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真的会有……」
遗留在卡山的那本书,从色调上看来也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过,早晨阳光下的这本秘密笔记似乎只是老旧的成捆羊皮纸。
伊莉涅一从库斯勒口中得知里头的内容时,她就露出流浪狗看到眼前掉在路上的肉块而犹豫不决的表情。
「听说只要有了这个,就能任意摆弄别人的心意。」
库斯勒故意这么说,只见伊莉涅吞了一口唾沫。
在她身边的翡涅希丝则明显一脸庄重。
「操纵人心将违反神之天意。」
这还真像她会说的话。
「酒也会左右人的心情,喝酒就无所谓吗?」
像对待药材商罗兹一样刁难翡涅希丝,她便收起下颚反驳道:
「……如果为了偷窃而把人灌醉的话,我想那绝对是不对的行为。」
意思就是对错取决于使用者的心态吧。爱情药正是用来偷走对方的心。但是,世上也有一种人叫作义贼。
罗兹的要求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一回神,就发现翡涅希丝盯着自己,似乎感到意外地愣在一旁。
「可是号称有这方面效果的灵丹妙药不是很多吗?事实上究竟怎样啊?」
色情狂的威蓝多在此插嘴。
「谁知道呢。里头的内容既陈腐又使用了暗号。玻璃工匠似乎握有解读的钥匙,不过我们也解得开吧。要不要试做看看?」
库斯勒故意提出这个建议,翡涅希丝表现出一脸不悦,伊莉涅的神情则稍微复杂了点。
「这可是罪孽深重的药呀。」
另一方面,威蓝多看起来可就乐得很,大概在想像要怎么使用吧。
如果能像这家伙一样白痴就好了,库斯勒心想。
「只是,我倒有些失了兴趣。」
库斯勒不愿再多想昨晚的事,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开口表示。
「嗯?啊啊,因为出乎意料地,库斯勒谈的是真挚的恋爱啊。」
这句话太接近事实,起不了嘲弄的作用。
而且他真的没了兴致。
「我是因为以为有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才寻找到这上头来。而这个爱情药并不是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
「玻璃工匠没有透露出任何另有隐瞒的感觉吗?」
「在某种层面下,他们的穷困现状就已经说明了自身的清白。如果真的找到传说中的灰,照理说早就加以利用了。他们和这城市的纠纷说穿了就是为了钱,待在森林里面就算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也不会露出马脚。」
「说得也是。」
威蓝多回应后,便环起双臂靠到墙壁上。
「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昨晚和罗兹的对话虽然在库斯勒的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努力保持平静回答道:
「继续调查灰的传说。把这东西送去给玻璃工匠,另一方面也再次向他们打听。说不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只是那些人没有察觉而已。」
他没有说出罗兹拜托他的事。
「还有,密探拜托我把秘密笔记抄写一本给他,你来帮我这个忙。」
听到库斯勒朝自己说话,原本紧盯着秘密笔记像在监视什么邪恶书籍似的翡涅希丝回神望向库斯勒。
「我要你帮忙抄写一本副本。」
「咦?喔、好……可是……」
「是为了呈交给艾鲁森。」
一告诉她这点,她就很明显地放下心来。察觉到这转变的原因后,库斯勒也反常地感到一阵难为情,为了甩开这感觉他接着问道:
「那你们呢?」
「我想再稍微调查看看这城市的传说吧。我赞成你说的,照这样下去的确失去兴趣了呀。」
「啊!那、那我也这么做吧……」
伊莉涅慌慌张张地赞成,喃喃自语道:
「要是看了爱情药的书,我可能会变得奇怪……」
自己所见的世界似乎将会遭到扭曲,这感觉库斯勒也很清楚。
他点了头,看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声。
威蓝多和伊莉涅外出,翡涅希丝正在准备抄写的用具时,一名密探来找他们。他是为了询问爱情药秘密笔记的结果而来,当库斯勒告诉他已经顺利拿到秘方,接下来将抄写副本后,他的模样也变得有些兴奋。
另外,参与议会的众人打算何时攻击玻璃工匠一事,打听到的结果与昨晚从药材商罗兹那里听来的达成一致。意见中出现分歧,甚至是想要剥削铁匠工会势力的其他主要工会中,也有一些人希望能够维持燃料高涨的现状。
只是,假如长期持续高涨,旅店和酒馆这些对以贸易为主流的城市而言绝对不能欠缺的营生,其经营者也将会逐渐面临存亡问题。
何时会溃堤?老实说没人知道。
现下清楚的就只有继续这么高涨下去的话,彼此之间绝对不可能和解。
「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喔。准备好了吗?」
「好了。」
羊皮纸、墨水、羽毛笔、用来刮除错字的剃刀,以及可以钉在桌台上好拉直羊皮纸的钉子、铁锤、用来软化羊皮纸的浮石、拿来试写的废纸。
这些东西整齐地排放在书桌上。翡涅希丝在修道院时想必受过相当的训练。
「工匠的打扮看起来不够认真啊。」
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一身工匠打扮,而且还是男装。这看在旁观者眼里,总觉得安不下心来。
「要不要换穿修女服?」
但是,翡涅希丝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打扮,抬眼觑着库斯勒问道:
「你比较……喜欢我穿那样吗?」
库斯勒意识到他似乎说了多余的话。
「只是感觉印象不一样而已,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虽然唬弄了过去,但心里真正的想法却是不管那种模样他都不讨厌。
「你既然做过抄写,基本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不过像图形之类的,你不要凭自己的印象写下去喔。要是遇到和自己的印象不一样的东西,开口问我。不好判断的文字也问我。别害怕问问题。抄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正确性对吧?这点我懂。」
翡涅希丝不带丝毫自以为是的语气这么表示。
原本个性就一板一眼的她大概对这种工作很有自信吧。
「……没错。」
翡涅希丝微微一笑,点了头。
库斯勒坐在她旁边,把那本书放在中间翻开来。有种被锁在仓库里头好些年后,书籍特有的霉味以及经时光酝酿的味道。
里面的内容是能够立刻掳获人的爱情药制作方法。
但,这药的涵义其实还要更广更深。
「怎么了呢?」
当他思索这些事时,翡涅希丝惊讶地看着他。库斯勒似乎稍微注视得太久了。
疑惑不解的翡涅希丝啊了一声,开始擦拭自己的脸颊。看来她误以为自己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坏心眼的库斯勒偷偷黏上了什么。
「我在想,面对着爱情药,你表现得还真是镇定啊。」
简短说明后,翡涅希丝虽然一脸半信半疑,但还是愕然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那不过是一项知识。而且,我才不会被那种药迷惑。」
库斯勒明知这自信毫无根据,何况事实上一点小恶作剧就总让她变得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利用这句话挖苦她。
因为这让他觉得安心。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种药可以改变人的某种重要的东西。
也许,那些沉迷于灰的人最后没有败坏家业的原因就是因为找出了这种药也说不定。
「开始吧。」
于是,两人专心在工作上。
简单来说,暗号就像筛子的网目。
依据网目大小可以决定出里头的秘密想传达给谁、不想传达给谁。
就这个解释来看,爱情药秘密笔记上的网目相当大。
使用的暗号有利用占星术改写药材和效果,以及引用圣典的象征性数字所进行的改写,这点程度的暗号并不是真的想将内容瞒住世人,被善于观察的人看穿也无所谓。而且,原本就拥有基础知识,材料也大概想像得到,不知道的东西也都以拟定暗号时常用的比喻来改写。
就连进入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之后,常有机会碰触到炼金术书籍的翡涅希丝也能模模糊糊掌握到里面写的内容。
「或许本来就不怎么打算隐藏吧。」
中午前就差不多抄写完一半。这么一来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了,就在他们停手稍作休息时,翡涅希丝静静嘟哝道。另外,抄写副本这项工作就等于手上的痛楚和专注力在互相拚斗,要是过于勉强立刻就会犯下许多错误。
