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话,或是抒发己见。
可万万没想到,会是从这方面开始遭到她那顽固的牛脾气攻击。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要是论廉洁清白,确实构不到边。但是,诚实并非永远正确。」
「把铜块镀金,让它看起来像金块,再将它与真正的金块掉包,这种行为里面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呢?」
摆在炉内的锅子里面从刚才就一直在熬煮水银。库斯勒以实做方式教翡涅希丝如何使用水银进行金或银的镀金时,一个不留神接着说明了将铜块镀金的用意后,事情发展就变成现在这样。
「好啦好啦,我把原因告诉你不就成了?」
见到库斯勒想敷衍了事的态度,翡涅希丝便依旧还是那副根本不敢相信的神情。
但是,正当库斯勒就要开口的那瞬间。
他的双眼却死死地盯住熬煮水银的锅子。
「喂,总之你先搅动一下水银!」
「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
「搅动它!快点!」
「嗯?」
看到库斯勒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翡涅希丝尽管吓得缩了缩身子,还是回头想看看装着水银的锅子。
——来不及了。
库斯勒从椅子上跃起,飞身扑向翡涅希丝的所在位置,抓住她瘦弱的肩膀。
接着用力抱住她,让自己的背部朝向锅子之后,意外就发生了。
锅子里的内容物咕噜咕噜地膨胀起来,伴随着宛如恶魔在打嗝般的声响,水银飞沫便溅到库斯勒身上。
「唔……!」
「哎?咦?」
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怀中瞪大双眼。
另一方面,锅子内部不断接连发生小型的爆炸,因为水银溢出的缘故,煤灰四扬烟雾弥漫。
「别呼吸!」
库斯勒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接着抱起翡涅希丝往工坊外面走去。他用脚踹开门,冲向冰冷的屋外后才总算开始大口吸气。然后在刺骨的寒意之中颤抖着身子,不一会儿就边松手放开怀里的翡涅希丝,边脱去外衣,连里面的衣服也脱掉。
「啧……烫死了!混蛋!」
他挥手拍了拍后颈,一头钻进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之中。
水冰冷得让人的感觉都麻痹了,库斯勒因此忘却身上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涌现的怒气。
库斯勒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中把头缩回来,冲着翡涅希丝怒吼道:
「我叫你搅拌,你就给我搅拌!」
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状况的翡涅希丝瘫坐在地上,吓得全身哆嗦。怪异的烟雾从她身后的工坊冒出,库斯勒光是想到之后还得收拾这烂摊子,就觉得心里一股烦闷。
「真是!这种失败……还是学徒时期以来第一次……」
库斯勒恼火地抱怨了一句后,就走回工坊。他捡起翡涅希丝掉落的铁棒,伸进炉中捣碎原本用来加热锅子的炭块。即使如此,一度沸腾的水银很难在短时间内降温。锅子里面也还咕噜咕噜地冒泡,活脱是一锅煮过头的炖菜。虽然他很想提水直接浇上去,但那么做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
能做的就只有把炭块推到炉子深处,静静等待温度自行下降。库斯勒进行补救措施到一个段落后,才再度走出工坊,也顺道将木窗全部打开。
当他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之后,才注意到泫然欲泣的翡涅希丝捡起他的外衣,注视着他。
「……那,那个……」
「给我!」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的手上一把夺下那件外衣,啪搭啪搭地挥动起来。
随即就有一些银色颗粒状的东西从衣服上掉落下来,翡涅希丝也察觉到这异样。
那是刚刚还在锅里熬煮的水银。
「水银突然沸腾的话就会变成刚才那样。水银气泡会突然沸起,然后飞溅出来。」
「咦?」
「我不是要你一直搅拌吗?就是为了避免发生刚刚那种状况,才必须一直搅拌下去。」
「啊……」
翡涅希丝的脸蛋几乎就要被泪水占据,但是一听到库斯勒像是要吐出心中怒火般地长吁一口气时,她勉勉强强踩住刹车。
库斯勒见到她这副模样,脑袋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斟酌了一下措辞后,他说:
「没先跟你说明这点是我的错。而且,我老是捉弄你欺骗你,让你对我所说的话半信半疑,这也算是我自食恶果吧。」
「不……没这回事。」
翡涅希丝摇了摇头。
「比起这个,你的伤……」
看来让翡涅希丝心神不定的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失败,而是在于库斯勒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
库斯勒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简短回答:
「这没什么大碍。你呢?」
「!」
翡涅希丝的头摇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库斯勒放松原本绷紧的肩头,将视线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那么,这点伤对我而言就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
「咦?」
翡涅希丝闻言愣愣望着库斯勒,当对方把手放到自己头上时,她不禁缩起脖子。库斯勒见状便故意稍微使坏似的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然后,库斯勒温柔地笑了,翡涅希丝的双耳便微微鼓了起来。
「而且,镀金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喔。」
「咦?」
「要说这是不正当的敛财手段,我无可否认。只不过,在炼金术师的世界中经常会有像现在这样的意外或是不可预料的事发生。这时候手边有些值钱的东西真的让人心里比较踏实。好比说工坊里有人扯后腿,而且正好是需要金钱才能解决的麻烦,这时你说该怎么办?骑士团并非每次都会帮我们擦屁股,我们更没有其他能够伸手求援的对象。特别像现在,过不了多久就要前往战争白热化的城市。正是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才最需要足以守护大家的财产。只是……」
微微侧着脸的库斯勒斜眼瞅着翡涅希丝。
「只是,要我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难为情。别名被称作『利息(库斯勒)』的我,竟然会为了他人去做这种事……」
「!」
翡涅希丝的绿色眼眸睁得又大又圆,直直盯着库斯勒。
「不是吗?」
库斯勒的嘴角泄漏出没有完全遏止住的笑意,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问才回神的翡涅希丝,脸上神情净是深深的自责,把头低垂。
