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群人被称做炼金术师。
在世人眼中,他们的存在被视为与魔女或恶魔附身的人相同。
库斯勒在草木皆息的凛冬深夜,被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架住两肋,从塔牢里拖了出来。看着自己现在这副德性,或许世人的评价也没离谱到哪里去,他自嘲着。
石造的塔内凿了采光用的窗户,望出去,夜空中星罗棋布,仿佛轻吹一口气这些星光就会散落各地。
「在牢里没看到星星吗?」
注意到库斯勒脚步停滞,走在前头的老骑士回头问道。他的右手持着插了蜡烛的烛台,左手则是为了以备不测似的贴在剑柄上。
但库斯勒发觉到他戴在左手小指的戒指,极力忍住嘴角就要咧开的微笑说道:
「看是看了,但一想到这是代表自由的星星,感觉就不同了。」
「……」
老骑士挑起单边眉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再度前行。库斯勒还是由两旁的骑士架着,被催逼似的往前走,他看着老骑士手指戴的戒指,失声轻笑。
戒台上镶嵌着以通体湛蓝为特征的蓝宝石,传说中这种宝石可以给予配戴者智慧及平静,还能帮忙识破陷阱。若将纯银比做是讨伐恶魔的神之金属,那蓝宝石就可以视为神圣的盾牌或是仪仗吧。
为了不受库斯勒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迷惑,甚至于是为了保护自身不被无法想像的某种力量侵犯,而特地镶上戴来的吧。
库斯勒推测着老骑士心里的想法,然后当再次通过窗口前,看着绚丽星空时,他不屑地哼出声来。
即便是意志坚定的老骑士,在面对这些时也不禁倾向迷信的说法。
这些就是所谓的炼金术师。
一般盛传他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关在灰暗的房里闭门不出,想尽办法尝试点铅成金,制作返老还童的药,拼接尸体弄出新的生物等等。
只不过就库斯勒所知,虽然确实无法否认上述这种人的存在,但绝大部分的炼金术师都不做这些事。那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这问题却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事实上,以某种程度来说,所谓炼金术师就是对那些「搞不懂在做些什么的一群人」而起的临时称谓而已。
而且,与其说真的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更加贴切的说法是:当权者统治都市;教会统领信徒;工会统率工匠等,当有人如此制定秩序时,偏偏有一群人无法归于任何一种组织构造内,也就因此产生了这个称谓。
比方说,国王在掌管一座都市时,将都市机能分成四大部分。亦即拥有大部分土地所有权的贵族;掌有信仰权威的圣职者;管理财富的商人;维持都市生活的工匠等架构。这么一来,国王也只要记得各代表的名字就够了。
但是,负责听取王命的各集团首领,当然就必须统率该集团更下层的人。于是,以工匠来说,就有建立各职业工会加以管理各成员的必要性。像面包店工会、肉店工会、铁匠工会等等就是特别重要的。
即便架着库斯勒前行的骑士们,也难逃这种分割统治的框架。
穿的衣服、戴的铠甲、手中烛台上燃烧的蜡烛、收到的薪资,就连把库斯勒从牢里带出来的权利,这一切都必须有人管理。
然而,这庞大的管理网绝不是因为必须奉行某人的权力欲望而织成。单纯是因为要好好统管一座大城市,就有这么做的必要性。
城市的律法,基本上是由城市中的名流、贵族和权威人士组织出来的议会所主持。在城市生活的居民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都在该会议上决定。
要是没有这样的组织,大城市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会崩坏。
特别是地盘之争激烈的同业工匠之间,毫无疑问会引发流血事件。
所以必须藉由各工会统筹制定出各工匠该负责何种工作内容,又该负责到何种程度,竭尽所能致力于减少纷争混乱。譬如说,刀剑工匠只需打造刀剑;小刀工匠只需制作小刀,要像这样严密地决定出刀剑和小刀的制作范畴。如果这之间的分界过于暧昧,一直以来只做刀剑的人突然转换心情做出小刀,就有可能剥夺原本小刀工匠的生意。这将成为纷争的导火线。面包店做起肉店的营生;网店因为有取之不绝的肉,夜晚就在店门口卖肉食给客人吃的话,会让旅店与酒馆若不与之竞争,便将面临经营不善的下场。在不久的将来可见到的是,混乱与衰败一途。
在这世上,神不会从天而降给予仲裁,所以与其想办法解决纠纷,倒不如想办法避免引发纠纷还更来得重要。
因此,就以铁匠工会为例,内部职种被划分得极为精细,细到让人看了晕头转向。
刀剑铁匠、磨刀铁匠、小刀铁匠、胸甲铁匠、颈甲铁匠、护腿铁匠、头盔铁匠、甲胄组装匠、箭簇铁匠、锉刀铁匠、锉纹加工匠、锥子匠、镰刀匠、槌子匠、鼎镀匠、铁锅匠、水盘匠、铁钉匠、铁针匠、蹄铁匠、吊钟匠、锁链匠、铅管制造工、香炉匠、铁工艺师、铜工艺师、银工艺师、金工艺师、黄铜工匠、锡器工匠等等。
大抵能想得到的职种都制定得一清二楚,他们只会被要求在自己份内的工作中精益求精,要是想扩大业务内容的话,就必须买下执行该工作的权利。
这就是所谓的秩序。
而如今,此处有一个企图将铅变成金的男人。
在有限的职种类别里,他该被分配到哪里呢?
铅管制造工?金工艺师?
或是说,这跟从矿山挖凿矿石,然后冶炼出纯粹金属的纯金属制造工作类似,所以应该把他归类到冶金工人这一块。但是,单就「把铅变成金的工作」来说,如果真有方法的话,如此分类或许算是恰当,不过,「思考如何把铅变成金的工作」能够这么分类吗?就算可以,那又该由哪种工会来管理呢?反倒是不是还得先确认把铅变成金是否违反了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这么一来,或许应由教会接手管辖的想法也无不可。
光是把铅变成金就已经这么复杂。那么铅变成银呢?银变成金呢?拼接尸体产生新生物呢?制作返老还童的秘药呢?尝试做出世上还没有任何人想像过的东西时,又该如何分类?