翡涅希丝用自己的左手揉揉右手,库斯勒却沉默地抓过她的右手,一面按压一面回答:
「或许跟世局有关。」
「……世局?」
翡涅希丝反问,并且直盯着自己那只完全包覆在库斯勒双手中的手掌,仿佛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制作出这种药的时候,这附近还整个浸淫在异教信仰中吧。要是这当中战事正在进行,明天说不定正确的神之教诲就会败给异教徒,四周弥漫这种危机感的话,你想会怎样?爱情药什么的,根本就无足轻重吧。」
「……的确是如此。」
「再加上……」
库斯勒一面按压翡涅希丝那柔软而且带着滑嫩,却比想像中还要冰冷的手,一面补充道:
「生命危险有时候也可以让恋情燃烧得更烈。激烈到不需要药物。」
英雄传里写的故事几乎都属于这一类,身分不符的恋情的开端大多都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对方或是被对方所救。大概是因为内心大为震荡,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会发生这种事吧。
「……我也这么觉得。」
可奇怪的是,翡涅希丝喃喃说出的这句话感觉带点鼻酸。
与翡涅希丝相遇以来,发生过好几次如果判断错误,何时丢了这条命也无可奈何的事。这当中,有时是他向翡涅希丝伸手,有时是她伸出手来。
「所以,对那小丫头来说,现在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库斯勒把话题带开,隐隐主张他们两人并非如此。
不满稍微浮现在翡涅希丝的脸上,不过她对荷莲娜似乎也多少有些在意。
「那是一封……赔上自己性命的情书对吧?」
就连翡涅希丝也察觉到那封信的莽撞。
「正是如此。」
她的父亲罗兹虽然也挂心玻璃工匠们,可是顾虑到自身的安危后,他并没有冒险穿
过城墙向他们通风报信,库斯勒能够理解他不这么做的理由。罗兹并非薄情寡义,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偏偏,荷莲娜采取了意外的行动,她把信托给碰巧进到店里的库斯勒他们。
比起因为年纪尚浅不识危险,倒不如说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将那封信送达更重要。世人或许会说她的幼稚无知就是由于这狭隘的视野,但如果用这观点来论述,炼金术师可就到死都是一个幼稚的孩子。
「那个……」
翡涅希丝开口。
「怎么了?」
「她的对象,那名工匠是个怎样的人?」
库斯勒愣了一下,因为感到意外。翡涅希丝竟然就和伊莉涅一样,对这种事表现出兴趣。
当然他知道她和伊莉涅一起时也会聊一些恋爱啊有的没的事情,然而亲耳听到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分不清左右的稚子突然成长,多了好几岁。
而且,她的询问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字的自己,这感觉太过新鲜,以至于他那别扭的装模作样没能表现出来。
「看起来是个老实耿直的工匠。」
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微放远,似乎在想像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恋情的契机会是因为什么呢?」
空气中立即飘溢出少女的气息,库斯勒低声说:
「……你也会这样询问神降临于这片大地的理由吗?」
翡涅希丝却骄傲地耸耸肩。
「是为了传布福音,圣典上有写。」
原本她的脑筋就转得很快。只要心下镇定就有如此表现。
库斯勒认真地回答她:
「听玻璃工匠说,他们透过药材店从城里筹措必需用品。大概是一次又一次的碰面演变出日久生情。当然,主要关键八成是那个玻璃眼镜吧。」
「……」
翡涅希丝静静闭上眼睛。
「感觉很平稳很好呢。」
她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笨拙的工匠遇上同样笨拙的少女。少女喜爱阅读但眼力不好,工匠便做了眼镜赠予她。
这类故事的结尾总会有兔子和松鼠捧着花束祝福他们两人。
「真不巧,我们却老是忙于谋杀或诅咒之类的事。」
他故意泼冷水,就像在风光明媚的春天草原上洒下有毒的水银。
不过,翡涅希丝并没有面露嫌恶。
「就算在那种时候,你也展现了温柔的一面。危机之时,人才会显露他的本性。」
「……」
饶了我吧,库斯勒别过脸。翡涅希丝咯咯轻笑,缓缓将视线移到自己和库斯勒的手上。
「不过,如此一来,那两个人应该可以很顺利吧。」
看来身上穿的衣服没能完全隐藏住她老好人的个性。翡涅希丝温柔地笑了笑,一脸开心,仿佛认为只要两情相悦的话,就凡事无忧。
相反地,库斯勒面无表情,连耸肩的动作都没做。
「不会。」
翡涅希丝的手一僵。
「一边住在城墙中,一边住在外头。何况玻璃工匠每隔几年都得移居到别的地方。
他们的身分悬殊。那工匠的轻率也让头目发了好大一个脾气。伊莉涅常说的一句话,你都没听进去吗?」
怀抱梦想的人当不成好工匠。
「更糟的是,玻璃工匠还遭到城里的人唾弃。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会有幸福的结局。」
库斯勒淡然地揉着翡涅希丝的手。
手上的碰触就可以感觉得出来翡涅希丝的失望。
没错,绝不可能拥有幸福的结局。
因此,罗兹的想法也并非完全不合情理。
他尝过失去心爱的人的悲痛,而荷莲娜还真的把那封异常大胆的信件交给库斯勒。罗兹只要一想到里希特等那些玻璃工匠离开这片土地之后的事,就会坐立难安吧。库斯勒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毕竟,眼前这个小女孩也在她那娇小的身躯下潜藏着胡来的勇气。如果药真的能起什么作用的话,他的请求或许也算一种自然就会联想到的方法。尤其这是个一旦事情发生之后就无法挽救的世间,最不希望的就是后悔为何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要有所行动,至少就可以得到曾经试图对抗命运的藉口。
既然如此,不妨当作试药的实验……库斯勒的心中浮出暗影泡沫。
「偏偏这种事就算拜托你,你也无能为力吧……」
翡涅希丝继续说:
「我觉得有点难过。」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荷莲娜和里希特的恋情没有结果。可是,自己却……
肉麻娇憨的情话,但也同时是真相。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幸福。幸福在能获得的时候得到,如果得到了,就必须努力抓紧以免不小心放开手。
他稍微懂得她的罪恶感。
懂归懂,他不想坦然赞同。
「是因为时常被我为难的关系吗?」
当库斯勒插科打诨地回话后,翡涅希丝愕然地抬头看他笑着说:
「为难或捉弄都得人在身边才做得到。」
「……」
库斯勒无话可说。
翡涅希丝俯低视线,库斯勒的手还揉着自己的手,她把左手交叠在那上面。
「为自己着想还有变得精明干练,你教我的这些道理就是专门医治良心悲痛的特效药。」
所以,不会放开手。
也不放开可以让人忘却这世间艰苦,叫作怜爱的情感。
仿佛被人从太阳穴灌进蜂蜜逐渐麻痹的脑髓之中,库斯勒察觉到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就像冰一样冷。
处于谁也说不准的世上,在他遭逢过差点失去翡涅希丝的场面之后,他逐渐明白自己不想怀着后悔地说早知如此就该……唯独这点他绝对要避免。
她是个顽固的女孩。就算遇到不管怎么想都应该丢下他独自往前进才对的情况,她也不会从自己的身旁离开,这种事太容易想像了。
爱情药就像一把双刃剑。
可是,如果自己的血能够延续对方的性命的话……
正当库斯勒思索到这边时。
「我好像也被你下毒了呢。」
翡涅希丝说完,害羞地笑了。
那是一张对库斯勒而言,太过眩目,不能直视的纯洁笑脸。
他不敢相信这种心情竟然能够用药物轻易改变。
然而,不想失去胜过不敢相信。
「那么,我口中的苦涩就是你下的毒吧。」
每当她对着自己微笑时,脸部肌肉就会自作主张地变得僵硬,扭曲歪斜,像极了服毒时的模样。
「呵呵。」
虽然身上作少年打扮,但依旧无法掩盖她脸上这张唯有精明干练的女孩才能露出的笑容。其魅力就像即使心里明白却戒也戒不掉的烈酒。他想必是在清楚这一点之下,又把她的手握紧。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已然确定。
库斯勒感觉到压在他心脏附近的那块巨岩已经轰然晃动。
「怎么了呢?」
库斯勒突然把手抽开,翡涅希丝在一惊之下询问他:
「玩太久了。」
翡涅希丝率真地将这句话作字面上的解读,促狭地笑了。
「我稍微出去一下。」
「咦?」