库斯勒再次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头,轻轻叹道:
「烟雾大概散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进里面——」
话还没完全说完,库斯勒就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听到喷嚏声的翡涅希丝仰起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环顾四周。不过,东张西望到头来似乎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结果她解下自己用来绾住头发的三角巾,开始擦拭库斯勒的身体。大概是想尽最大的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吧。
「比起擦拭我的身体,我倒比较希望你能擦自己的屁股,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呢。」
「嗯……」
库斯勒这句话,让翡涅希丝垂丧着耳朵,眼珠朝上地仰视他。
「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炼金术师在成功之前都必须历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失败后的处理相当重要,明白吗?」
被问到「明白吗」,翡涅希丝便一脸认真地缓缓点了点头。
「另外,关于镀金的事也是。」
「……」
「或许这跟你的信念有所出入。」
库斯勒用带着歉意的眼神注视翡涅希丝,她有点困窘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愿意继续做下去吗?」
当翡涅希丝正要开口回答库斯勒的询问时,她的视线突然移往他处。库斯勒也马上察觉到一道身影。那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威蓝多。
「喔喔喔喔——我还想怎么会闻到怪味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光是见到弥漫的烟雾和炉中锅子的模样,以及站在水路前浑身湿透的库斯勒,威蓝多马上就对发生的事了然于心。
「现在可不是能够让你们镀金失败的时候。距离前往卡山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吧?不赶快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可是会来不及喔。」
威蓝多过于诚实的这句话一出口,库斯勒就打了个寒颤,原因可不是来自于户外的寒冷。
原本靠向库斯勒的身体欲帮忙搀扶的翡涅希丝,耳朵瞬间弹了一下。
「前往卡山的旅费得全额自掏腰包,这真是很欺负人的阴险手段啊。」
没办法在他人的嘴巴前立起一道门。库斯勒一点也不想深切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因此他得开口想办法让威蓝多闭嘴。
「威蓝——」
但是,威蓝多硬是比他快了一步。
「不想劣酒淡饭,荷包就必须得够饱啊。人人都说由奢入俭难呐。能窃取的东西不全部拿走,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
听他开口送出这决定性的一击时,库斯勒不加思索发出「啧」的一声,下一刻他就马上了解到这真不像自己会有的失败举动。
翡涅希丝不发一语,轻轻悄悄地离开他身旁。
明明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库斯勒还是尝试着朝她看了一眼。
「……你,你真的是……」
翡翠色的双眸热泪盈盈,翡涅希丝使尽所有力气握紧方才还热心地用来帮库斯勒擦拭身体的三角巾,两只兽耳竖得笔直,如此怒吼道:
「你真的最差劲了!」
「嗯?」威蓝多带着疑问从工坊内悠哉地望着他们。
库斯勒仰头望天,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似的打了个喷嚏,然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点金成铅,点铅成金。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就像是要印证炼金术师不断吟咏的这番道理,库斯勒等人又准备要改变自己的活动场所了。目前世上可说绝无仅有,尚由异教徒统治的国家莱特里亚的最大矿山都市——卡山,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在该地或许尚有不为世人所知的知识和技术,甚至有可能保留着与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有关的线索。然而,正因为那里是由异教徒所统治的地区,所以不管其技术有多么令人赞叹不已,其中多少会有不宜公诸于世,比如像一些可能魅惑人心等等的内容。事实上,古往今来在异教徒地区发现的技术和知识之中,有些便是经过推敲玩味后被贴上禁忌封条,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这样的事例在过去屡见不鲜。
从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的角度来看,只要是有用的东西,他们都想弄到手。更何况是异教徒地区这些根本就从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所产生的智慧结晶,它们有可能会为自己的技术带来出人意表的跃进。
因此,无论如何库斯勒他们都要赶在这些知识和技术被封印之前先弄到手。
如今,想攻陷卡山这座城市,并且欲将其重新打造成正教徒的都市进而加以掌管的是名为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庞大组织。这个组织就像是在世界中拥有众多分店的大商会,还结合了信仰权威和武装力量,堪称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权力集团。另外,库斯勒等炼金术师的雇主也正是这个骑士团。
另外,骑士团之所以聘雇这些炼金术师,并非如同城市居民所想像那样是为了开发能够不老不死的灵药,抑或是点铅成金的研究这等荒唐愚蠢昀目的。为的是需要炼金术师去研究出各地隶属于骑士团旗下的矿山各自适合怎样的开采技术;或者更有效地炼制出由骑士团掌握住销售通路的矿石;以及改良铁矿等金属的品质等等。相对地,炼金术师们之所以愿意以炼金术师的身分接受雇佣关系,则是因为他们需要骑士团压倒性的资金援助以及政治保护,才得以进行自己想做的研究。
双方之间自始至终不过就是利害关系的结合。
因此,平时行事旁若无人,任谁看都觉得他们很自由的炼金术师,其实身上受到了雇佣关系的制约。所以,假使在卡山得到了关于炼制技术方面的重大发现,要是这发现可能引起信仰问题或其他混乱,骑士团还是会冷静且彻底地评估其利益得失,再决定是否要将该技术昭告天下。绝不会考量到炼金术师他们,或是萌生将技术发展摆第一的想法。骑士团在意的不多不少就只有自己能否从中得利而已。