如果连这些事都要考量在内,那整座城市就没办法运作下去了。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就是有群人会出资援助这些带来麻烦问题的事业体,还有它的必要性不容小觑。
并不仅仅是因为国王或领主渴望永恒的生命而指示他们去研究;也不是富商为了让大量库存的铅转化成金而要他们找出方法等等,这些净是违背常理的需求。更加贴近现实的需要才是无处不有。
研究如何从矿山中更有效率地采掘矿石;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提炼出金属,这些工作都值得让人投注大量资金。毕竟能够期待获得无比庞大的回报,例如铁的生产量多寡,就直接关系到能让己方战力获得多少武装。
但是提高从矿山采掘矿石的效率所需要的技术,是靠拉起石头的绳子强度?还是挖掘时用的道具强韧度?是道具的形状?还是溶解岩块所用的酸性溶剂的发明?抑或是还没有任何人想到过的某种方法,一思考这些,工匠的工会组织问题也会跟着一口气爆发出来。而且工匠已然全心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有了手上的工作还想跨足新的领域,就会被工会盯住,所以这根本不可能由工匠去思考。
就这样,虽然有不同于工匠、无须生产出任何制品,只要探索「方法」的人才需求,但管理、培育这些人的适当机构或制度却不存在。
况且,一提到新事物,信仰问题总是会随之而来。
对流行敏锐的城里女孩,只不过是梳了一头常规内难以置信的发型,就会被当成异端责问的风气下,他们所做的事当然更值得担忧。
再加上一旦被视为异端,事情就不妙了。
这种危险不是工会这般程度的组织能够承担。
如此一来,就只有想以新技术超越其他国王或领主的当权者,才能挹注自己的资金、自行培育、以自己的权力去保护这群人,事实上这样的模式早已在各地传承多时了。特别是金属相关的研究最受当权者重视,而这群接受保护的研究者,不知不觉就被称呼为炼金术师。
所以,将库斯勒从牢中带出来的高等骑士,并不是出于情义才这么做。
而是因为他隶属于这个世上聘雇最多炼金术师的巨大权力机构,克劳修斯骑士团,作为其中一员的身分使他这么做。
「你边吃边听我说。」
不一会儿工夫,眼前就出现夹着烤腌猪肉和起司的面包,还有温热过的蜂蜜酒。在牢里只能啃冷洋葱和黑面包的库斯勒,毫不客气地大口一咬,和着酒灌进肚子里。温热的蜂蜜酒沿着胃往下流动的感觉异常清晰,他肯定这瞬间自己能够像是亲眼看见般,描绘出胃的形状。
「我也没想到会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你的裁判权终于正式移交到我们手中了。」
「根本就没料到我还这么有价值啊。」
库斯勒自嘲道,接着不慌不忙放下面包,揭起上面那一片,再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将内容物洒在上面。
「喂!那是——」
「是盐巴啦,盐巴。」
库斯勒对惊讶到脸上大为失色的老骑士说道。
「什么嘛,果然是开玩笑啊……」
「不,砒霜是另外一罐喔。」
库斯勒再拿出另一个小瓶子,老骑士瞪大眼睛盯着它。
「想要的话,可以孝敬您喔。」
「……反正,这瓶也是盐巴对吧。」
「这么认为,对我们彼此都好呢。」
对着把小瓶子收回怀里的库斯勒,老骑士做出一脸饶了我的表情,然后将身体靠向椅背。接着揉一揉眼头,用眺望远方的视线瞧着库斯勒。
「为何要装出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有非常难得的常识和判断力。不要笑!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且这是种美德。不仅如此,你还具备其他人该多充实的特质。然而,为什么?这次的事,从教会的宝物库偷走圣人遗骨丢进燃炉内焚烧这种举动,不像正常的你会做的事,你想找死吗?」
「我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尝试的方法了嘛。」
「别对我撒谎!你的实验报告我可是都有在看。你应该比任何人更己坐详与迷信相关的方法才对!」
库斯勒驼着身子,下颚几乎抵到桌面,嘴里还塞满面包,一面抬起眼皮望向老骑士。
沉默被深夜的黑暗隐没,老骑士平稳地说道:
「好险在火点燃前赶到。烧起来的话,你现在也变成死灰了。知道吗!」
下一秒,带着疲惫的语气问道:
「到底为什么?为何要做出那种浪费才能的事?」
「为什么?」
库斯勒嘴里依然含着面包,噘起嘴唇反问。
像是鸟类吞咽食物时的动作,抖了抖肩膀,把面包吞下肚。
「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找个高明的炼金术师将我的头盖骨剖开来看一看,说不定就会明白。」
「……唉。」
老骑士一声长吁,望着做贼似的边偷藏面包边拚命大口吃的库斯勒。
「是因为芙莉婕吗?」
单单这句话,就让库斯勒停止动作。
「果然……但是,芙莉婕她是——」
「我并没有在意。她是教皇派的间谍,为了偷走我的冶金技术而接近我,对吧?」
「……是的,而且罪证确凿。」
「所以啰,杀了她就对啦。趁我去打酒的空档。大刀砍下那一笑就会浮现浅窝的锁骨,割开那瘦削却不显得突出的肋骨,再一刀刨开那稍微戳弄到就会轻轻颤抖的腹部,让美丽的肝脏咕溜地滑出来,接着呢,再仔仔细细搜索肠子里,要是有找到你们想找的东西那就不枉费啦。说什么肚子里怀藏着阴谋……别开玩笑啦!」
端起温热得烫手的蜂蜜酒,一口气一饮而尽。
当时喝的也是蜂蜜酒。
还真是讽刺啊。
库斯勒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老骑士。
「为了精炼铁而使用圣人的骸骨,真的是从以前就想尝试的做法。」
教会的人一听到马上就会昏厥的说词,老骑士却丝毫文风不动。
「芙莉婕的事……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觉得很遗憾。但是事前告诉你的话,你有可能走漏风声……你中意她对吧?」
明明最擅长事前调查。
库斯勒连回答都觉厌烦。
「但是,倘若发觉事先走漏消息,你肯定也会一起被杀掉。」
「哈。」
库斯勒不屑地吐出了一口气。老骑士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
「想不想辞掉炼金术师的工作?」
这句话听起来像出自一位慈父的口中。
被骂做邪门外道,被轻蔑为异端,即使受到当权者的庇护,这条命和脑袋还是常被觊觎,偶然遇到心仪的对象还可能是敌方的间谍。
要尝试改变这条遍布荆棘的人生路吗?