「关于药的调制方法,我有些事想确认。」
内容大致都能解读得出。他想确认的是这些材料是否能备齐,还有从药材店那里肯定积累下的知识中找出那些药草的药效程度。只要知道这些,药效上应该就能做出相当细微的调整。
「你继续抄写。我马上回来。」
「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乖巧地回答,把笔拿在手中。
库斯勒站起身,穿上外衣后,头也不回离开房间。
天色延续着昨晚的阴沉,他在严寒之中小跑步地朝药材店前进。
打开药材店的门,闻到的草药味果然比昨晚来时还要浓烈。
当他看到帐务柜台上坐着荷莲娜时,心底不禁啧了一声。
「你父亲呢?」
「参加、城里的会议。」
看来是连日开会吧。
既然如此,改去议会找人吧。正当库斯勒如此思忖时。
「那个……」
荷莲娜像是忍不住似的出声。
「结果……怎么样了呢?」
「你昨晚不是偷听了吗?」
想必她没有听见真正重要的地方,不过大致上的情形应该有掌握到。
「等我把那个他们需要的扯上特权的知识送过去,大概就会收拾细软移动到别的土地去吧。只要城里的情势别突然发生太大的变化,应该来得及。」
「……」
「不会因为被城里的人攻击而送命啦。」
库斯勒语毕,荷莲娜点了点头。
只是,她的视线对着下方,脸也没抬起来。
「事情会如你所愿。」
更为冷酷地说出这句话。面对接下来的实验对象,不可以心生同情。
而且,她因此觉得痛苦的话,他就能够认为自己算在稍微帮助别人。
帮她除去痛苦。
「是吗……」
荷莲娜喃喃的声音如同她这时的模样,嘶哑无力。
他与罗兹的利害关系达成共识。那人拜托他将这女孩的一时迷惘根除掉,这女孩怀着痛苦,而他则是想进行爱情药的实验。
不过,就在这之后。
荷莲娜的脸一副就快要哭出来似的,他肯定没看错。
然而,这张极为不安定的表情也的确转变成笑脸。
「既然如此,总有一天又能再见面吧。」
库斯勒退缩了。他太大意了。明明知道也有这个可能性。
只要那个重要的人还活着就能成为内心的支柱,不论有多么艰辛都能够承受。
很像那雪白小丫头会说的话。
「能够把信托付给你,我觉得是神的恩典。」
荷莲娜微笑着说,仿佛真心深信她说的这句话。
只是,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神的恩典她才能将危机通报给玻璃工匠,光是这样就该觉得满足了,太容易听明白了,她正在如此说服自己。和翡涅希丝的思考模式相同。对她的天真愚蠢感到惊讶,另一方面,也有些部分和自己相似,这就是让他没办法无视她的一个主要原因。
所以,荷莲娜如果就这么接受的话,他会很困扰。
「我不想被神盯上,所以就老实跟你说吧。」
库斯勒唤回「利息(库斯勒)」的声音。狡猾、残忍,不择手段只为了达成自身目的的声音。
「会记得的人肯定只有你。那家伙很快就会忘了。」
薄雾罩起的面具光凭这点程度的微风就能吹散。
荷莲娜望向库斯勒,眼神中说着她不想听。
「那家伙忠于工作。将成为一名好工匠。他会打碎可能将为同伴带来困扰的想法,当成什么事都没有过。几年后就会按照那工匠集团长久以来的惯例,娶一个适合那种生活方式的女子吧。」
这些话对库斯勒来说恰恰好,对荷莲娜而言很残酷,因为那并非完全都是谎言,八成将会成为事实。
「否则的话,当我离开那里时,他应该会托我带一句话给你,或者写上一封信才对。你应该知道吧?写信是那家伙的工作,头目无法读写。明明怎样都有机会让他这么做。」
荷莲娜虚弱地摇了摇头。并非在否认表示才没这种事,而是拒绝听他说这些话。
库斯勒缓缓收起下颚。
「赶快遗忘最重要。你听见昨天夜里的谈话了吧?我是名炼金术师。要不然……」
毒牙伸进荷莲娜柔软的心房去。
「让我来拭去你这痛苦的心情吧?」
噗滋,荷莲娜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心脏被咬碎一样。她的呼吸急促短浅,痛苦地有如疟疾患者。真可怜,库斯勒这么思忖的内心有某处依旧冷如冰霜。
穿越城墙,一般人没办法办到。也没办法持续追寻传说中的灰直到生命尽头。想这么做就必须拥有能够让自己任意妄为的权力,或者过度热中让人蠢到不顾自保的目标意识。世界上压倒性的绝大多数都会在毁掉家业之前就收手,或者像那名年轻工匠里希特一样,选择走上将自己定型于世间该有模样的道路。
这么一来,里希特将会先一步成为这世界构造中的一部分,留下的就只有受到父亲溺爱,待在有妖精奇香飘溢的店内,将英雄传读得烂熟的少女。
这里有让人从梦境中醒来的药。
虽然说不定又会陷入另一个梦境,但如果那个梦能让人理解先前的梦是假的,那么就更能助人清楚面对现实吧。
然后,自己本身也会这么说明。
反正都是因为药物。
只要能够守住翡涅希丝这个存在,感受……那一点都不重要。
「情啊爱啊不过就像虚幻易碎的梦境。绝对不可能照着英雄传里的故事一样走。奇迹才不可能发生。」
这是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告诫过好几次的话,然后——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思绪被应声打断。
锵!砰!突然传出的巨大声响,让库斯勒都不免吓了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店门。是载着货物的马抓狂吗?
库斯勒回头的同时,店门也开启了。
「是、是你……」
库斯勒不由自主喊出声,但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凝神专注在一点上。
不知道是被人揍过,还是在路上摔倒过,那人的衣服沾满灰尘,为了藏起容貌而卷在脸上的布条松了开,可以看到流出来的鼻血。
椅子被人踢倒的声音响起。
金色的妖精从库斯勒眼前飘过。
「里希特!」
张口惊呼的荷莲娜跑到里希特身边,紧紧抱住双膝跪地、模样痛苦的他。
看着坐倒在地板上的两人,库斯勒惊罚得说不出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店里几千种的药草香气害他起了幻觉。但是,里希特的确在他眼前,荷莲娜确实抱住了他。
当然,门户大开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往里头投以狐疑的眼神。
这就是现实。
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里希特的行为实在愚蠢至极,简直就像鱼从天而降一样。
「该死。」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接着拽住两人的后颈拖进店铺里,用力把门关上。
然后从木窗观察外头,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之后关上木窗,扣上门闩。
「荷莲娜,对不起……我……」
「不用说……拜托,你什么都不用说……」
了无新意的英雄传?世事不可能像故事一样那么顺利。库斯勒对巴望着奇迹的翡涅希丝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过。
然后——
别忘了,到最后她依然坚持到底。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最后都想再见你一面。」
里希特急切地说,根本就等不及两人站起身子,荷莲娜摇了摇头,用力紧抓住他不放。
库斯勒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无法移动脚步。理性不顾一切呐喊着,要他赶紧逃离
这地方。
被爱冲昏头的玻璃工匠不顾后果跑来与恋人相见。库斯勒似乎已经看见,一旦城里的人发现他,他的下场就会跟把烤得炙热的铁扔进稻草堆里一样。
当然,他也知道,他自己握有骑士团这个盾牌,即使他被卷入这件事,最后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虽然如此,这盾牌也并非不需任何代价。是个每使用一次就会削减几分的消耗品。因为拥有掌权者的信赖才能支持其防护作用。
只要想想如果他与这两人有所牵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致使骑士团出手相救时,艾鲁森会作何感想即可。想必会立刻丧失他的信任,库斯勒等人也就此失去自由吧。政治上的资本不能消耗在这种地方。这是炼金术师在周旋于掌权者之间且保住性命之下亲身获得的铁则。艾鲁森对他的信赖太过贵重,得在更加走投无路的时候使用才是。
不过,他的脚动不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有股感觉类似不可思议的喜悦。
人的心情可以简单利用像爱情药那种东西来改变?就连前往抹大拉之地的信念也不例外?
库斯勒惊愕至极地左右晃了晃脑袋。
看着他们两人,他想起以前的同伴曾经留下实为名言的一句话。而且在抄写秘密笔
(插图)
记副本时,翡涅希丝不也一脸自信满满地夸口过吗?