受雇于人的库斯勒他们并没有能够改变这一点的自由。
因此想要接触到可能会因雇主衡量自身得失下而遭到尘封的技术或知识的话,就只有抢在雇主仔细斟酌做出定夺之前先睹为快,那是转瞬即逝,唯一剩下的最佳时机。
倘若错过了这个机会,禁书一类的就会被收进骑士团的某个巨大书库,除非是地位极高的人,否则就没有机会阅览到。如果是口耳相传的知识,听过的人就会身首异处吧。
为此,库斯勒等人才会无论如何都想混入负责复兴工作的移民团,前往被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卡山。因为想要抓住一瞬间的最佳时机,他们就只能这么做。
炼金术师们各有其追逐的目标。有些人甚至能为此弑亲也在所不惜。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觉悟,他们就算被视为异端遭到迫害;或是因为研究的知识涉及庞大财富,使得性命常被人觊觎,这些人还是甘愿从事炼金术师这种危机四伏的职业。
不过,幸运的是库斯勒等人总算在几天前成功加入了前往卡山的移民团。
库斯勒他们煽动了统率戈尔贝蒂众位铁匠的工会首领,制作出与传说中的金属大马士革钢一模一样的赝品,并将其献给率领移民团的骑士团部队,藉此成功加入移民团。
他们使用的方法是否值得赞扬,库斯勒并不在乎。能够加入移民团的这项事实才是重点,还有,可以制造出这赝品的技术正是掌握住关键的钥匙。
所以,库斯勒因沸腾的水银而身负轻微烫伤的那天下午,他造访戈尔贝蒂的工匠街,为的当然也绝非其他目的。
另外,自从大马士革钢一事以来,大概是在心里立志要早日独当一面的翡涅希丝最近老是跟在库斯勒身边亦步亦趋,不过这次她却没有跟来。毕竟刚刚库斯勒离开工坊时,再度受骗的翡涅希丝才气呼呼地对他投以又是责怪又是痛恨的眼神。
「那样就想成为与我对等的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想起这件事,虽然感到有些无奈,但翡涅希丝的这份鲁莽还是令他有些高兴。
不久,他抵达了目的地,于是就先将脑海里的些许想法搁置在旁,轻咳了一声。
「索培特斯先生,你在吗?索培特斯先生!」
他将手肘贴到门上,整个人靠过去,不疾不徐敲着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这里位于工匠街一角,四周都是刚用完午饭准备开始下午工作的工匠。他们不约而同地直直盯着库斯勒,有不少人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但库斯勒对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并不甚在意。
然而,凡事都该有个限度。他们那带有敌意的模样显得有些异常。不过这同时也是在库斯勒意料之中的反应。
「怎么啦,让人不得安宁。」
只见门被打开,在这城市的工匠之中地位犹如长老般的索培特斯露出脸来。
「哎呀。您老可好啊,索培特斯先生。」
「真是让人作恶的问候方式啊。你有什么事呢?」
「想问问我们的人有没有来你这里打扰啊?」
库斯勒一边问一边笑得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小鬼头,闻言索培特斯脸上也不禁浮现苦笑。库斯勒此时感觉到这名老人与炼金术师们果然拥有不少共通点。
老一辈的人们只靠着工具和自身的技术来到这座城市,把原本一无所有的城市建设出现今这般繁华样貌。他们与明明是一身臭皮囊却企图揭发神所创造出的世界真理的炼金术师一样,行事上有着同等程度的不顾后果,也就是这样的不顾后果往往会让他们自然而然变得不拘小节。
因此,索培特斯才会在听到库斯勒把前些天还在担任这座城市的铁匠工会首领的人称作「我们的人」时,也只是苦笑一下而已。
他退后一步,「她在里面喔」,说完就让库斯勒进入屋内。
「你先去过她家再绕过来的吗?」
走在前头的索培特斯头也不回地朝库斯勒发问。
「伊莉涅的家吗?那我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我能猜想得到那里变成怎样。」
「唉,应该就正如你所料吧。或者,应该说你们更清楚这种状况。」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索培特斯便不再对此多说什么了。如果翡涅希丝也在这里的话,她可能又会流露出略微哀伤的表情吧。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进起居室,一名看起来十分开朗的年轻女孩已经在里头——正是伊莉涅本人。她和翡涅希丝不同,端正的脸蛋蕴含了几分锐气,这也让人感觉她在酒馆之类的地方会深受男人欢迎。现在她的这张脸笼罩了让人望之生畏的怏怏不悦,手上打磨着锉刀以调整刀面上的突起。伊莉涅的那头红发,尽管称不上有如娆热的铁块般炽红,但在一推一磨之间都会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看起来就像心情不大好的野猫在摇尾巴。
「伊莉涅,你上司来找你喔。」
劈头就对伊莉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索培特斯。
库斯勒看到索培特斯脸上那坏心眼的笑容,就愈发觉得自己无法讨厌这名老人。
「骑士团发下的同行许可中,将你派为我们的助手。要是觉得不满就对骑士团说去吧。」
库斯勒的话刚说完,瞬间听见一声大到不比寻常的铁块摩擦声。库斯勒见到伊莉涅抬起头的表情时,也只是轻扬下颚回望她。伊莉涅不发一语再度埋头打磨锉刀,库斯勒对如此表现的伊莉涅简单扼要地丢了一句话:
「况且,你在这座城市反正是待不下去了吧?」
伊莉涅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
「是被说成把灵魂出卖给炼金术师的背叛者吗?虽然我嫌麻烦没先到你家去看看情况,不过,既然你在这里磨锉刀,就表示你家已经危险到不适合再待下去了吧?」
炼金术师与城市工匠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工匠们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向骑士团借钱好顺利调配到原物料,以及筹措到建设水车等高价但绝对必要的公共设施建造费;相对地,炼金术师则隶属于他们的金主——骑士团……不仅如此,工匠对于自己做出的成品感到骄傲,而且重视名誉。然而,炼金术师却对这些不屑一顾,只是一股脑儿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炼金术师和工匠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双胞胎。
在这样紧张的关系中,伊莉涅却为了自己的梦想倒向炼金术师那一边,她的处境就变成现在这样。城里的工匠对原本就是敌人的炼金术师的憎恨,大概远远不及对曾为伙伴的伊莉涅所爆发的愤怒吧。
伊莉涅家的木窗门户或许都被砸坏,搞不好用来宣示该处乃是优秀市民住家的炉灶也变得残破不堪了。失火虽是该街区全体居民的责任,但如果他们对伊莉涅的恨意超越失火所带来的污名,纵火烧毁房屋的情况甚至不无可能。像炼金术师的工坊就时常遭火吻。
不管怎样,都不让人认为这是个能够安稳过日子的状况。
她会到索培特斯家来寻求庇护,应该是因为能够保护自己远离工匠们骚扰的地方,她就只想得到此处的关系吧。
「所以有什么事?」