「我帮你推荐吧。想要脱离克劳修斯骑士团确实是很困难……但要想任职一个正常工作倒还办得到。幸好,我们的组织够庞大。」
库斯勒看着老骑士。深蓝色的双眸流露出关怀的眼神。真是个好人啊,库斯勒想着。高贵的出身,胸怀身为骑士的骄傲,得以活到这把岁数的幸运男人。
他的话里多半没有虚假。以他们之间的来往,库斯勒对这一点有把握。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像个下一秒就要醉得不省人事的醉汉,双手抵住桌面撑着头。然后维持不了许久,头便缓缓往下溜,前额就这么贴上桌面。
但是,尽管库斯勒已意识不清至此,他的双眼仍旧无法闭上。
「当然会继续做下去。我……只剩下这条路了。」
就算遭遇到这一切,还是要做下去。
老骑士的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像是在同情身世悲惨的人般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就是无法停止好奇心。你们这些人就像是得了这种病。」
「而且还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目的。」
「抹大拉,是吗?」
老骑士轻轻咳了一声,大概是不想对这句话发表任何感想吧。
炼金术师就像是为了填补这个世界的秩序机能所产生的空隙而存在。因为不是正当机能的一部分,身分又不明确,总是遭受白眼冷落。尽管如此,炼金术师之所以愿意成为炼金术师,当然有其个中缘故。大多数人明明能够以工匠身分展露才干,却故意选择这条地狱之路是有理由的。
绝大部分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简直是无聊透顶,那就是自己的梦想。也可以说,原因就是无法抑止的好奇心。
然后,不知是谁起头的,把炼金术师所注视的「前方」世界,叫做抹大拉之地。
追根究柢,炼金术师就只为了这个目的,而将身为人的性命和所有尊严全都赌上。
「多亏你的研究,这附近的铁矿生产量突飞猛进,燃料费也降低数成。为骑士团所节省下来的财富,不多不少正好足够把被宣判火刑的你从教皇派手中救出来。」
老骑士的话说到这,顿了顿,等着库斯勒的反应,但库斯勒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动也不动。
「上面的人觉得,毁了这种才能太过浪费。」
「这次是哪间工坊?」
抢在老骑士的话头,库斯勒开口问道。
炼金术师是个需要与工匠不同的技能才能胜任的特殊职业。
不容易取代,却常常亡故。
除了被人杀掉之外,也频频传出意外死亡的例子。
他们就像是徘徊在篝火周围的金蛾。
「只是,这次事件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恶劣。就连骑士团也没办法让你无罪赦免。」
「……我早有觉悟。」
「戈尔贝蒂。」
「咦?」
库斯勒不禁抬起头来。因为这个地名实在太过于意外。
「前线附近?可以吗?让我去那种地方?」
「我觉得对你们而言,是再适合不过的地方了。」
「戈尔贝蒂……戈尔贝蒂啊……」
库斯勒在口中反扰呢喃这个地名,过了一会儿,老骑士的话才终于钻进脑子里。
「你们?」
「你认识威蓝多吧。」
老骑士脸上的表情非常不痛快。
但是不这么表现的话,库斯勒一定会彻底装作没听懂这个问题。毕竟这个名字的出现,实在太过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
「正是那难不成。已经决定由威蓝多和你一同前往戈尔贝蒂的工坊。」
「嘿!」
这不是鼻间发出的冷笑,也绝不是在表示不满。
而是太过于惊讶,让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
「到底在想什么啊?毕竟威蓝多不是那个了吗?毒杀某个修道院的院长而被逮捕。」
「是圣艾利鲁女子修道院。专收贵族千金的高雅修道院。」
「嘿……」
这次十分明显是嗤之以鼻,库斯勒还笑得晃动了肩膀。
「教会为什么还放那种人一条生路啊?」
「我也不知道。你们是炼金术师,不是吗?」
专门化不可能为可能。
点铅成金,是炼金术师的招牌名言。
「那么,为什么是安排我和威蓝多去同一间工坊?」
「听说你们在学徒时期是同一间工坊出身,个性脾气应该互相都摸清楚了吧。」
「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在我的饭里下过七次毒啊!」
「听说你对他下了九次毒。你们两人至今能顺利躲过毒物的暗杀,不就是活用了当时的经验?」
「哈,也可能是金牛宫的庇荫!」
能够授予人智慧,帮忙看穿陷阱的蓝宝石,在黄道十二星座中代表金牛座。当然,这是在嘲讽戴着蓝宝石戒指的老骑士。老骑士下意识缩起左手小指。
不过,真的很久没听到威蓝多这个名字了,库斯勒感觉到后脑勺的头皮好像正在发麻。
「目的呢?您刚刚说了不能够无罪赦免对吧,肯定包含了惩罚性的理由吧?」
「我也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一些传闻拼凑出来的消息,而且,在这里说出口会留下祸根。我奉上面的命令将你送出城去,你就老实谨慎地好好服从吧。顺利的话,你可以作为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继续往上攀爬,失败的话,你要担起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责任。当然……」
老骑士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要是你能点铅成金的话,一切都好说啦。」
「我做!」
库斯勒立即给了答覆。虽然原本就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但他还是很快给了答案。
「只是,我很介意上面的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老骑士面无表情地听取了库斯勒的疑问,不带一丝笑容。
「我是不可能会得知的。」
「……」
「真怀念战场。那时候,无论何时都能一眼望到远方的地平线啊!」
夹杂着叹息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克劳修斯骑士团。
在这个世界的权势之大,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
骑士团就在过去由教会主导的东方失地收复运动——取回失去的圣地,这个宗教性军事行动下应运而生。
圣典里所记载的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在漫长的岁月里受到异教徒占领、蹂躏。
教皇佛朗吉努斯四世无法忍受继续漠视这个事实,愤而起兵。利用当代最为杰出的神学家——阿梅利亚的圣吉贝尔所倡导的神学理论,藉由教义将夺回土地正当化。说穿了,就是主张自己的掠夺行动已得到神的赦免。
那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二十二年过去了,直到今日都还持续着。
数不清的人们披上刻有教会纹饰的铠甲,甚至直接将纹饰刻在身体上,朝东力起身。另外,不只是持剑的人,祈求能够长眠于圣典记载的应许之地,拄着拐杖踏上巡礼之旅的也大有人在。
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前身——克劳修斯兄弟团为了这些奔赴战场的战士、巡礼的信徒,在前往圣地的漫长旅途中提供了住宿、疗伤的场所,是有点类似医院组织的团体。
但是,这个目的地是如此遥不可及,因疾病或受伤而中途暴毙的人也为数不少。
最后他们就在这个中途休息站留下遗言,将身后财产全数托付给兄弟团后,辞世长眠。
克劳修斯兄弟团托这些遗产的福变得富裕,富裕之后为了守护自己的财产,就必须拥有独自的武力。最后,原先只是善良修士接受虔诚信徒的最后布施的团体,不知不觉间演变成贪婪骑士积极追求财富的组织。
直到如今,他们拥有的资金和信徒据说已凌驾于教会首脑的教皇之上,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拥有压倒性骑士数量的克劳修斯骑士团。