才不会被药物给迷惑。
换句话说。
没有什么药能在笨蛋身上发挥效果。
「喂,我问你。」
库斯勒毫不留情地对着还瘫在地上的里希特踢了一脚。荷莲娜睁大眼睛,像要保护里希特似的怒瞪库斯勒。她果然不只是个怯弱的小女孩。
「你怎么突破城墙来到这里?」
根据他的回答,库斯勒将采取不同的行动。
「……我有通行证。」
里希特的脑袋拾回几分清醒,他一边回答,一边拉住像是要朝库斯勒狠狠咬上一口的荷莲娜。
「你们的长相不是都被记住了?」
就算携有通行证,城里的人一看当然就知道那是玻璃工匠常用的类型。
「是的。不过城墙的警备分成城里的人和骑士团的人。」
仔细观察后,选定在对城里情势不甚明白的骑士团卫兵站岗时潜入。
库斯勒他们进城时也做了一样的事。
里希特的胆量和好运都不假。当然,愚蠢程度也是。
「那鼻血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
里希特赶忙用袖子擦拭,这时才终于察觉的荷莲娜吓得站起身子,慌慌张张地掀开药壶拉开抽屉。想在这里找到治疗伤口的药一点都不困难。
「我在路上……摔倒……」
认真有能力,看来也不乏行动力。
然而,这有些迷糊的地方让人也可以理解为何像荷莲娜这样的女孩会喜欢上他。
「所以,没有被发现吗?」
「……应该没有。」
只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摔倒,他进到这家店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没命地在逃跑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一旦这个风声传开,民众认为有奇怪的人混进诚里,城墙的卫兵就会被召去问话。到那时候,不得不认为玻璃工匠混进城里的事可能就会露出马脚。话说回来,城市居民第一个怀疑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可能性。
「……」
库斯勒再度思索。要继续调查这座城市的传说中的灰,还是应该假装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才是为自己好。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已经到手。虽然义理上应该要还给玻璃工匠,但他只要马上走回旅店拜托密探,想必就能轻易将秘密笔记送到他们手中。
他没理由帮这两个人,几乎没有。
毕竟他还可以把两个人拖去卫兵那里,等将他们送进牢里后就向议会提出申请。也就是询问可否让他拿囚犯当药物的实验对象。
不过,他其实心知肚明。这种事,自己已经做不到。
这两个人的愚蠢程度与他和翡涅希丝如出一辙。
只要有魅力,即使她是遭到诅咒的异形少女也没关系。这么认为的库斯勒至今跨越了种种障碍,而里希特就像他一样穿越了城墙。
库斯勒近来学会了合作这个字眼,但其实他还必须追加一个词才对。
共鸣。
一旦认为对方和自己相似,他就不得不停止思索。
他眼前看到的是泫然欲泣的荷莲娜半跪在地板上,拿着软膏涂抹里希特脸上的伤,被敷药的里希特则拚命在忍耐某种比伤口还更折磨人的感觉。
库斯勒太明白这感受了,明白到脸都不由自主歪了一边。
这种心情不可能被药物改变。
「你们有两个选项。」
库斯勒开口:
「一是继续这么拥抱着,直到两人一起被木桩剌穿。」
荷莲娜和里希特不约而同望向库斯勒。
「另一个则是……该死!」
他在话说到一半时咒骂了一声。他察觉在紧闭的木窗缝隙另一头,亮光被遮掩了半秒。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肯定有好几个人沿着墙壁走到店门口前面。这里只有一个平时总是一直阅读英雄传的小女孩在看店,不可能突然涌进许多客人。
「站起来。被发现了。」
库斯勒一说,里希特马上就表现出如他这种职业带着风险的人该有的举止。
尽管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子,但能不能马上迈步离开又是另外一回事。
「荷莲娜,你……」
他之所以吞吞吐吐应该是在犹豫是否该带着她离开的关系。带她走的话,城里的人
就会完全把她视为共犯。留下她一个,说不定还能装成陌路人。
「你能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吗?」
库斯勒询问荷莲娜。
她刚才明明还盛气凌人地瞪着库斯勒,但那是因为里希特在她身边的关系。一旦发现自己可能会被独自留下,方才的坚强就风吹云散了。要是被人用长枪抵住,喝问刚才的来人是谁,恐怕她就会立即露出马脚吧。
「带她走。留下的话包准没好事。」
里希特点了点头,抱起荷莲娜。他的臂力和腰腿想必都比库斯勒精壮。就在这时候,店门传出仓促的敲门声。
「我们是自卫队!听说店里来了奇怪的人!里头有没有事?」
果然遭到通报了,不过事发突然,说不定被误以为是醉汉或来寻事生非的人,要不然就是硬闯的强盗那一类。
库斯勒使了使眼色,走在前头引着里希特走向后门。
「喂!有没有人在啊?可恶,门被上了闩!」
店门被摇得喑啦喀啦作响。
此时此刻库斯勒他们已经打开后门,确认过小路没有人后,快步扬长而去。
在路上一边奔跑时,库斯勒心中一边想起,他们那时候可是跳进水里啊。
「调查得如何呢?」
回到旅店房间时,翡涅希丝趋前问道,但库斯勒无视她的询问,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手巾乱七八糟卷在翡涅希丝的头上,藏起她的耳朵。
「嗯?你、你做什么?」
「我带外人进来。」
他轻声解释后,就打开房门让两人进到屋内。气喘如牛的里希特以及中途改为靠自己的双脚奔跑的荷莲娜。
「玻璃工匠里希特,这个药材店的女孩你已经知道了,名字叫作荷莲娜。对了,你已经抄写完了吗?」
库斯勒为了阻止翡涅希丝问问题,就抢在她开口之前像连珠炮似的先向她发问。
「对、对不起……还剩下一些些……」
正确性比什么都还重要。库斯勒忍住砸舌的冲动,心想得先告知密探一同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于是他又伸手抓住门把。
「那个!」
翡涅希丝朝他大喊。
「发生了什么事吗?」
怎么可能没有事。
「把他们带去里头的房间,摆个柜子挡住房门。」
库斯勒交代完,接着打开门想去找密探告诉他们事情经过时,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去过玻璃工匠聚落的密探已经站在门口,可能是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个和炼金术师一样的笨蛋。」
当密探往房内一望,看到里希特时,脸上的神情也难掩讶异。
「什么……难道他通过城墙?」
「他说想见最后一面。」
「……」
密探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城墙是顺利通过了,但逃进药材店的样子被人看到。他好像没本事跟你们或我一样,装得一副若无其事。」
密探含糊地点了点头,不过,光是这样他似乎就已经掌握到大致的情形。
「我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药材店。在陌生的城市中我没办法好好掩饰行踪。只要卫兵稍加盘问追寻,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吧。」
「我知道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只是,为什么……?」
密探露出合乎身分的冷酷眼神。
为什么把他们带来这里?
「你问为什么?」
库斯勒看着密探,对他回以毫无所惧的微笑。
他很清楚密探的责问。太清楚了。
只是,就像他老是忍不住想对小女孩恶作剧一样,这道理谁也搞不懂。
「……您得知道,颜料一旦调和在一起,就再也没办法变回原本的颜色。」
一旦曾经被情感这种东西摆弄,就再也无法像一把精细研磨过的小刀般锋利。
「我很清楚。」
自己回握了翡涅希丝的手。那时候,他是抱着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决心握住她的手。
逐渐觉得面对爱情药而变得仓皇失措的他实在可耻。结果,这跟想到翡涅希丝待在威蓝多身边,自己就总是静不下来是一样的道理。
荷莲娜和里希特的不成熟让他仔细回想起炼金术师究竟为何。
「无论如何,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吧。这也关系到我们今后的旅程。」
密探说得一点都没错。
库斯勒关上门,回过头。
三双眼睛都对着他。
「首先,你们两个先进去里头的房间。」
库斯勒粗鲁地挥挥手,将里希特及荷莲娜赶进房间。剩下的一个则是不管怎么驱赶都没有离开他身边的牛脾气家伙。如今他也不再动赶走她的念头了。
「你……帮了他们吗?」
翡涅希丝也曾经横度危桥好几次。藏身之处遭到践踏摧残的经历应该也不只有一次两次吧。她八成已掌握到大致的状况,稍微动点脑筋也就能想像得到当时应该是库斯勒能够独自脱身的状况。
正因如此,看到翡涅希丝露出有点难以置信的表情时,库斯勒不禁皱起脸。
「那么意外吗?」
闹别扭似的一问,翡涅希丝就连忙摇了摇头。
然后,喃喃地说:
「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这个意思就是感到意外呀!库斯勒虽然这么想,但没有出声纠正她。
比起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库斯勒按住眼头,努力动脑思考。他自己招揽来的问题。一定得自己想出办法来解决。
倚赖骑士团肯定会招艾鲁森不高兴。就算拿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当交易也很可能无济于事。密探们已经知道他没遇上任何阻挠就得到秘密笔记。所以库斯勒把骑士团卷入荷莲娜和里希特问题的行为怎么看都太不理智。情况将会是:我们已经得到宝贵的知识了。救不救那两名不幸的年轻人完全随你高兴,和我们没有关系。不是吗?
艾鲁森和密探们对于库斯勒的评价恐怕会一落千丈吧。这对今后的旅程绝对会有庞大的影响。也会连累到共同行动的威蓝多与伊莉涅。
「那么……再来就只要平安地出城就行了呢。」
原本遭到城墙隔离的两个彼此互存情意的人总算相见。这么一来,之后只要能够逃离那些恶人的魔掌,事情就能圆满落幕了。
这世界如果真有这么单纯的话,该是多么美好啊。
「如果之后的事情,他们都可以不管的话。」
「咦?」
「玻璃工匠进到城里来的事一定会露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既然荷莲娜不在家,那么是谁带着工匠逃跑的,不管是谁的脑袋都自然会浮现答案。要是两个人私奔的话,肯定会连累到她的家人,城市居民也正好得到攻击玻璃工匠的绝佳藉口。」
罗兹似乎在议会的会议上站在饶了玻璃工匠性命的立场。他八成一直在力劝那些渴望用武力排除玻璃工匠的铁匠工会、教堂司祭打消念头吧。所以一旦铁匠工会或司祭得知这件事,肯定会逼问罗兹是不是因为知道荷莲娜与玻璃工匠暗通款曲,才会为玻璃工匠说话。当然,罗兹会因此被烙上背叛者的烙印。最后的下场虽然不知道会是被议会排除在外,或者被送上绞刑台,但无论何者都大同小异。
作为一记回马枪,那些想除掉玻璃工匠的人想必会如此宣称:就像玻璃工匠对荷莲娜所做的事,他们是一群诱惑我们的女孩的掳人集团。于是,所有议事者便不得不跟随,因为城里的秩序被人捣乱却还默不作声的话,他们在城里的自治权将会遭受质疑。
事情到这一步的话,玻璃工匠们就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
那两个人能够无视这所有一切逃到城墙外面吗?