伊莉涅又再度开始打磨锉刀。库斯勒稍微偏着脑袋回答:
「听说因为雨水让河面上涨,镶着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所预期的进军行程有些更动。朝着卡由前进的部队还得再花个几天才能走到这里。」
「然后呢?」
「既然接下来会是个长途旅程,当我们到了卡山,那边应该还是一片战乱疯狂尚未完全消褪的土地。我想,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来建立一下互信关系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听完库斯勒的话,伊莉涅半晌没有回应。
不过,她一定有把话听进去,所以库斯勒很是安分地等待她的回答。
「要胁我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你说出这种话,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
「是玩笑吗?那你觉得为何索培特斯先生会让我进到这里来?」
听到库斯勒的话,索培特斯淡淡一笑,但随后发出的是叹息声。
伊莉涅是异地的孤儿,为了求生才来到这座城市。也许她天生就有冶铁的才能吧,不久便在收留她的工坊崭露头角,还与身为那间工坊头目的老工匠结婚。她那如今已然辞世的丈夫与索培特斯的年纪相去不远,也是这城市的中心人物之一。
然而,伊莉涅的这段婚姻让人强烈感觉到并非出自于爱情,反倒像是老头目为了将所有一切留给最出色的弟子,才出此下策。或许也因为这样,老一辈的头目中唯一还健在的索培特斯才会视伊莉涅如自家孙女。
当然,她那顽强的个性在许多时候似乎也让索培特斯感到头疼不已。
「伊莉涅,是他们把你踹向你真正想前进的方向喔。」
「我更希望你用的字眼是『在背后推了你一把』。」
「你是那种别人推你一把就会动的女孩吗?至少就得要有那种程度才刚刚好啊。伊莉涅,你有没有在听啊!」
索培特斯的语气一稍微变得强硬,伊莉涅就不由自主挺直腰杆。
大概身为工匠的她曾经被狠狠教训过吧。
「……我有在听。」
「去卡山的路上可不是像你来到这座城市时的旅行那样,总会有人同情你,给你各种帮助。移民的集团就跟以财宝为目标而成群结党的山贼没什么两样。他们可都是抱着不再回去的打算而离开故乡的人,也都做好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互相夺取利益的觉悟。这种时候自然是同伴愈多愈好。」
曾经有过实际经验的人说出的话果然很有分量。
伊莉涅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瞄了库斯勒一眼。
库斯勒捕捉到她的视线,插口道:
「我也不是特地来这里要跟你握手说些『让我们变成好朋友』之类的话。只是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工坊里也有原料,而你有一身技术。特别是你真的制造出那么厉害的金属。」
库斯勒指的是大马士革钢赝品。而伊莉涅又是非常醉心于冶铁工作的女孩,就算库斯勒的赞美要更加露骨一点,她也还是会掩藏不住自己的喜形于色并为此感到懊恼吧。
「……所……所以,你想怎样?」
「教我们各种冶铁相关的事。我想我们也有东西能教你。」
伊莉涅睁大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过很快地又换成一副不会轻易上当的脸色。
「这种事——」
「我不是要你仔仔细细教我们。靠眼睛偷学可是我们的拿手本领。我只是觉得比起你在这里磨锉刀,到工坊去可能还快活一点。毕竟那里可是材料一应俱全的炼金术师工坊喔。高贵的工匠工坊无法备齐的材料,在那里可是堆积如山。」
「唔……」
「事先弄清楚彼此能做出什么,做不出什么,我想是件好事。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就能够互相合作了。」
彻头彻尾都是遵从合理判断下该做的事。
能够用的东西全都拿来用;能够尝试的材料就全都拿来试。
炼金术师便是按照这种方式不断前进的生物。
「你讨厌我是理所当然,想要恨我也无所谓。毕竟就结果而言,是我唆使你离开这个已经住习惯的城市。只不过,冶金和锻造的技术及知识等等,可以说都跟个人好恶毫无相关对吧?我只是单纯觉得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才来这里找你。虽然只是暂时,但你好歹是个曾经统率过工会的人物,我想我可以期待你做出冷静的判断。」
索培特斯笑得肩头轻颤。伊莉涅闷闷不乐地看了他一眼后,就更是毫无保留露出怏然不悦的神情。她心知肚明要是在这里拒绝了库斯勒,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谁是小孩子。
而且,当库斯勒提到炼金术师工坊中具备各种工具和材料时,伊莉涅脸上的表情明显产生变化。
只要是对冶金和锻造着迷的人,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被炼金术师的工坊吸引。
伊莉涅计算着时间,刻意保持沉默。
不过,结果这沉默也只持续了一般人能在水中憋气的长度。
「……真的可以让我随心所欲进行作业吗?」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她:
「不就是因为太过随心所欲,我们这些炼金术师才会这么惹人厌啊。」
索培特斯终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伊莉涅也双手扠在腰间,像是投降似的垂下了头。
原本伊莉涅是想往返于索培特斯家和工坊之间,但冶金作业有些需要整晚进行,更重要的是距离出发到卡山的时间也并非如此宽裕。
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尝试的作业,能做多少算多少,伊莉涅如此改变主意后,就决定要住进库斯勒他们的工坊。她立刻开始打包行李动身前往,但库斯勒毕竟不是连这种事都会帮忙的好好先生。
他只留下一句「我在工坊等你」,就打算离去,这时索培特斯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动作既有把伊莉涅托付给他的涵义,也有「要是她出了什么闪失,绝不轻饶」的意思,饱含父母心的关怀。
库斯勒露出了一张符合炼金术师身分,凡事无所畏惧的笑脸。
经过这番无声的交谈后,库斯勒从索培特斯家离开,踏上归途。
他在走到与通往市集的路交叉的路口处,不期然地与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相遇。
「谈得怎样啦?」
威蓝多开口的声音虽然就和他平时并无两样,但在他身边的翡涅希丝却慌慌张张缩回伸出的手。威蓝多手中有个布袋,刚刚她将手伸进去那里面。翡涅希丝别过脸,像是要藏起拿在手上的东西一样,囫圃塞进嘴里,不过库斯勒已经看到类似葡萄干的东西。
威蓝多平常并不吃这类食物,那无非是买给翡涅希丝。
威蓝多看起来并没有打算要和库斯勒过不去,但只要对方是女孩子,他都会做出这种举动吧。
「她说要来工坊,现在正在收拾。」
「好啊!有很多事要跟她学喔。」
威蓝多虽然很是期待地这么表示,但这种话自他口中说出,听起来就有点怪。
「你可不要对她出手,自寻麻烦喔。」
「我才不干这种事咧。」
「天知道……」
库斯勒注意到除了葡萄干以外,威蓝多的肩上还提着别的袋子,便问道:
「你们去市集了吗?要是为了准备行李的话,先跟我商量一下啊。」
「嗯?啊,这完全是别件事。我去领回一些工艺品。」
「工艺品?」
炼金术师中有不少人会在身上穿戴宝石配件。但这绝不是为了打扮,他们身上的配件都具有其意义。比如,据说能解毒的蓝宝石,可以提升理智的紫水晶,能够看穿谎言的祖母绿等等。不管是哪一种,效果听说仅比向神祈求还来得管用一点而已,不过其实还有个基于现实面的理由,那就是在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至少可以拿宝石换钱,好想些办法。
因此,上午他让翡涅希丝大发雷霆的说词中,有一半是实情。被城市居民厌恶的人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自己的技术或是金子。更何况,炼金术师并不像工匠或商人一般拥有为自己赚取金钱的手段。既然如此,他们必然只剩下掠夺这一条路了。
虽是这样,库斯勒还是一脸诧异,因为威蓝多身上那只装着说是从市集上取回来的工艺品的袋子也未免大的异常。如果把这里面所有首饰配件都戴在身上,必定会被人误以为是王公贵族吧。
「你拿这么多要做什么?」
「当礼物啊!」
「咦?」
库斯勒反问,眼神咻地瞟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感觉到库斯勒的视线,便气恼地回瞪了他一眼。
「我是也有说要给小乌鲁一些啦。」
威蓝多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便这么回答道。
「反正,反正我不适合啦。」
翡涅希丝这么说完,就扭头看向他处。
看来她似乎还对于让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样时发生的事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翡涅希丝的发色以及体态纤弱的关系,平淡的城市女孩打扮与她本身格格不入到令人啧啧称奇,不过若是宝石饰品,或许就不会如此。库斯勒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并没有打算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礼物是要送给你在这个城市曾经沾染过的女子们吗?」
库斯勒的视线朝向威蓝多如此询问道,不过威蓝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还真够多。」
库斯勒只觉无可救药地说道。
「那你呢?央求人买到好吃的糖吗?」
「才……才没有呢!」
「不然那是什么?」
库斯勒的视线移往翡涅希丝正抱在胸前的另一个袋子上,她便慌张地转过身子企图将它藏起来。
「什……什么都没有!」
炼金术师的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她愈是想隐藏,库斯勒就愈想一探究竟。不过早先才经历了镀金那件事,要是这时候再过度捉弄她,怕她一闹起别扭就愈发不可收拾了,所以库斯勒便没有再深入追究。
「哼,算了,反正现在伊莉涅要来,估计我们就会开始忙起来。还有旅行的准备要做呐。」
「你也要给我快点收拾好那个镀金失败的烂摊子喔。」
「……我知道啦。」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声。
这道叹息听在翡涅希丝的耳中可能觉得像是在讽刺她吧,只见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结果还是沉默不语。走回工坊的一路上,她脸上满是倔强地直盯着地面。
「?」
库斯勒边走边侧目注意翡涅希丝的模样,不过,当他走到工坊进入视线范围的路段时,他的注意力就被夺走了。一名少年伫立在门口,身上穿的是一般常见的粗野山民打扮。
发现库斯勒等人时,少年的第一眼是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有什么事吗?」
听到威蓝多一问,少年仿佛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般,点头回应:
「上面吩咐,请两位到骑士团办公处一趟。」
「咦?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善尽本分的传讯生该有的回答。威蓝多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库斯勒则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室内。威蓝多正要跟着走进去时,突然停下脚步,把装有葡萄干的袋子递给少年。
「我们吃不完,就给你吧。」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当他注意到里面是葡萄干时,脸上不禁绽放出笑容来。
笑起来的脸庞显得有些年幼,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远比外表来得小。
开口道谢的少年似乎又正好察觉到翡涅希丝的视线。
翡涅希丝大概是无意识地露出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递到少年手中的葡萄干。所以当她的视线与少年对上时,她吓了一跳。
这时,少年冷不防把手钻进袋子里抓了一把葡萄干后,就把剩下的连同袋子塞给了翡涅希丝。接着,冲着愣在原地的翡涅希丝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这两人的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让威蓝多看得捧腹大笑。
「库斯勒也还有得操心了。」
「啊?」
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不予以理会,接着说道:
「但是,传唤我们过去会为了什么?该不会到现在才说要取消我们前往卡山的资格吧。」
「我虽然也不愿这么想……总之,就去一趟吧。这时候惹那些家伙不高兴,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深有同感。」
得到库斯勒的赞同后,威蓝多就先下楼安顿拿回来的东西。
翡涅希丝还怔怔地站在门口,茫然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喂!」
库斯勒喊了一声,她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使得装有葡萄干的袋子倾向一边,里面的东西啪啦啪啦地掉了出来。
还有得操心?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啊。
「把掉落到地上的捡一捡,就赶快放下手里的东西了,还是说,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伊莉涅的到来?」
翡涅希丝似乎还规规炬矩想像了当下的画面。不过她对伊莉涅既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本身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虽然她不愿听从库斯勒交代的话,但还是迅速将掉落的葡萄干捡回袋子里,然后拿到厨房去。