无论这个传闻是否有些言过其实,至少库斯勒曾四度被教会宣判死刑,也四度被骑士团所救。对一向善于分析利弊的骑士团来说,只要还存有利用价值,即便是教会,要将库斯勒处以火刑仍然是困难重重的一件事。
同样地,只要顺从对方便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的话,库斯勒就会继续以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分展露才能。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去「抹大拉之地」。
为了这个目的,他只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持续研究,毕竟为了专心研究,需要庞大资金和丰富原料、还有经年累月的时间,以及足以保护他幸免于危险的权力。如果不是在骑士团的庇护下,这一切就不可能得到。
所以,原本他就应该像只温顺的羔羊,乖乖效力于骑士团。当他把圣人遗骨丢进炉里焚烧,测试精炼的结果会不会改变时,就等于做出自杀行为,因为就算他的下场是被当成废物丢弃也不为过。
但此刻,从牢里被释放出来后,在这寒冷季节朝着北方城市戈尔贝蒂前进的库斯勒,正坐在马车上回想着和老骑士的谈话过程。芙莉婕之死,以及那位老骑士的脸庞。
「呵。」
库斯勒露出苦笑。
可惜没烧成。
他早就推测出多半会没事。就算真的把圣人的遗骨投入燃炉中,尝试能不能冶炼出品质良好的铁,最后一定也能够获得赦免。因为芙莉婕被杀,使得他精神错乱。因为太过伤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样的理由和长久以来自己的贡献,肯定能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命。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贸然艇而走险。
「……可惜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库斯勒简短地下了结论,轻声叹息。
炼铁之际,加入骨头焚烧会得到不同结果是事实,也有使用石灰代替骨头的例子。
只是,老骑士的话也许多少说对了。芙莉婕是个好女孩,虽然隐约察觉到她可能是间谍,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真的很可爱。许久没遇到这种让自己觉得在一起很开心的人了。
但是,真有悲伤到那种程度吗?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库斯勒却没有自信。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相信万物流转,世间一切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人会面临死亡,世事沧海桑田,旧物转换成新貌。唯有如此,才能相信着,铅有可能转变为金,愚蠢的白日梦终有一天也可能成为现实啊。
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相信这变化,追逐它,持续冶炼金属,这样才是「炼金」术师啊。
跟着,旅途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当屁股肉就快要磨蹭到破皮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马夫开口说出这趟旅程的第一句话:「到了喔。」
「唔……」
经历十天,库斯勒终于跳下马车,第一件事就是伸懒腰。
为了避人耳目这个理由,这十天来他一直待在马车中。
幸好,被交代必须阅览的书籍和信件堆得像座小山,除了屁股痛之外,也没吃到什么苦。如果可以的话,他竟觉得这趟旅程就这么走下去也无妨。
外面虽寒冷,却是个晴天,空气中带着冬天独特的清冽气息。
这个时间,早市似乎早已经结束,看起来像是从邻村过来的农夫,赶着牛悠悠晃晃地踏上归途。如此安详,唯一的变化就只有季节的更迭,这正象征着回到家就有家人在等待的平凡人生。
绝对不是像「某一天主动对你示好的女孩其实是间谍,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喜欢上她,却在下一秒稍微移开视线时,她就惨遭杀害」之类的人生。
库斯勒并不特别认为这种差异值得羡慕,或者值得难过。也许,自己的感情比常人来得迟钝。芙莉婕的事他也觉得很遗憾,如果能够让她死而复生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当库斯勒看见芙莉婕惨死在自己眼前时,丝毫没有心神大乱。他所想的是倘若她的死亡能够运用在冶金上,该怎么操作才行?仅此而已。
所以,每次想到芙莉婕,他的胸口会隐隐作痛的原因就在此吧。他并未真诚地为她感到悲伤。没有心神大乱。也许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事实本身就很伤感。
还真是恬不知耻的奢求,库斯勒偷偷地叹口气,通过了城门的检查哨。库斯勒本身不仅没被盘查,就连马车装载的行李也完全没被翻弄,这都是由于他握有骑士团的特权状。戈尔贝蒂现在是一座议会会员几乎都被骑士团强迫收买的城市。这对高筑自家城门,曾以独立都市为荣,自古以来在此生活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因此,守卫通常会给骑士团的人脸色看才对,但是这么干脆地让库斯勒顺利通过,全是因为多亏了对方看出他炼金术师的身分吧。对有常识的城市居民来说,他们宁可和异端分子携手同行,也不愿和炼金术师扯上关系。
库斯勒为了让久坐十天的身体活络一下筋骨,就徒步跟随在马车旁边。
城墙十分厚实,足以在其中安置让守卫休息的设施。城墙内壁应该是走道,堆积如山的弓箭和投石器就藏在里面。那些可不是装饰品,而是涂上火油,或是沾了血迹的真家伙。
炼金术师会被召唤于此地,就代表这里有等待解决的问题。
特别是和冶金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是金钱问题,甚或是更直接的,为了想要一把强化斧头好劈开某人的头颅。
但现在,库斯勒穿过城门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就为了眼前看到的热闹繁荣。首先,光是规模而言,库斯勒待过的城市根本不能跟戈尔贝蒂相提并论。
注入港口的河川水量充沛,整条水路上架了三、四座桥梁。
然后,穿过城门映入眼帘的盛况更是名不虚传。载货马车及驮满货物的骡子络绎不绝,眼前更正好有辆载满鸡笼的货车驶过。还有一些伙计背负着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庞大的货物,缠着头巾,眼角严重晒伤,大概是攀越终年积雪的高山来到此地行商的商队之一吧。背上包裹装的应该是在森林中猎取到的毛皮、琥珀、蜂蜡之类的东西。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从雪堆里爬出,来到城市里看到的,却是令人生厌的景象。路面上满布马匹和骡子的粪便,在那上面还有如雪崩般成群放养的猪只和不知从何处逃出来的鸡群来回漫步。
当然,踯躅徘徊的不只是动物,靠在墙上、神情浮躁地观察来往行人的可疑分子也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小偷、强盗这等三教九流、卖春女,说不定也有警察奉领主之命前来追捕从领地逃出的流亡农民。在手中不停把玩货币的是无照货币兑换商。这种人向来在旅人熙攘、景气繁荣的地区才会出现,就某种意义来说应该可以算是好兆头。无照货币兑换商在此地并没有遭到排斥,就表示有为数众多的人需要兑换商的存在,需求多到不将他们一一取缔也无妨。
库斯勒从来就不是高稚的人。
硬要说的话,他喜欢嘈杂纷乱,喜欢热闹的气氛。
更何况,这个城市有港埠,中心区域应该在那里。
光是城墙入口处就那般热闹,那港口附近定是更加繁忙杂沓。
而且,克劳修斯骑士团已经从根本支配了这座城市。
只要身上有他们的纹饰,谁都不敢对库斯勒的所作所为有半句怨言。