比起这个,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像样的解决办法吗?站在世间架构这层大道理之前,人就只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吗?里希特飞也似地闯进那家店里的行为难道就一定得被驳斥为愚笨莽撞吗?人的信念或情感难道果真只有这点程度吗?库斯勒眺望着被翻开在桌上的秘密笔记以及它的副本。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只配得上这个爱情药。更不应该奢望追寻那个撒上灰就能孕育金银的荒诞无稽的传说。这样的事实真的激发了他心中的单纯情感。
不甘心。
奥里哈鲁根的剑仅仅是白日梦中的白日梦。
「别担心。」
翡涅希丝微冷的小手抓住库斯勒的手。
「至少现在的你做出正确的事。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绿色的双眸坚定地凝视库斯勒。
他比他自己所想的中毒更深。
不然的话,他不可能会想帮助荷莲娜及里希特。
而且,同时他也不会真的想把蒲翡涅希丝的话听进去。
「仔细想想。幸好我们不是全身湿透的老鼠,也没有被一群充满杀意的人们包围。还有时间让我们镇定下来好好想想。」
镇定下来思考,库斯勒曾经对翡涅希丝叮咛过好几次。
没想到这次自己竟然会是被叮咛的那一方。
「而且,我最近听说了。」
「……什么?」
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则回答:
「听说你学会合作这个单字。」
「……」
翡涅希丝很开心地微笑,透过盘在头上的布条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耳朵跟着晃动。
把问题揽在自己头上。这是已经无法抹消的事实。
既然如此,他该做的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办法得出最好的结果。因为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中,这是该最优先进行的事。
「如果你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我可能还会老老实实听进去啊。」
翡涅希丝鼓起脸颊,像在对他说别将她当成小孩子,不过又马上变成无奈的笑脸。
「我才刚学过一个道理:人不可以被外表迷惑。」
「正确得叫我无话可说。」
库斯勒微微摇了摇头。
然而,道理并不是魔法。光是嘴上说说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候,里头房间的房门缓缓被打开来。
「我有一个提案。」
里希特的表情非常严峻,看到他这副神情的库斯勒不禁淡淡一笑,因为他从中嗅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下定决心的感觉。无论翡涅希丝对他说再多顺耳动听的话,黑也不会就此变成白。
而在里希特身后的荷莲娜就像约定好似的说:
「还、还是不行!你怎么可以那么做!」
「可是只剩这个办法了。况且,我进到这座城里本来就是个错误。」
「你说得没错啊。」
库斯勒简短地表示意见,里希特的表情倒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本身有错就反而觉得安心的个性。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库斯勒心想。
「摆在那里的就是之前说的秘密笔记吧?」
桌上摆放着怎么看都像是秘密笔记的书籍以及它的副本。
库斯勒点了点头。
「是的话又怎样呢?」
里希特回答:
「请供称我是来盗取那本秘密笔记的。只是,因为中途被发现,所以我就押着荷莲娜当作人质逃到这里来。」
这说法可以让荷莲娜得救。
「不过,你头目那边你要怎么交代?这方法就像赠送藉口给那些憎恨他们的人。」
「我不顾自身性命前来盗取贵族大人所要求的秘密笔记。这么一来,我就能主张自己是为了埃里欧尔皇国而卖命。贵族大人应该也会对此稍微斟酌吧。」
「如果白白坐视如此忠心的仆人被城市居民取走性命,那大人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是吗?的确,如果能像你说的那么顺利的话,城里的人或许也就不好攻打工匠们,那边那位小姐也单纯只是一个被害者。但是……」
库斯勒耸耸肩。
「看她这副样子,谁会相信呢?」
库斯勒看着荷莲娜。
她哭得不成人形,就连话都说不好。没有让她就这么留在药材店的做法是智举。好好说明撇清两人关系的演技,她当时想必绝对做不来,只怕今后也永远做不到吧。
「议会肯定会安排好剧本控诉你们两个人私下勾结。我不认为有什么说辞能与之对抗。你就算了,看看那女孩。」
而朝脆弱的地方下手是狩猎的基本道理。
「你打算两个人死在一起吗?」
「不。自己的行为该由自己来负责。」
里希特笔直地望着库斯勒。
「我听说你是名炼金术师。请你协助我。」
「……」
库斯勒的笑容会如此怪异,是因为他早有预感会如此。
「为了想让荷莲娜成为我的人质,我利用偷来的秘密笔记做出了爱情药让她喝下。荷莲娜是……对,是一时错乱。」
这和罗兹的提案大致吻合。
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在于里希特是为了以自己的手开创命运而使用。
「嗯,错乱这一点我想应该没错啊。」
荷莲娜藉由拍打里希特的胸口,控诉她难以言喻的痛楚。
翡涅希丝看到她这副模样,脸上也浮现一样痛苦的表情在容忍着。
库斯勒细看里希特。
这名青年身上已经不见当时在聚落中看到的迷惘。
「相对地,你必死无疑喔?」
玻璃工匠的贵族靠山或许会心中一荡,感动地赞叹里希特的忠实,但那也得等他与那些同为权贵的人共度可恨的时间之后。
而且,从跨越城墙攻过来的那些无礼之人手中保护自己麾下的工匠,与发兵攻进城墙内部来抢救工匠,两种情形不能一概而论。后者将成为完全镇压、抢夺裁判权象征的宝刀的战事。显而易见地,如果采取那种行动,就势必得和骑士团一战。
再加上,对城里的人来说,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如同让他们的自家神灵遭到唾弃,没道理让他活下去。为了落实秩序,里希特将会被吊死在绞刑台上。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想最后能再见一面的话,死也甘愿。不,我说错了……是因为我觉得就这样离开这片土地的话,我以后一定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年轻气盛,库斯勒心想。不过这个想法也让他感到强烈的熟悉。
人到最后终须一死,持续不断妥协苟且偷生,前方难道就会有什么在等待吗?按照自己的信念活下去才算是对自己的生命全力以赴。
里希特重新面对荷莲娜,轻轻搂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
「那样还是太奇怪了!」
荷莲娜用力推开里希特,放声大叫:
「太奇怪了!为什么你就必须……!」
里希特悲伤地将头左右晃了晃,无言诉说着只能这么做。
但荷莲娜顽固地摇头。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再说,城里的人所做的事结果还不是为了钱财……为了这种小事、为了这种小事……」
「那不是小事。我们在森林里也不是只靠采取野蜜就能过日子。这世上之所以存在着童话故事,就是因为人人皆知现实并非如此的关系。」
虽然遗憾,但真相就是这样。
「那么、那么……就再一次制造出传说中的灰……因为……只要有钱,铁匠工会的人、还有那个司祭都会……」
「荷莲娜……」
里希特哀戚地唤道。
库斯勒从荷莲娜手上收下信件时,她就对传说中的灰特别心中有感的样子,原来理由在此。
她看来是个聪明女孩,既清楚城里和玻璃工匠之间的纠葛,又确实理解到在这个世间架构中她自己有多么无力。正因如此,她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能够跨越一切的奇迹上面。
这么一想,荷莲娜埋首阅读英雄传的涵义也就稍微起了改变。
说不定,她并非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想要找出关于传说中的灰的线索。再怎么说,传说中的灰可是玻璃工匠们花了整个世代去追寻也没找出来的东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改变视角去尝试,以方法论而言,这么做非常正确。
「传说就只是传说。才没有什么天使降临到我们身边。」
如果能够平心静气这么表示的话倒还好,但里希特却在开口时一边落泪。
只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面对库斯勒说:
「你可以帮我制造出爱情药吗?可能落到你们身上的灾难,我想我也能全部承受。」
「……」
库斯勒告诫自己别太早妄下定论。眼前这两人的不成熟之处他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因此反倒能冷静地忖度是否还有其他的出路。
有没有掉进视野狭窄的陷阱里呢?
这时,翡涅希丝拉了拉库斯勒的衣角,曝嚅地对他说:
「能不能用你的力量帮帮他们呢?」
审慎来说,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正因为有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她自己的功绩才能达成这股力量。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翡涅希丝应该也有运用立场把骑士团卷进这件事的权利。毕竟她接下飞身跳进火炉这个角色的原因为的就是展现奇迹。
只是,她大概也很清楚库斯勒之所以绝口不提这个方法,一定有他的理由。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这么问了,感觉像是把它当作最后的一条路来询问库斯勒的意见。
虽然翡涅希丝这个人,只要一听说他的性命能够得救,她就会欢天喜地做出舍身救人的举动,不过一旦知道这么做会为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她也懂得该停留在原地重新思考。说起来,她的个性倒是比较接近不轻举妄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像蜘蛛网一般,愈扭动挣扎就缠得愈多。能够斩断乱麻的快刀哪儿都不存在。
「如果没有天使,这城市和我们明明也就不会存在啊。」
里希特第一次说出像在抱怨的话。没有天使就不会出现灰,没有灰,里希特的祖先
就不会成为暴富建立出这座城市。
「……不能和里希特相遇,我才不愿意……」
荷莲娜将脸庞埋进里希特的胸口,里希特则凄苦地闭上眼睛。
「为何神总是这样呢?为什么只施展一点点奇迹,这么做不是只会让痛苦的我们更加痛苦吗?」
库斯勒察觉到翡涅希丝闻言后身体一僵。
里希特嘴上说的毫无疑问就是个诅咒,是让翡涅希丝至今依然承受的诅咒之原型。
「祖父的祖父辈一定也很痛苦。他们拚死找寻让自己原本穷苦的生活为之一变的灰。我听说他们还收集了世界上各种植物,可是依旧没找到。徒劳无功的感觉肯定很打击他们。如果天使真的是天使的话,为什么不把制作灰的方法传给我们呢?心血来潮的奇迹……」
里希特抱紧荷莲娜。
「只会让人痛苦而已。」
库斯勒轻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她便微微点了头表示不要紧,但看起来也像垂头丧气。
只是,如果天使的传说真有其事,而天使的真面目就是古代之民的话,库斯勒也无法断言那恨意是玻璃工匠们的自由。
因为倘若古代之民真的存在,是活生生的人,那么他的确无法想像出他们为何要这么半吊子地帮助人。能够想到的理由就只有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觉得唯独古代之民绝不会这样。
事实上,卡山的龙形火焰喷射器就是被该城市居民亲手封印。似乎是因为这武器力量太过强大将会唤来灾祸,所以他们才会当作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这种东西。
如此一来,古代之民在这座城市的举动就显得让人摸不着脑袋。旅行的途中碰巧在这个聚落稍作停留,于是留下灰当作微薄的谢礼吗?就算如此,他们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技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奇迹。毕竟他们正是因为遭受到种种残酷的对待,才会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旅行到这里,逃到这里来才对。
他总觉得有地方对不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签名。
这个传说究竟是真、是假?