「真是的!」
库斯勒如此自言自语时,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翡涅希丝在回程中抱着的另一个小袋子。威蓝多没有把它拿到楼下,就表示这东西并不是威蓝多买完后托翡涅希丝帮忙拿着。
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库斯勒边想边小心翼翼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随后注意到翡涅希丝就快要走回来,于是立刻将袋口阖起。
然后,翡涅希丝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太过轻忽,将袋子放在桌子上后就这么离开了。她大跨步地走向桌子,伸手猛地抓住袋子后以小跑步的方式再次回到厨房去。
「……」
库斯勒看着她的身影,搔了搔头。
袋子里面装的是治疗烫伤的药草。
库斯勒故意装傻对走回来的翡涅希丝问道:
「你买了什么?」
「没……没什么,那跟你没有关系。」
库斯勒不再追问下去。
只不过,为此心中竟然涌现了一丁点欣喜的自己真够傻气,库斯勒这时既想摆脱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同时也领悟到包含这点在内,她的确让自己有得操心啊。
聘雇库斯勒等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分部就位于戈尔贝蒂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据闻兴建这幢建筑物的原是在这座城中执牛耳的商会,也因此被只想尽快掌握住这城市的骑士团看上,在并吞商会的同时,建筑物也跟着被接收过来。在必然会有谁受谁支配的世道下,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这世上,所谓的自由不管到哪里,结果都只是短暂如过眼云烟。炼金术师虽然能够以研究为名从骑士团手中挖出一大笔经费;埋首进行古怪的实验时也拥有特权免于受到教会迫害,但这些也仅止于他们身处骑士团庇护之下的时候。遑论当塞满脑海里的知识变得陈旧或是起不了作用时,他们转眼间就会被当成废弃物处理。
对于这个世间的结构他们不会去加以否定,何况身为看重万物道理的炼金术师,他们就更不得不接受。
只是,库斯勒对于这个事实多少感到苦闷。
因为阻挡人追寻梦想的,永远都是现实。
「虽说如此,我们也不能把他们视为一群只是在作白日梦的家伙,然后就什么都不管。」
这一句话把库斯勒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接到传唤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前去露面,发现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是负责统筹移民卡山这一路上所有大小事宜的传令官——古朗·艾鲁森。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传令官这个职称听起来感觉像是个跑腿的小角色,但由于他是当国王御驾行经城市时负责宣达,让整座城市开始进行款待工作的人,所以被赐予了相当高的位阶。他身上外套的滚边都以毛皮缝制,腰间配了一把毫无实用性的宝剑,它是用来作为这名男子拥有简易裁决权的证明。
艾鲁森虽然还没到容易弯腰驼背的年纪,但他在说话时总喜欢反手背在腰眼,现在他是两脚站直与欧特里斯说话,似乎是为了姑且表示一下敬意。然而,不管怎么看,他都远比欧特里斯这个分部负责人来得威严。方才艾鲁森用认真的口吻提到「不能什么都不管」,所指的是据说有一群流浪之民在追寻着曾出现于远古神话中的「黄金之羊」。看样子,当他们在确认比此处更北方的地区安全与否时,这个传闻为他们的探索情报网带来一丝不安。
「是要我们拿那群家伙怎样呢?黄金之羊的传说算不上稀奇,我听说流浪之民中有不少人都知道一些相关的传闻。」
库斯勒并非意识到静静站在他斜后方的翡涅希丝,才说出这样的话。
就连同样住在城墙内部的炼金术师都会被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那么一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浪之民之间,流传着一两个诡谲怪诞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嗯。我并没有要你们直接对他们做出任何举动。只不过事情关系到至今仍然尚未丢弃异教信仰的女王所治理的国家。更何况,追寻黄金之羊的该集团就聚集在克拉榭伯爵的领地……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于卡山与南端接壤的重要地区,这又是个问题。」
如此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是源于自以为头脑很好的关系吗?或者仅仅是心眼太坏,想藉此让听者跟着转动脑筋?
「听不明白吗?」
看他那故作无奈的眼神,想必答案是后者吧。
「简单来说,也就是,万一黄金之羊只是个隐喻,那群人其实是在搜寻黄金的金矿探勘人员的话呢?而且战争的最后关键,说穿了不过就是在比谁的资金够雄厚。这么一来,答案就自然显而易见了吧。」
「……你是说,这些流浪之民是被招集到该地,好用来探勘出能成为军费的金矿吗?」
「嗯。虽然我们从可恨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夺取到卡山这个能提供最大资金来源的城市,但情势上还不容许有分毫轻忽。要是他们从别的地方挖掘出大量财富,并将其作为聘雇佣兵的资金,可就增加我们的麻烦了。如果被他们发现金矿矿山,届时阵前倒戈的贵族必定不少,再者,现在那些流浪之民逗留在克拉榭伯爵治理的土地,他可也是刚从异教改变信仰过来的人,不值得信任。」
「所以,是要我们针对这些流浪之民进行调查吗?」
「嗯。话虽如此,那地方如今可是同为正教徒的领主在治理。要是诉诸武力,把那群人绑上木条进行拷问的话,我们在政治层面上会站不住脚。所以,就靠你们在前往卡山途中行经克拉榭伯爵领地时,顺道去调查一下,距离你们出发还有一些时间,就利用这些时间翻看一下堆放在你们工坊内的古书物,找找相关线索。反正你们也是闲着发慌吧?」
只要是能用的东西就该物尽其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
「如果传闻真的仅止于传闻那就不打紧。但是,无论如何莱特里亚未来将成为我们骑士团治理下的广大领土之一。有一群身分不明的家伙在附近徘徊就不是一件好事。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很能体会吧?」
他似乎短暂看了翡涅希丝一眼。
「而且,万一有任何发现,阁下大人应该也会很宽慰吧。」
这位艾鲁森隶属于负责运送移民者前往被骑士团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并且重建当地治安与秩序的部队。而率领这批镶有阿萨美徽章部队的人则是南方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由于不敢直言名讳,平时都改以阁下尊称。