「真不错。」
仿佛是要把胸口的郁闷感都替换掉,库斯勒大口大口地吸入尘埃弥漫猥亵杂乱的空气,满意地笑了。
沿途不管是路上叫卖的小弟、卖春女、无照货币兑换商,都没有人上来搭讪,这是因为库斯勒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对他的身分一目了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关系吧。
「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开口的是马夫。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朝库斯勒瞧上一眼。
「谁知道,照理说应该有人来接我们。」
马夫连回声「嗯」都没有,他握着缰绳的左手指头少了一半,隐藏在帽子和胡须下的侧脸有条巨大刀疤沿着脸庞攀爬到耳朵斜后方。应该是长期在骑士团下服役的退休老兵。与其说他是库斯勒的护卫,不如说他是当库斯勒企图逃走时,负责追杀的最佳人选。
「唔……」
马夫突然猛地把头往上一抬。
像只野兔,在这人群杂沓中也能迅速发现注视己方的视线。
挥动缰绳,让马车驶向十字路口的街角。
在那里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嘴角挂着促狭的微笑。
「你平安无事哪。」
慢吞吞地拖着语尾的说话方式是这家伙的怪癖。蓬乱无章的金色长发胡乱地绑成一束,脸上那邋遢的胡子,看了会让人想出声要求他刮掉或留长,两者择一就好。即使如此,看到库斯勒之后还能脸带笑容的,这世上应该只有这个男人了。库斯勒也不自觉地歪了嘴角。
「还用得着你说。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有神的保佑哟。」
毒杀修道院院长这种大案子,即便办案上稍有差池也是难逃一死的重罪,但现在威蓝多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真的就像老骑士所言,炼金术师都会魔法。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听说你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烧了喔。」
「火还没点燃呢。而且不是有个好用的陈情理由:『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焚烧,却没有遭受神的惩罚,那是因为圣人其实也觉得冷』。」
威蓝多迈开脚步,盯着脚尖不予置评地耸了耸肩膀。
「你呢?」
「我?因为我没有毒杀他啊。」
「……怎么说?」
「事情的真相是,在那只猪如秋风扫落叶般地解决眼前的食物后,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餐桌,露出笑脸拿着小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而已。谁知道,那家伙就突然脸色发青,翘辫子啦。」
类似库斯勒用来捉弄看守人的手法,而且还是最恶劣的一种。
话说回来,既然这样就被吓死,那就表示对方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纠缠我的女人啊。」
还会有什么理由呢?威蓝多望过来的眼神带着这个询问,但库斯勒还是不得不探究:
「是女修道院的院长对吧。」
「就说对象是修女啊。女修道院的院长可不一定是女的哟。」
库斯勒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能够和立誓与圣职者共进退,犹如笼中鸟的修女有一腿,威蓝多的本事还真是一如既往。
「那只猪平常也做了不少坏事。我这可是惩奸除恶啊。修道院的修女们聚集起来哀求我拯救她们。所以啰,无罪释放。在修道院里我可是被当作英雄呢!」
「这点你从以前就很拿手。」
「是库斯勒你太逊了啦。」
一下子就堕入主动接近自己的间谍所编织的情网,最后对方还轻易地被杀掉,这些事实摆在眼前,库斯勒只能耸耸肩踢飞经过他脚边的鸡。
「不过,真的吓了一跳哟。」
威蓝多边走边悠闲地说道:
「没想到你也来到同一间工坊。」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在骑士团的惩戒牢里倒是见过几次面呢。」
库斯勒确实是几进几出,威蓝多倒也不遑多让,两人偶尔会在牢里打个照面。
「话说回来,上次待在同一个工坊是几年前的事?」
「我想想……已经,是五年前了吧?真让人怀念哟……」
五年前,这两个人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都觉得真是令人苦笑不已的臭小鬼。
彼此只会打架,学了点皮毛就老是从工坊里偷毒药出来,在对方的饭菜里下毒。
但是,当时的师傅是比这两只臭小鬼还坏上好几倍的垃圾,所以他和威蓝多拟定好在毕业那天清早进行毒杀,就在师傅吃下半碗掺了水银的毒饭后,他们俩也被逮捕了。
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两人分别被押送的时候,库斯勒挥手道别,威蓝多则一脸微笑回望他。
「库斯勒从那时候起,泪腺就很发达喔。」
「你别老挂在嘴边,明明就是你在强忍泪水吧?」
「有——吗?」
威蓝多耸了耸肩,顺势「嘿」地跳起,转过身来,
「不说这些了,赶快去跟绞刑执行者打声招呼,然后到工坊去。我可是很期待呢!」
绞刑执行者——是炼金术师在城市的工坊驻留时,负责担任所有指示的人。
安排每天作业上需要的物资自不用说,就连炼金术师倘若被教会派烫下异端的烙印,送往火刑台时,他也必须负责救援。相反地,要是炼金术师的存在对骑士团不利,他也可以毫不在乎地把人让渡给教会,有时甚至直接执行暗杀。
他们就如同字面上所示,拥有炼金术师的生杀大权。
所以,被称为绞刑执行者。
不是斩首执行者的原因是,炼金术师不比一般老百姓,没有资格承受这种温和干脆的刑罚。火刑则很快就会死去,也算是轻松。基本上得和狗一起被倒吊,被痛不欲生的狗撕咬、抓挠,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死去。
库斯勒一面暗中提醒自己,注意不要让嘴角随便上扬,一面回问威蓝多:
「咦,你还没去工坊吗?」
「还没去。行李是先运过去放了啦。我也是今早才和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一起抵达这个地方的哟。」
「那也才稍早的事。」
「是啊。」
「你自己先去看看也好啊。」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呀——」
故意将语尾拖得更长,听得出来他在戏弄人。
「我的好搭档。」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你好过分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模仿狗对着远处咆哮,就像库斯勒爱捉弄牢里的看守一样,这是威蓝多喜欢做的举动之一。此处接近战场,城市居民平时应该看惯佣兵或跟盗贼没两样的骑士等粗野鄙俗之流,却在听到之后也不禁骇然快步离去。
炼金术师。
被忌讳厌恶的邪魔外道之辈。
当库斯勒还年轻气盛时,对于世人的评价尚会冷笑并且恐吓回去。
但现在已被磨得圆滑许多,所做的不过是捉弄一下看守人。听说威蓝多倒还是跟学徒时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人。
「不过,我同意到工坊去。比照熔铁,我想消融一下身上的寒气。」
「从外面看起来,感觉设备不错哟,真不愧是战争的最前线。」
克劳修斯骑士团目前倾注最多资金和军事力量的就是北方大地,身为其中一处据点的就是这个最北端港口城市戈尔贝蒂。不过,这个最北端其实是对骑士团来说的最北端,当然如今在这世上也没几个有勇气的人敢于嘲笑「骑士团就是世界」的这个认知。
在这当中,希望能够驻留前线附近的工坊,是许多贪得无厌的炼金术师的梦想。这是因为前线就像是能够容纳大量木炭焚烧的巨大燃炉,只要能使战争获胜,一切都能得到通融。
无穷无尽的资金、优先配给的书籍、对当地工匠和矿山的行使权。另外,还有秘藏禁书的阅览权等等不胜枚举。