不,就算灰的部分属实,天使也肯定不是天使。
单纯是因为人人都如此坚信而已。
就算传说是真的,他们带来的也不是奇迹,只是一项技术罢了。会把龙形火焰喷射器当成奇迹,也不过是无知之人因为无知的自以为是而已。
人总是立刻自以为是。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库斯勒想到这点后,猛然停止思考。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这么说来,难不成……
「不过,『质疑神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真是太惭愧了。」
里希特仿佛有所觉悟地说道。
库斯勒保持沉默,直直盯着里希特,连眨眼都忘了。
没错。
这正是区分出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城墙」。
「喂,我问你一件事。」
库斯勒简洁地开口。
「什么事呢?」
「你们真的尝试了所有的灰了吗?」
里希特似乎在一时之间无法明白这问题的意思。
首先做出回应的是一直渴望奇迹出现的荷莲娜。
「试、试过了……店里……留下的……所有纪录,我也……」
她一边抽噎一边回答。不过,也让人见识到她那直到最后也不愿放弃不服输的态度。
库斯勒并不讨厌这种女孩。
「真的吗?」
「……嗯、呃……」
「真的吗?」
库斯勒再一次询问。
里希特似乎察觉他话中有话,接口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尚不为世人所知的特别草木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天使其实很亲切才对。我猜那留言应该也是如此。」
身旁的翡涅希丝像弹簧似的快速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因奇迹而欢天喜地的人们虽然在脑中相信那是奇迹,但也同时抱着怀疑。」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库斯勒对大惑不解的里希特解释:
「这是个奇迹。超越人类所知的某种东西。所以人们虽然对此信以为真,甚至最后咒骂天使,也不会去相信其中诡异的部分。」
库斯勒在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有个怎样都无法否定的看法逐渐凝聚成焦点。
如果天使并非天使,而是从一开始就出于好意留下灰烬的古代之民。
「天使的留言既不是譬喻也不是迂回的说法。而是真相。」
「呃……不是,那个……果然还是不懂……」
「这个灰是孕育出金银的灰。这句话大概是深信灰是个奇迹,将天使的话恭维成上天旨意的后人在如此自以为是之下所改编。不,只有这样想才说得通。唯有如此,才能明白异端审问官为何在这个城市的创建逸话上署名。也才能理解头目口中的传说为何会跟留在城里的有些差异。正确的留言应该是这样——」
库斯勒缓缓吸了一口气。
「传说中的灰是孕育出金银时『产生的』灰。」
是否知道某件事将会影响到能否看出这两句话的差异。
就像爱情药既可以被视为让人重新爱上的药,也可以是扭曲原有爱意的药。
「不懂吗?肯定不懂吧!」
库斯勒嗤嗤窃笑。凡事都无法取代唯有自己察觉秘密时的快感。况且,那秘密还真的是非常不起眼的东西。
人人似乎都会去思考在这个世间架构中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生存下去,然后就困在这个局促狭窄的范围内拚命动脑筋。
回想一下头目的话就知道了。
玻璃工匠不管去到哪片土地都与城里的人水火不容。
在听到这句话时就该立即察觉他们并没有测试过所有的灰。
玻璃工匠只顾着长时间在森林里工作,和城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药材店。
「并不是只有燃烧草木才会产生灰。」
「什、什么?灰不是?」
常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或者,在向某人传达某件事情时常会使用的字眼上也能略见一斑。比如说,铁匠会将融化的铁称为热汤。同理可证,灰也是。当他想到这点时,就发现其一致性。
「我看过传说中的灰。」
「咦?」
库斯勒听见三道声音。
「将既有的知识重新组合后,就可以做出龙。技术的应用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然而,压根就没想过那种组合方法的人们就会将其视为奇迹。认定是神的再临。无知会萌生盲目的相信,盲目的相信则容易转变成诅咒。
「顺带一提,你也见过。」
翡涅希丝惊愕茫然的神情也会剌激出他那跟小孩子一样的欺负人的欲望。
「只要有这个传说中的灰,就能将世上无趣的架构全都吹垮喔。只要有这个……也肯定能够让议会闭嘴。」
过去可是利用这个,创造出能够建设城镇的庞大利润。
当然,盲目相信奇迹有其风险,不过偶尔如此应该能被原谅吧。
因为引导库斯勒发现传说中的灰的,正是眼前这两个为爱盲目的人。
「那、那种灰是?」
翡涅希丝感觉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地出生询问。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房门也顺势地被用力推开。
「我听说你自己去招惹麻烦喽!」
意气风发,感觉像是完全搞错地方的威蓝多走了进来,但马上就被满脸通红兴奋不已的伊莉涅推到后方。
「喂!比起那个,我们在工匠街察觉到一件大事唷!」
气势非凡的伊莉涅说完才终于注意到荷莲娜与里希特的存在。
「咦?哎?你们又是哪位?」
「玻璃工匠与药材店的女儿。你们不是听密探说了吗?」
「叹?呃?啊……什么事?」
伊莉涅回头转向威蓝多求助。
「小伊莉涅太过兴奋了啦。还在工匠街大声叫嚷,害我很丢脸。密探就是在那时候叫住我,所以喽,你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了什么。」
「你、你干嘛抖出这件事啦!还有,别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小』!」
伊莉涅极力向威蓝多反击的同时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重新转向库斯勒。
「比、比起这个!你听我说完我的发现,-定也会大吃一惊喔。」
她喜欢冶炼更胜于填饱肚子。
伊莉涅的发现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了。
「是传说中的灰吧?」
「咦?」
伊莉涅感到出乎意料,她身后的威蓝多则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喔,你也察觉到了吗?」
「就在刚才。」
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自以为是了。这两个炼制狂也察觉到的话,必然无庸置疑。
由具备相当知识的人来看,立刻就能明白那是什么。
「这么说来,果然如此喽。」
库斯勒的脑子里已经构思了能够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
「你们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金钱纠纷。而传说中的灰为你们的祖先带来难以置信的财富。既然如此,想解决问题也不会太难。」
库斯勒说。
「快去做准备吧。伟大的大炼金术师将让古代奇迹重新复活!」
如此华丽亮相也不坏。
威蓝多哈哈大笑,伊莉涅也兴奋得像头牛。
里希特与荷莲娜这两个当事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不知为何,却是翡涅希丝微微低头向两人道歉。
密探们为了库斯勒揽下的麻烦事而四处奔波,最后做出的结论是总之先将里希特与荷莲娜送出城外。之后罗兹和玻璃工匠会怎样就不在他们管辖。更何况,战乱的动向尚未明朗,在这个不安定的时期为了这点问题抬出骑士团的话,可就愚蠢到极点了。
这个提案相当符合现实考量,不过提脚把这种现实踢飞的快感他不管尝几次都不会忘却。他向密探们说明灰的发现,他们都一同瞪大双眼,惊呼:怎么可能!是在骗人的吧?