传令官的这番话把阁下都抬了出来,其中必有深意,对此库斯勒不禁扬起单边眉毛。
艾鲁森肯定也想要立下一些功劳。他的眼光瞄准的或许是在卡山举足轻重,真正能掌握大权的贵族之位。进军卡山的队伍中,倘若能向上级报告在途中经过的领地境内发现了黄金,那么他的评价就会一口气扶摇直上,说不定还会被指派去管理金矿山。
但是,不仅是库斯勒,就连威蓝多也绝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库斯勒仅是短短说了一句:
「既然你交代要调查我们就会去查,但是无法保证结果喔。」
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办公桌后方的欧特里斯,尽管明明是这房间的主人却惨败于传令官的气势下,整个人显得存在感薄弱,此时的他嘴角浮现阴沉的狞笑。大概是因为库斯勒和威蓝多曾让他屈居下风,这时见到艾鲁森也对驾驭他们两人感到棘手,所以心中暗喜吧。
但是,在艾鲁森察觉之前,欧特里斯的笑容就悄然消失了,他故作从容地表示:
「传令官大人,这两个人虽然技术高超,但也臭名远播。我会好好说说他们。」
「嗯。」
艾鲁森睥睨跟前这两名反应不如己意的炼金术师,点了点头。
欧特里斯这个马屁虽然拍得很不高明,但是他并没有撤销库斯勒两人前往卡山的权限,所以到时候只要随意敷衍他一下就好,当库斯勒正这么想时,艾鲁森又道:
「话说回来,我的职务是确实掌控部队中由上至下,何人在何时抵达哪个城市。」
突如其来地在说些什么?库斯勒和威蓝多一同望向他。
「从派遣斥候及侦查,向中途行经地区的人民发布告示,再经由人数统一过的先遣部队去确认安全,命令后勤运输队专属的商人们去进行确保住宿、粮食、水和燃料供应的交涉。接着是主力部队再来才是后继部队。在抵达卡山之前这些工作都将一直重复执行。」
能够一鼓作气毫不迟滞地说完这些话,是因为他平常就是负责指挥这一切的人吧。
不过,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见到库斯勒一脸讶异地注视自己,艾鲁森冷冷地继续说:
「这其中也包含众人进入城市的顺序。」
「!」
尽管库斯勒和威蓝多不至于表现出倒抽一口气的反应,但他们的眼神还是飘忽了瞬间。既然能够做到操办部队行军所有沿途事宜的负责人,艾鲁森应该不可能看漏他们的反应。
「你们是想先接触到会被隐藏起来的知识和技术对吧?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信仰,就
连打哈欠的方式都会插手管一下的圣歌队异端审问官,将会和负责队伍及城市警备工作的先遣部队一同入城。在那之后则是阁下大人以及专司治理的执政官所在的主力部队。你们会被安排与工匠还有其他商人一起待在后方部队。另外,由骑士团本部派遣出来,肩负编列知识和技术等目录这项重责大任的大炼金术师——马卡斯·洛伊德博士,他将和异端审问官一起行动。那么……」
他摆出负责传达通告的传令官架式,挺起胸膛继续说:
「我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呢?」
存在于卡山的知识和技术将会在经过是否触及异端或禁忌问题的讨论后,根据情况面临被封印的下场。
虽说如此,这毕竟是人为工作,完全调查完毕会花上一段时间。
只要能早一刻进入城市,就能趁空档在知识遭到封存前接触到它。
库斯勒等人如果想获得崭新的知识,进城顺序将会是最重要的关键。
然后,站在眼前的艾鲁森正是掌握谁该何时进城的指挥官。
「看来我们的利害关系似乎一致了。」
艾鲁森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像在说出既定事实一样地表示。
库斯勒斜眼看了威蓝多,威蓝多也斜眼看向库斯勒。
尽管库斯勒两人心中暗暗叫好,但他们还是接着演出「轻易上钩就会被摸清底细,这下无计可施啦」的戏码。
「看来确实是如此呢。」
库斯勒这么回答后,艾鲁森初次对他们露出笑容。在场的人当中只有欧特里斯一人对于这段无视于他,擅自进行下去的对话感到愤恨不平。
「详情我会在部队开始行进后再找时间跟你们谈。在那之前你们就做些事前调查打发时间。」
库斯勒他们点了点头,感觉在此逗留也没其他事,欲转身离开时,「话说回来。」艾尔森叫住他们:
「之前那件东西已经无法制造了吗?」
马上就听懂他指的是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他们之前担心大马士革钢会弄丢或被盗,也为了让事情尽快顺利进行,于是就直接把大马士革钢献给库拉托鲁大公。其结果则是大公一声令下,就让库斯勒他们成为前往卡山的一员,不过,像艾鲁森这些消息灵通的家伙大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库斯勒他们是拜进贡大马士革钢之赐。
库斯勒他们也能预测得到这些人一听到消息,就会理所当然萌生自己是否也能弄到一份的想法,所以库斯勒他们早就和伊莉涅套好招,事先决定出该如何回答。
「制造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询问过阁下大人,就连阁下大人都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
用大马士革钢那般贵重金属所制造出来的宝剑,能够带给拥有者绝对的权威。
然而,那也仅限于数量稀少才行。既然这样,如果他们再度尝试制造出其他的大马士革钢,就等于是做出贬低库拉托鲁大公手中的大马士革钢身价的行为。
因此,只要搪塞说阁下曾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比起字面上的意思,其真正的涵义就会是「无论何人都不允许做出贬低吾之所有物价值的行为」。
就算是传令官也不会愚蠢到犯下这种错误,让自己被世人称呼为阁下的大贵族盯上吧。
「是这样啊。」
艾鲁森一脸淡然地回答,将这个话题抛开,仿佛刚刚只是他随口问问而已。或许是因为他也考虑到危险,担心库斯勒他们可能会去告密说他看上了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对于这位传令官虽然还无法论及是否抱有好感,但他至少认识到对方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事实上,艾鲁森要他们调查流浪之民的这件事,就不是个命令,而是提出来和他们做交易用的材料。
「那么,因为还有诸多准备要做,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嗯。」
库斯勒他们告辞离开房间后,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又被吩咐了奇怪的工作。」
「不自觉地想胡乱猜测那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抓住我们的小辫子,然后逼我们做出大马士革钢吗?」
「嗯……看来应该不会吧。要是我们去告密,他反抗主人的事就会轻易曝光了。」
当然,炼金术师毕竟是炼金术师,实际上他们和大公之间的对话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大公的确曾经确认过大马士革钢是否能够量产,但库斯勒等人的回答却是知道如何取得原料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这将成为永远的谜。而大公也没有下达指示要他们重新寻找取得原料的方法。恐怕大公本身也意识到,为了永久保有自己手上的大马士革钢的价值,让获取原料的方法从此失传将更为有利。