撇除得和威蓝多两个人一起工作这个条件,他现在一定是欣喜若狂啊。
「不过,原本待在戈尔贝蒂工坊的家伙怎么了?竟然会把这么好的工房拱手让人,太愚蠢了。」
库斯勒边避开马粪边说道,威蓝多则像在讨论昨天天气似的回答:
「听说是死了哟。」
「咦?发生意外吗?」
一只被拴在门口的狗满嘴鲜红,大概是早上出去猎食过。当然,猎物都是在城市中晃荡的生物吧。
「不是,好像是在城中被杀的喔。」
库斯勒只是避开排成一列马粪,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虽然觉得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有一点让他开始在意。
这次的配置,带有骑士团所想出来的惩罚。
「难道说,安排了两个人的原因就是这个?」
「嗯……我是这么认为啦。会派这个肥缺给品行一点都不端正的我们,这其中必定有内幕啊。」
威蓝多用力搔着头,一派无趣地走着。
就连路边的小石砾都能拿来或割或削,认真观察,开心地玩上一阵子的威蓝多,当他露出无趣的表情时,就表示他的心情极差。
「一个人的话,可能又会被杀,所以派两个人好壮胆吗?」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库斯勒张望着四周,威蓝多则踢着小石头。
「炼金术师一被小看就玩完了。」
「哈哈,那个垃圾师傅也就只教了这一句话啊。」
两人的眼前出现了绞刑执行者的宅第。
回想起五年前的种种,肩膀不自觉地出力。
「别退缩了哟?」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已经有五年没有像这样,跟某个人一边走路一边斗嘴了。
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怀念,还是使他扬起了嘴角。
路上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躲开,为他俩让出一条路。
「我都听说了,你们擅长毒杀和暗杀。」
用纯金纸镇压住羊皮纸的男人,在办公桌上流利飞快地运笔写字一边说道。
还有,他写字的优雅姿态叫人看不腻,同时也让人惊疑为何那只肥胖浑圆的手能够如此灵巧地写出文字。
克劳修斯骑士团戈尔贝蒂后勤运输队队长,阿朗·波斯特。
为过着军旅生活的士兵们调度食物和酒等所有必需物资,并且负责运送乃是后勤运输队的任务,事实上许多役勤运输队都是在战场上工作。
但是,身分位在骑士团上层的人,过得可就不同了。
为了骑士团所执行的神之代理行动,他们高举着以此为名的大义名分,寻管道渗透进商会经商。想当然尔,其资金实力与情报网绝非一般市井商会所能并驾齐驱,所赚得的利润亦是如此。毕竟,相较于信奉哪边有战争就往哪边去赚的商人,骑士团可是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引发战争。
眼前这位阿朗·波斯特在流动于戈尔贝蒂周边名为金钱的动脉中,便是执牛耳的地位。他赚取了莫大财富,而且更努力将随着财富日益膨胀的身体,塞入这张按自己大肚腩打造的桌底下,继续工作。
「什么擅长暗杀啊!我才是那个恋人刚刚遭到暗杀的人。」
「怎么可能精于毒杀啊!我从来不碰毒药的哟。」
被带往房间正中央后,就一直这么站立着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各回答各的,视线也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我没有批评你们的意思,相反地,还很赞赏呢!」
两人连个回应都没有。
威蓝多打了个呵欠,库斯勒揠弄着指缝间的甘皮。
「这些举动也不坏,算是对应得体。毕竟给对方第一印象的机会只有一次。要是一开始就被上司看轻了,之后日子可就难过。」
「……」
库斯勒小心地将视线飘向威蓝多;威蓝多也已然望着库斯勒。
彼此叹了口气,端正仪态后直视前方。
「然后,知道自己破功后就假装顺从是吗?你们都合格了。」
波斯特将羊皮纸转交给随侍在侧的执事,在他脸上显得极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手指揉着眼头。
「先让对方吃点甜头,等他大意之后再绊他一脚。很不错啊。」
「故意让我们认为你是个难缠的上司,好压制我们吗?」
库斯勒问道,视线维持在天花板上不动。波斯特晃着巨大的身躯笑道:
「至少就要有这点程度啊,我跟骑士团要的就是这种人选。」
突然觉得,要稍微认真问问题了。
「……什么意思?」
「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人。」
「靠毒杀和暗杀?」
波斯特唰嘴一笑,但眼神中毫无笑意。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是我在军事上唯一学到的。」
库斯勒这次不再演戏,而是真的和威蓝多对望了一眼。
好像比我们预期的还要麻烦啊!彼此的眼神如此说道。
「你们的上一任人选,是名叫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男人。不清楚有没有四十岁,这家伙很优秀,不过已经死了。」
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宛如只是在叙述花凋谢了般,于是库斯勒开口问道:
「听说是在波斯特大人眼皮底下发生的凶杀案?」
他身为掌控整个城市的当权者,到底是怎么管事的!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个质疑。
当然,如果这点程度的挑衅就能激起他的怒气,那么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不会是阿朗·波斯特了。
「事实正是如此。而且犯人到现在还没逮捕到案哪。」
「喔?」
「感到意外吧?就连一直以来想要夺回这个城市裁判权的教会,所派来的人也都找红了眼,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炼金术师之死通常会直接跟信仰问题扯上关系。所以这次要是他们能乘机找出异端的证据,的确不失为让我下台的好机会啊。」
骑士团虽然头顶信奉着神,但不拥戴身为教会之首的教皇。
一般认为原因在于他们拥有独立的军力和资金,甚至于独自的信仰。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教会和骑士团之间的对立永远都围绕着管辖权问题。
「所以,是何处的某人出于何种目的而杀掉汤玛斯,目前都还掌握不到。意外身故、醉汉之间的纷争、强盗、甚至于试刀杀人,或是有人对炼金术师存着某种偏见,而进行类似猎杀魔女的屠杀;还是说,教会派想要得到汤玛斯的炼金术结果,硬要他变节但遭到拒绝。也有可能是早已变节,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所以将他灭口……有诸多可能。只要我们不清楚敌人是谁,就没有办法制定对策。但是也不能就此闭关锁城啊。」
「如果想保护我们的身家安全,让我们重回牢里,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那是比我还高阶的人才能下的决定。而且,我讨厌不劳动的人。」
库斯勒耸了耸肩,以手势表示对刚才的打岔感到抱歉,并请他继续叙述。
「现状下,城里的铁矿相关事宜最为糟糕。戈尔贝蒂以北的战况虽然不算恶劣,但已确认到的北部矿山,多数掌握在异教徒手中。就算可以在南边取铁精炼,制作武器,对方的劳资太高,且途中索取的关税名目更是繁多。何况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要搬运的物资,像是小麦、黑麦、葡萄酒、明矾、大青叶……骑兵队所乘的马匹,每餐都要吞掉一大堆燕麦,那也得靠输入才有办法供应。」
「也就是说?」
当一个人已经爬到随便一句语尾被抓住小辫子,就可能永久失势的地位时,等他说出结论总得花上不少时间。
但炼金术师的人生并没有长到可以耐心等候他说完。
被库斯勒插嘴打断,波斯特的这番话一时哽住,随后他仿佛乐在其中地笑了。