就算是见过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人也会这么想。
孕育金银的灰的存在是种任谁听了都会皱眉的炼金术。
「只是,龙形火焰喷射器并不会飞往空中。所以最好将它的效果视为只有传说中的一半。此外,我有点事要拜托你们。」
库斯勒虽然兴奋,但他还留有一点理性不会将技术高估成万能的奇迹。就算是炼金术也不会变成魔法。
「我想请你们探探议会的口风。要塞多少钱财给哪一位,就能抚平玻璃工匠的问题。」
「……可以问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吗?」
对方的眼神清清楚楚在警告他说别干涉城内的政治,但库斯勒生来就具备的坏心眼却流露在脸上。
「如果我说是为了笨拙的少女和青年之间的恋情呢?」
「……」
没有什么事比看见一脸正经的家伙露出不悦的神色更令人开心了。
「要是这些玻璃工匠不存在的话,灰的传说就不会留存至今。八成正因为是玻璃,这运用才能成立。而且,想要重现这传说中的灰终须这些人出手相助。一旦确立了这项知识,就连我们也能进行玻璃的量产,将会获取庞大的利益喔。」
密探们互相对看。
「给点回礼又不会遭到什么惩罚。」
密探们似懂非懂,沉默地交换意见之后,面有难色地相互点头达到共识。大概是因为没什么真实感受吧。
「明、明白了……另外,关于先前说的药……」
「副本和解读都完成了。那种无趣的药书,你们想拿去哪就拿去哪。」
爱情药没办法解决荷莲娜与里希特以及库斯勒直接面临的问题。起不了作用的工具,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库斯勒随口回答,密探们仿佛事前商量过,动作一致地耸了耸肩。
之后库斯勒来到马厩,准备似乎已经就绪。
「买到了啊?」
「还遭怀疑说买那么多是要用在什么地方咧。我一回答用来化妆,就被伊莉涅狠狠修理了一顿唷。」
「威蓝多真的很失礼嘛!反正我的皮肤因为炉火的关系早就变得粗糙又难看啦!」
总之在货架上拌嘴的两人已经买到原料。
这项原料本来也是某个工程中产生的副产物,最普遍的用途则是与冶金毫无关系的化妆。至于其本身具有多少价值呢?答案几乎是零,与垃圾差不多。
「……真的已经得到灰了吗?」
另一辆马车上堆了一座稻草山,藏身于此的里希特仿佛再也忍不住似的开口询问。
「因为听说神偶尔也会走在路边啊。」
这种灰不具毒性又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有些工坊甚至会胡乱堆放。
从威蓝多手中接过袋子的翡涅希丝看起来也半信半疑。
「但是,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可能。要是弄错的话,付之一笑便罢了。」
绝对的自信。
里希特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闭上嘴巴。以目光一礼表示将所有一切托付给他,然后就和荷莲娜一起钻进稻草堆躲藏。
「那么,我们就出发去帮传说多添上一页吧!」
威蓝多这么吆喝道,库斯勒一行人便就此离开旅店。
离去时,他们从眼角余光瞥到城里的卫兵正在身后以可能有盗贼潜入为由,要动手搜索这家骑士团常光顾的旅店。将荷莲娜与里希特藏在稻草堆中的一行人就这么顺利地通过城门。之所以带荷莲娜一起走,是为了避免她在意外中被逮到并遭议会利用。
另一个单纯的理由则是荷莲娜似乎片刻都不想离开里希特。因此伊莉涅和威蓝多虽然在货架上吵吵闹闹,但还是将他们两人塞进人眼无法看透的稻草堆中。
他们在中途走下马车,徒步行走于森林中。
里希特以笑脸为荷莲娜的笨拙打气;库斯勒则在翡涅希丝每次滑倒时,露出戏谑的笑容。
然后,再次来到那片不可思议的广场时,玻璃工匠们都不约而同地双眼圆瞪。
里头甚至有人在情急之下,误把他们当成攻过来的城市居民。
库斯勒呼唤头目,结果就看到他手上拿着用来锯倒树木的锯子,气黑了脸往他们这边走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疑问问的大概是里希特何以擅自溜出去,还有他身边为何站着荷莲娜,如果他多少还留有一些理性的话,可能也包含了为何库斯勒和密探他们也拉了一串人来到这里。
「头目,对不起。」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可是把我们全部的人都暴露在危险之中!」
看头目这番怒气冲天的模样,要是眼前有一小片树林的话,大概都会应声折断吧。
真的被吓坏的翡涅希丝紧抓住库斯勒。
「我会接受处分。不过,我并非入宝山后空手回。」
这话听来就像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措辞,头目闻言后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库斯勒他们。
「怎么一回事?」
——依据你们的回答,老子将决定是否要把你们丢进炉子里。
「我或许能够改善你们和城里的关系。不对,应该说我是来改善的。」
「什么?」
头目反问,站在后方的威蓝多则高举装满粉末的袋子回答: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灰啦。」
「什……怎么可能!传说就是传说!你们想诈骗我们吗!」
头目握着锯子的手动了动,但库斯勒不以为意。
「搞错的话,你们就逃啊。反正本来就这么打算对吧?」
作业区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们都已经收拾好家当明显就做好了随时都能离开的准备。如今他们还在这里不过是在等待突然溜出聚落的里希特。
「既然走投无路,不妨赌一赌奇迹当作余兴节目。」
头目的脸歪斜得左右不对称。
「……先不管这个,那秘密笔记怎么样了?」
头目像在低吼地问道。
「那东西在她身上。」
库斯勒说完就拍了拍身旁翡涅希丝的肩膀,她吓得身子缩了缩,接着才把收藏在衣服内侧的秘密笔记拿出来。就算身上做工匠打扮,她这副模样也没办法成为真正的工匠。
头目板着脸收下,大口叹了一声,像是总算卸下身上重担一样。
「……有了这东西,也就能满足贵族大人了吧……不过,你们成群结队是想怎样?
说什么这灰就是传说中的灰?到底是什么的灰啊?要我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想想我们的祖父辈可是找寻了大半个世界都没找到喔。」
库斯勒只耸了耸肩。
「是因为找错地方了吧。」
「什么?」
库斯勒虽然也觉得自己出言不逊,但这才是直到刚刚他才想起的炼金术师作风。
「顺带一提,我有事想确认。」
库斯勒等威蓝多把灰强行递到头目手上后才继续说:
「你们有没有听过柯雷多·阿布雷亚这个名字?」
「唔……」
不需要他的正面回应。
「有听过对吧。这就是了。传说是真有其事。」
「你、你们这些人……究竟是……」
头目往后一退,库斯勒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漂泊在外的工匠。」
然后,他将手搭在头目厚实的肩膀上。
「能不能快点进行实验呢?这部分偏偏不是我们能做得来。」
「……」
不管有多么被城里的人讨厌,玻璃工匠也还是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一心不乱地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事到如今,有很多事都不可能停手或者做改变,这点就是其一。
然而,有时奇迹也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
因为出乎想像,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幸运。
头目一语不发凝视库斯勒。
被他埋藏在心底,希望天使重新降临的梦想在他的眼神深处若隐若现。
「……城里的家伙不会马上攻过来吗?」
他张口提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没什么玻璃制造的知识,大概要花多少时间呢?至少我们出城时,他们还没做好战斗的准备。收集武器,到广场上宣读出战的正当名分,这些事情少说也要用掉两三天吧。」
头目缓缓点头。他或许在考量,反正已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配合这个戏言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喂!所有人!疯狂炼金术师说要让我们见识模仿天使的把戏!生起炉火!」
被憎恶、被轻蔑、总是在逃窜的工匠们。
他们像是干脆抛开忧愁似的,以痛快舒畅的表情来响应头目。
「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伊莉涅向前毛遂自荐,不过真正的说辞应该换成:我想在炉子前玩火才对。
威蓝多也因为能够在特等席上见识到奇迹而眼神发亮。
「随便你。但要是碍到我们,我可会毫不留情把你扔进炉子里。」
「那我很习惯了。」
伊莉涅毫不畏惧地回答,与威蓝多一起走向熔炉。
「你们呢?」
头目的问话方式让人感觉他似乎很想现在马上把他们赶走。
「机会难得。好歹是个传说重现的瞬间,要不要去看看啊?」
库斯勒征求翡涅希丝的意见,头目讶异于他那不以为意的态度而扬起双眉,翡涅希丝则稍微显得迟疑。
「好个炼金术师!」
在某种涵义上,这算是称赞。
倘若传说中的灰是别的东西的话,那他可走着瞧了。
「那、那个……」
翡涅希丝边走边问:
「你不怕吗?」
「怕什么?失败的话也不过就这样。」
「……」
翡涅希丝微微耸了个肩。
「你果然很奇怪。」
「哪里奇怪?」
翡涅希丝眨也不眨紧盯着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对我的笑容感到害怕呢?」
没想到,她的口气听起来竟是在责备他。
翡涅希丝并非人偶。说不定她在每当库斯勒做出笨拙的反应时,那些生硬都让她受到伤害。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侧目而视,稍微呕气地说:
「我怎觉得你在刚穿上这身打扮时,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啊。」
男装的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度转向库斯勒。
「我已经习惯了新的衣服。你也……你不是也该接受变化了呢?」
她的眼睛诉说着希望他能接受。
她之所以变得这么大胆,恐怕是因为见到荷莲娜与里希特的关系。
人会被眼前所见给影响。
只是,翡涅希丝的主张也很正确。
「就跟毒一样啊。」
「……咦?」
「一旦吞下,至今为止的自己就会消失不见。」