不过,传令官艾鲁森也不可能直接向大公阁下询问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因此这个捏造的事实无从败露。
当他们走进冷冷清清的走廊上时,库斯勒将视线移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翡涅希丝身上。
「倒是你,对刚钢听到的事,心里有没有谱?」
听到库斯勒对自己搭话,翡涅希丝的表情满是厌恶,这大概是因为她认定两个人还在吵架中,不希望库斯勒那么无所忌惮地和她说话吧。
她的表现十分明显,惹得库斯勒反而更坏心眼地想和她说话。
「你们不都是流浪的人?」
库斯勒认为艾鲁森应该清楚翡涅希丝的身世,他大概也联想到这点吧。正因如此才会将库斯勒他们找来谈起这件事。
威蓝多虽然也一语不发,但感觉得出来他也关心着两人的对话。
可是,翡涅希丝有些丧气地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把他们都统称为流浪之民,但世界如此广阔,无根浮萍的家伙何其多。
库斯勒轻轻耸了耸肩,翡涅希丝见状赌气似的说:
「但……但是,我知道黄金之羊的传说。」
「哈!」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竟然是威蓝多。
翡涅希丝这时候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又反射性地表现出毫无意义的逞强。
兜帽下的脸蛋愈瞧愈是发红。
「真是可靠啊。」
库斯勒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将手放在翡涅希丝的头上,却被她厌恶到毫不保留地挥开。
威蓝多感到有趣地笑了起来,库斯勒也在翡涅希丝这种孩子气的地方感受到戏弄她的价值。翡涅希丝不知道是想重新拉好兜帽还是想把脸藏起来,她用两手按住头部低声呻吟。
「反正,只是调查传说的话,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知识也能够办得到,对吧?搭档!」
库斯勒语毕,翡涅希丝果然就露出有些泫然欲泣的脸望向库斯勒。
「而且,也不会有烫伤的危险。」
「唔!」
翡涅希丝虽然嘴上总是不服输,但还是去买了治疗烫伤的药草回来,这下她终于停住脚步。库斯勒和威蓝多依旧往前走,只有库斯勒回头对她说:
「如果每次都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摇,距离你成为一个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那一天还远得很呢!」
翡涅希丝不加思索仰起脸似乎想予以反驳,但是她的气势不足,没能让她顺利开口。害他人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受伤,这对一直以来总是遭人迫害,全族老幼都被屠杀殆尽的翡涅希丝而言,大概是件罪恶感很重的事吧。
「还是说,你打算就此止步。」
不过,库斯勒的语气依旧是冷冷冰冰。
威蓝多已经快步离去。被自己的过去纠缠而驻足不前的人;出声搭理某人的人;一切与我无关,迳自往前走的人,这幅构图说不定就是朝向抹大拉前进的人们所投下的缩影。
「走吧。」
库斯勒说完,自己也举步前进。即使库斯勒将翡涅希丝视为他的抹大拉的一部分,他也没办法凡事都看顾。就如同再怎么优秀的护卫也无法阻止主上自杀一样。
威蓝多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的同时,库斯勒听到身后传来「啪跶啪跶」细碎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翡涅希丝就跟了上来,走在库斯勒的斜后方。
当下的氛围让库斯勒觉得就算翡涅希丝这时哭了出来也毫不奇怪,不过传到他耳中的却是出乎意料的话。
「让你烫伤……我很……很抱歉!」
如此笨拙的说话方式让库斯勒差点就要笑出来,但他感觉得到这是她竭尽全力说出的一句话。而且,当他看到那个药草时,早就明白翡涅希丝一直很过意不去。
「总之,这次还勉强可算在用个道歉就能解决的范围内。」
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
翡涅希丝也心知肚明,小声地回说:「是。」
「不过,还不仅这件事而已。」
「咦?」
库斯勒在转角拐弯处一边这么说一边望向翡涅希丝,正好和她漂亮的碧绿色眼睛对上。
「你还有一件事该道歉才对啊。」
「咦……」
翡涅希丝差点又停下脚步,随后赶紧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可是她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真的感到一头雾水。
另一方面,库斯勒则是极力避免笑容浮现在脸上。
「还不明白吗?」
「……」
库斯勒对着脑袋低垂,觉得自己既不中用又难为情的翡涅希丝这么说:
「你该说『那么轻易就被骗倒,我很抱歉』对吧?」
「……」
瞠目结舌的翡涅希丝就这样一个脚步踉跄跌倒在地。
库斯勒虽然深觉她真是个值得捉弄的对象,不过他对奋力想站起的翡涅希丝说出的话却很是中肯。
「要是你遭到其他人蒙骗,掉入陷阱的话,也许就连我们都会暴露在危险当中。你该不会忘了被诱骗说出『男人的那个』所学到的教训了吧?」
「啊!」
翡涅希丝愕然地盯着地面,撑在地上的手开始颤抖。
「听懂的话就站起来。」
翡涅希丝似乎在责备自己,她先仍是把头低垂,一会儿后才站起身子。
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库斯勒叹了口气。
「我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老是骗你。」
翡涅希丝先是露出非常恼恨的表情瞧着库斯勒,然后还是按捺不住似的对他说: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在骗人。」
「那么,你就应该好好提防。然后,尽可能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
「不过,不小心让我看见治疗烫伤的药草一事,就另当别论啦。」
「呜!」
翡涅希丝的脸蛋唰地变得通红,库斯勒则嘻嘻窃笑。
「既然这样,我就心存感谢地收下啦。脖子的烫伤在睡觉时感觉似乎会很痛啊。」
「唔……」
翡涅希丝发出一长串闷哼声,最后像是放弃某件事般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真的是……很狡猾……」
「你不就是想成为这种人的搭档?」
库斯勒低头俯视翡涅希丝,她也皱起眉头回望他。
「……我刚被交代过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样!」
库斯勒绽放笑脸与她相对,翡涅希丝则脸一沉望向别处。
然而,当他们追着威蓝多走出建筑物时,翡涅希丝已经没有跟在库斯勒的斜后方,而是与他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