「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需要冶金技术不同凡响的炼金术师,好让铁的生产量往上提升,但既然上一任人选的死因未明,就不能贸然地接二连三带后继者过来。」
「也就是说,我们是要被牺牲的棋子。」
「在战场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为了能在大局下赢得胜利,这是必要的。」
很好,给我去死。
在他脸上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镇静淡然,这是只有曾下过好几次类似命令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
不过,不管是库斯勒还是威蓝多,也丝毫没有打算对此结论提出抗议。
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立场相对弱。
而是更简单的理由,炼金术师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所以,只要我们没有死,就能够一直待在战场上?」
「你领悟得很快。而且从死亡之地活着回来的战士一定会成为英雄。我不认为这报酬相对过于廉价。」
位于战场附近的工坊,可以说拥有无限的预算。像库斯勒他们这种年轻又素行不良的炼金术师,原本不可能被分派到这种好地方。
如果想要待在这里,就得承担相等的危险。
非常理所当然的条件。
「既然这个城市仍在我的管理之下,我岂能让那样的暴行再三重演,环境需求也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们准备好。你们就好好努力吧。」
波斯特眯眼注视他们,看起来像是在俯视埋进墓穴里的尸体。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具,为己所用,这正是抱持着如此想法的当权者特有的眼神。
虽然并不喜欢,但行为动机简单明了,在这层面上,也利于产生某种信赖感。
库斯勒和威蓝多模仿骑士的敬礼方式,回答道:「遵命,阁下。」他们竭尽全力表现出嘲讽的意味,波斯特却落落大方地颔首回礼。看来他的演技更胜一筹。
「啊,对了。」
当库斯勒和威蓝多打算告辞退出房间时,波斯特出声唤住他们。
「有件事不得不先跟你们道个歉。」
「?」
「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有无能为力的事。」
「这是指?」
波斯特回答了库斯勒的提问。
「到了工坊,你们就会知道了。反正对擅长毒杀和暗杀的人来说,总会有办法吧。」
两人轻轻耸了耸肩。
「……请容我们告退。」
威蓝多打开房门,库斯勒开口告辞后,两人走出房外。
走廊上捧着各式文件的部下们排成长列等候传唤,每个人的表情僵硬,带着紧张感。
这是因为面对亲自批阅文件的当权者,他们不能有任何隐匿之事。
国王或领主会从身居高位跌到一文不值,往往都是因为负责代笔书信的书记官有心背叛。毕竟在位者一心想隐蔽的败仗或秘密,无法连书记官都隐瞒住。
反过来说,像波斯特这种做法,不管他本身有多少秘密都能够隐藏,再加以捏造进行报告。
不愧是战争前线,看来这里已不是性情温和的老骑士能够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这栋建筑物似乎也是从原先主宰这城市的大商会手中接收过来的,想必接收的不只是建筑物本身吧。只要走到门前大道上,就会发现用来夸耀权势的那面骑士团大旗高高扬起,仿佛要让地平线对面的居民都能瞻仰似的。
就在建筑物前面不远处的广场上,竖立着代表这座城市的独立,手持裁判刀、伟岸英勇的男性青铜像如今早已显得面目模糊。
谁能挥刀砍下罪人的头颅,谁就是这座城市的支配者。
然而,骑士团不受权限拘束,将炼金术师召来这城市,在议会赌上本身威信设置检查哨管理人们进出的城墙边,也没人能检查他们的行李。
如此不容侵犯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往后的生死存亡却是仰赖波斯特的鼻息而定。权力的阶梯这般高,同时这般沉重。
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从那张大旗和守卫中间穿过,城市的活络和中午的阳光让他们的眼睛一时间无法完全张开。
「你怎么想?」
库斯勒询问在波斯特面前甚少开口的威蓝多。
倒不是威蓝多的个性怕生,而是在那种人面前,他本就沉默寡言。暗地里,一直思考着该如何杀掉对方。
这是在五年前,两人都还是臭小鬼时,从他口中听来的。
「只凭刚刚的谈话内容,弄不懂任何事的啦。」
「也是。」
「不过,矿石也是同样道理啊。不管哪种金属,神都没有让它们以纯粹的姿态埋藏在土中。」
「所以说?」
「所以说,照往常一样行事就好。」
威蓝多扬起嘴角缓缓答道。
在城中人声鼎沸的市集用过午餐后,库斯勒他们往工坊走去。
即使是如此喧闹的城市,一定还是留有静谧无声的空间。库斯勒他们信步走过的便是空屋林立的区域,出了这区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眼下是广阔的城市风光,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大海。
无比美丽的景致。
正疑惑这一带为何如此萧条时,仔细一看,不就是因为崖上的贵宾席堂堂矗立着炼金术师的工坊吗?
「好奢侈的工坊呀。」
「汤玛斯这人很不简单哪。」
所谓战争,不在最后一刻得到胜利的语,一切就毫无意义。
因此,为求胜利就要不顾一切,思索评估这类的事,等你得到胜利后再去想就行了。靠炼金术师发明的一项技术彻底颠覆战况的事迹要是经常发生,那么即使接近前线的工坊有些许恣意妄为,也可以得到通融。
这种事当然早已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却还是不禁大为惊叹。
威蓝多嘿嘿地笑着向库斯勒招手。走到工坊的建筑物侧面,往悬崖下方一看后,即便是库斯勒也大吃一惊。
「专用水车?」
「而且,水在这片地表下流淌,想必是特地挖凿了暗渠。不过,独占水源看来还是有点难度啦。」
目光顺着威蓝多的话语投向悬崖底下,从该处直往港口眺望去,有数座水车转动着。虽看不清楚是面粉铺还是缩绒店(注:缩绒,运用在织物上的一种加工方法,利用热水及化学药剂使织物质地紧密,增加厚度、弹性和保暖性),是冶铁店还是采石厂,总之需要水车的店家在水车周边鳞次栉比。
水车的力道强弱由水流强度决定,而水流强度往往取决于水位的高低差。
这间工坊顺着悬崖建造而成,若将现在库斯勒他们所站的地方视为一楼的话,这栋建筑物至少延伸到地下二楼。水车就位于最底层,正好可以完全独自承接住从暗渠奔流倾泻出的强劲水势。
一直以来,像水车这种大规模设备,库斯勒只能与工匠组织不断地冲突协商下,折衷共用。从这种背景便可知,眼前所见到的已经是能令他口水直流的奢侈。
「燃炉也很壮观。在城里竟然可以造出这么大的炉。我看一定是因为水车就在隔壁,才勉强获准的吧。」
「发生火灾的话,就全部付诸流水吗?」
「下游的人可就遭殃了哪。」
威蓝多以一派轻松的口气叙述着,实际发生时也会如此从容不迫吧。
威蓝多在众多炼金术师当中,也无疑是极具炼金术师特质的人。
除了自己的目的之外,不太会去在意一些琐碎的事。不仅如此,就算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有时也不会放在心上。就连自觉以一般世人的标准来看,凡事已经表现得相当事不关己的库斯勒都这么认为。或许该说,开始会去在意这些事的自己,以身为炼金术师来说可能多少有点神经质吧,库斯勒如此察觉到。
「但是,那个肥猪大叔究竟是为了什么道歉呢?」
「嗯……会是什么呢……我也想像不到哟。」
威蓝多将视线从水车移开,望向前方,远眺这一览无遗的美景边说道。眼下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有种万事顺遂的氛围环绕在这片风和日丽中。
「也许只是单纯在唬人吧。比起这个,我们先进去吧。有点冷。」
「嗯,就进去吧。」
虽说这并不会是最后一眼,但景色真的太好了,好到让库斯勒恋恋不舍地回头,将悬崖上所看到的风景再次收进眼底。
就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啊!