比起穿上工匠的服饰,这感觉还更接近面对爱情药时的感受。一想到就连坚强意志在撑腰,本以为不会屈服于任何事的自我,都可能会就此轻易改变时所感到的恐惧。
不过,追求传说中的灰的工匠们正是因为只顾着寻找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才没能发现奇迹。有时也需要勇气来改变着眼点以及目的地。
翡涅希丝低头稍微思索,突然又抬眼看他。
「我听说毒和药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呢?」
「不妨稍微吞下一点看看?」
如果是以挑衅的表情说出这句话,那么她说不定就是个魔性浓烈的毒妇。
然而,翡涅希丝的长睫毛却微微颤抖,正想细看时,她就仿佛因为按捺不住害臊一般,别开目光。
库斯勒对自己的没用生厌。当他们遇到死到临头的状况时,翡涅希丝一定不会独自逃走,库斯勒就算勉强也要让这样的她逃出生天,于是将爱情药当作一个手段认真地考虑过。可是,对这个小女孩而言,肯定还是会选择能够让库斯勒活命但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
既然已尝了毒,就干脆连装毒的盘子都舔干净。既然已把人害了,就不如一起同归于尽。
所幸,这地方变得很忙乱,没有人会留意他们。
「那些酒鬼起先也都会这样说。」
库斯勒说完,就伸指微微抬起翡涅希丝的下颚,尝了一口毒苹果的味道。
「……味道跟修女的时候一样。」
「……」
翡涅希丝仰望库斯勒,出乎意料地无奈一笑。
「那是什么意思啊?」
库斯勒凝视翡涅希丝,不知为何,突然扬起笑容。
那八成是在自嘲,不过笑容依旧是笑容。
而且,他突然觉得喀嚓一声,有东西精准对上了。
「这身打扮,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自然地说出口了。
翡涅希丝吃了一惊之后,她缩起脖子,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地笑了。
「你太狡猾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翡涅希丝清了清嗓子,视线往熔炉看去,最后说道:
「我去帮忙。」
「我保持远观就好。」
回过头来的翡涅希丝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感到落寞之类的神情。她笑着微微点头,往炉子奔去。库斯勒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在一处树墩上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工匠的行动。
他们慌慌张张在炉中生起火,掮动巨大的风箱。伊莉涅和威蓝多已然完全融入那些工匠之中,分辨不出他们身处何方。翡涅希丝也在转眼间跟他们一样,库斯勒悠哉眺望这一切。
就步骤而言,玻璃的制造算是相当单纯。
先将被称为矽土的石头敲碎,每一块需大小一致,再与灰一同丢进火势正旺的熔炉中。听说利用草木的灰,可以在与铜的熔点相同的温度下制造出玻璃,对于削减燃料很有帮助。因为如果按照一般制程,温度必须达到铁的熔点才行。
玻璃工匠把库斯勒他们带来的灰抓在手上,头碰头地仔细商量。
然后,这些以试作与调整为圭臬的工匠似乎做出结论,决定还是按照他们的本色:总之试了再说。就看到他们把灰与敲碎的石头一同哗啦哗啦地丢进去。动作很是豪迈。
接下来,头目以严厉的目光一直盯着火的颜色,同时对着站在炉子背后送风口处,利用风箱把风送进去的工匠下达指示。熟练的工匠能够由火光的颜色得知目前大概的温度。
就在这时,太阳也往山棱线的另一端没去,只剩下炉火的亮光照耀这地方。
一旦月亮不出现,简直可以画进罐子里的浓密黑暗就会支配住森林,工匠们就身处于这当中一语不发,各个引颈窥视炉子里头的变化,仿佛就像某种仪式一般。
最初刚出现的是一种不成声的反应。
接着才逐渐引起共鸣,形成大大的波澜,自人们口中发出。
「喔喔!」
「怎么可能……」
「熔化了……在这种温度下……哪有可能!」
七嘴八舌响起的惊叹声中,年事偏高的工匠、伊莉涅,以及威蓝多的视线完全不离熔炉。
要把精灵的真正面貌看个仔细。
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这番决心。
「这不过是顶多可以熔解铅的低温啊……」
某个人相当难以置信似的喃喃说道。在这之后,工匠小心翼翼提高炉子的温度,一转眼炉子里面就看到浓稠糊状的液体。也或许,是因为周遭空气紧绷得让人忘记究竟过了多久时间。
「把吹棒拿来!」
头目挺直身躯下达指示。工匠们便迅速动作,拿来与身高一样长的铁棒。那是个两端各有开口,能够让空气流通的铁制圆筒。
「里希特!」
接着,头目呼唤了这个名字。
里希特是个认清本分,总是将遵守集团规律视为要务的优秀工匠,这次的举动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出的蠢事。他跨越了不应该跨越的城墙,并且从那里带回奇迹。
里希特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圈外围,不过在黑暗中也能够看出他的衣服凌乱不堪,由此可见,他并非没有参加到这次的作业。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果然和其他工匠不一样。是因为身旁站着荷莲娜的关系吧。他的脸上展现出已经获得梦想的人特有的沉稳自信。可以看出他已经有所觉悟,未来将好好注视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然后笔直朝前迈进。
头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铁棒递给他。
里希特低下头,似乎极力在忍耐某种情绪,然后接过圆筒。
「我要开始了。」
于是,他慎重地把棒子伸进熔炉,以熟练的动作像在掏起某种东西。
他流畅地操纵棒子,炉里头就有块呈现不同于铁的红色,像松软面团一样的东西被拉扯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火在燃烧的轰轰声。
似乎就连居住在森林中的生物也全都在黑暗中偷偷窥视这一切。
「……」
里希特片刻不停手,维持相同速度旋转铁棒,将在其前端的红通通面团转成漂亮的球体。
接着,他缓缓把棒子的一端凑近嘴边,慢慢往里头吹气。
转动棒子的手并没有停下。
融化的玻璃被吹入生命。或者,也有可能是希望。
玻璃很快地就膨胀变大,里希特先把棒子暂时放到旁边的作业台上。
连接在前端的面团大得超出台面。另外有个人随即将动物皮革递给里希特。里希特用它来抚摸膨胀的面团,动作慈爱轻柔,同时也旋转着棒子,像在打磨一样调整形状。
然后,又再次双手抓住棒子,往里头吹气。
这样的作业重复进行两三次之后,作业台上出现了一块变得大到惊人的膨胀物体。
好几个手持巨大剪刀的工匠旋即站上前去。
里希特也接过一把剪刀,在玻璃变硬之前赶工,动作美得像是一种舞蹈。
那块面团被人从前端切离,呈现球状的躯体也被切开。
色泽透着微红的玻璃像花一样绽放,在作业台上被摊平伸展。
不过是一瞬间。
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具相关知识的人看到大概会这么想吧。
没有人做出任何评论。
作业台上的东西就像生物逐渐气绝一样,慢慢失去身躯的红色。
在那里的不是死去妖精的尸体,也不是梦的碎片。不过是司空见惯,伸手可及,确实存在于这世上的一片玻璃板。
「……」
里希特望向头目。头目只是直盯着玻璃。
「奇迹。」
他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声。
然后,他走近作业台,徒手拿起那块虽然已经褪去红色,但照理说应该还相当高温的玻璃,也不顾那令人觉得不妙的滋滋声,就这么高举起玻璃板。
「奇迹!出现奇迹了!我们得救了!在这么少量的燃料下!快看!这可是真正的玻璃啊!」
工匠们响起的欢声就像堤防溃决般。
「奇迹!是奇迹!」
(插图)
「天使终于祝福我们了!」
工匠们粗鲁地拍打里希特的肩膀。威蓝多和伊莉涅也被要求热烈的拥抱及握手。库斯勒的所在位置稍微隔了一段距离,他只是眺望着这副景象。
就只有一个人朝他走近。
「真的是那个灰。」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看不到你惊慌失措的表情让我觉得很遗憾。」
还真会说啊,库斯勒笑了,翡涅希丝也开心-笑。
很不可思议地,如今的他甚至很难想起为何直至刚才他都无法对翡涅希丝露出微笑。
「不过,实在让人很难相信。那种灰竟然还有这种用处。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是铅灰。明明在学灰吹法的时候,我已经看过许多。」
一说到灰,就容易想到草木的灰。只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也被称作灰。然而,人们思考问题时总被局限在自己居住的世界中,只从自己站着的地方观察事物。这则道理听在库斯勒耳里也觉得很剌耳。
工匠们再度发出欢呼。
似乎有人端出酒来。
「在炼铁时也会产生很多铅灰。如果玻璃工匠和铁匠不要为了争夺木柴搞得水火不容,那他们在更早以前找到也不足为奇。」
「……所以说沟通是件重要的事啊。」
听着她那带有责难的语气,库斯勒戏谵地扬起唇角。
炉子前面,其他工匠齐声争着想制造那奇迹的玻璃。
头目依旧单手抓着那片玻璃,另一手抱紧里希特,连荷莲娜也在他的怀中。
「那就是传说中的玻璃。」
像冰一样透明,美得无与伦比的玻璃板。
那模样简直就像——
「几乎就是水晶了。帮它取名的话……应该叫水晶玻璃。」
「我觉得这样太随便了……编年史上说不定会就这么以此为名。」
「爱情药不也就叫作爱情药。流传于后世的名字都是这么来的啦。」
「……明明那么注重外表,却在重要的地方毫不关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果然有点奇怪。」
「因为我是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笑着回答,翡涅希丝则像个看重现实的女孩一样耸了耸肩。
「好啦,传说复苏了。接下来就要谈谈现实层面的事了。」
库斯勒说完,就往密探的方向看去,他们站在炉火亮光所能投射到的极限边缘。
光是找出技术,没什么意义。
加以活用后,那技术才会变成有意义的事物。
这点又像是在隐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吧,库斯勒握着不记得在何时握住的翡涅希丝的手,一面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