威蓝多转动黄铜钥匙走进工坊,他也随之步入,下一秒却撞上突然止步的威蓝多。
「喂,干嘛停下来啊!」
库斯勒狠狠骂道,然后,看向房内。
看来石垣似乎用木头补强过,是栋牢固的建筑物,地表建筑上应该是墙壁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堆满东西,是个浓缩了主人神经质的房间。当然绝不是说它凌乱,相反地,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恐怕需要大量劳力才办得到。
但是,库斯勒并不认为这点小事能让威蓝多停下脚步。
刚这么一想,有道不该属于这里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
「终于到了吗。」
这就是那个被压抑许久的「东西」,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雪崩的房间里所响起的一句话,凛然宛若回荡的钟声。
语调这种东西远比想像中包含了更多情报,因此即使只有一句话,这部分也不会改变。从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可以推测说话者大约的体格或脸型;从发音方式可以大致猜到说话者的出身和阶级;当然从说话方式的快慢就可以知道是个性霸道或是个性温和,就连情绪的好与坏,都能窥探一斑。
因此综合以上条件,站在库斯勒眼前的人,的确就是从声音推论出来该有的姿态。但这也更让他不自觉地揉一揉眼睛,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这家伙待在炼金术师的工坊里做什么?
这个身上包裹着长及脚踝的修女服长袍,个子娇小的修女。
修女服长袍上的滚边绣着隶属骑士团的修道院纹饰。
不可能是误闯进来的吧。
「你是什么人啊?」
己方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会缄口不语,把谈话都交给同伴,自己只专注在思考如何杀死对方,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威蓝多率先开了口。而且用的可不是敦亲睦邻的语气。
「我叫乌鲁·翡涅希丝。是骑士团派遣我来的。」
头上罩着头纱、浑身雪白的少女仿如洋娃娃一般,或许是那令人怀疑真假的绿色眼眸和银白色浏海带来的错觉。虽然与白金色调相似的发色并不罕见,但这种程度的白却不常看到。
「我是两位的监视者。」
然而,翡涅希丝并不在意库斯勒他们的反应,她报上姓名后,才总算起身。不管是坐在椅子上或是起身站立,头顶的高度看来都没什么变化,想必坐在椅子上时,她的脚是踩不到地。
小孩子?
但是,那双眼睛闪耀着知性的光芒,透露出她是真正的修女。
怎么出手?
库斯勒从威蓝多的斜后方偷觑他的侧脸,但威蓝多已掩藏神情,让他无从分辨。
「我会将偏离神之光明路的两位的所作所为,逐一向上级报告。勿遗忘神之教诲,勿扰乱神之秩序,勿玷污神之威光。请将以上三件事牢记在心,为了骑士团,为了神,努力工作吧。」
简直就像修道会的入会仪式,可怕的是,这个自称翡涅希丝的修女,她的眼神有着无比认真。
这种年龄且头脑异常优秀的少女,与信仰狂热这种病往往令人惊异地一拍即合。
视野狭隘,情感直率。
波斯特大概是为这件事道歉。如同世上可以区分出战斗者,祈祷者,耕作者这三种人,骑士团内部的权力构造也并非人人团结一心。
受雇于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由于工作性质上绝大部分会关系到武器和攻城技术,因此隶属于战斗集团。而且又因为需要各式各样的物资,基本上被编列在后勤运输队之下。
但眼前的翡涅希丝很明显地是祈祷集团的前哨。既然身为修女,想必是骑士团专属圣歌队的一员。当然,他们和教会的圣歌队有所不同。教会的圣歌队在宁静的教会中赞美神;骑士团的圣歌队则在鲜血飞溅与怒吼交错的战场上赞美神。
信仰的特质和方向性不同。更为阴险,更为权力主义。总是虎视眈眈地潜伏着准备猎食战斗集团的权势。企图将波斯特拉下台的人不只存在于教会,就连自己人当中也为数不少。即便是如霸主般的野狼,在森林中负伤也会沦落成其他动物的猎物。看来是得知等同于骑士团「配备」的炼金术师被杀,嗅出了伤口的味道,所以派人来窥探有没有机会从波斯特手上夺取戈尔贝蒂的权力吧。
而且更为棘手的是,尽管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圣歌队的人长久以来还是敌视炼金术师。
敢顶撞神的任何存在,都必须从这世上消失。圣歌队的那群人真心这么认为。
靠毒杀和暗杀保护自己,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
还没有查出汤玛斯是被谁杀的。
也就是说,敌人是自己人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你们的答覆呢?」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询问道。
回想起年幼时,脸被附近教会的臭修女用惩戒棒打肿的事。
对付这家伙,第一印象最为关键!
库斯勒这么盘算,准备就要开口的瞬间。
威蓝多不疾不徐地往前站,伸出手。
握手?
不会吧?对方看来也是同样错愕。尽管脸上的神情不掩意外,她还是自然地伸出右手。这已经是人类的反射动作。
但是,威蓝多的手就这样掠过对方的手继续向前,直到抵达目的地。
翡涅希丝双眼圆瞪,追随着威蓝多的手。
就这么注视着那只贴在自己胸前,毫不客气地屈起五指的手。
「嗯?」
威蓝多歪着脑袋,脸上表情像是没有找到他要的目标物。
然后,为了再做确认,胳臂一动就要伸出另一只手的那瞬间。
翡涅希丝把威蓝多的手打落,并且一巴掌拍了过去。
「哼。」
威蓝多轻松地后仰身子避开这一掌。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她的掌掴被闪过,而是因为脑袋还没跟上事态的发展。就连库斯勒也因为威蓝多的举动愣在一旁。
那一巴掌几乎是反射性动作。
翡涅希丝没料到会这么简单地被避开,一时之间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肩膀摇摇晃晃地撞到威蓝多的胸口。
「——啊!」
这一撞,才终于让她回神的样子。
推开威蓝多的胸口,就要逃走那一刹那。
威蓝多反将翡涅希丝那纤细的手臂抓住,差异过大的力气使得翡涅希丝的身体又开始摇晃。
「做、做什——」
翡涅希丝的抗议声有多么激动高亢,库斯勒是听不到了。
面对正推开他的胸口、企图逃离的修女,威蓝多一手抓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紧攫住她的脸,覆盖了年幼少女的嘴巴。看着在威蓝多手中逐渐缩小的脸庞,库斯勒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接着,威蓝多使劲将仍然瞪大双眼的翡涅希丝的脸蛋拉近,简直就要窥视进那对眼睛深处般说道:
「这里是炼金术师的工坊哟。小孩子在这里闲逛可是非常危险的。」
「呜!呜!」
威蓝多虽然看似瘦弱,但冶金工作把他的身体锤炼得比路边那些佣兵还来得结实。
不管翡涅希丝多么拚命挣扎,他依然文风不动。
翡涅蒂丝的嘴巴被覆盖住,睁开的眼睛却连眨都不眨,或许是因为来自本能的恐惧告诉她,闭上眼的那瞬间,颈骨就可能会被折断。
威蓝多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探究着翡涅希丝的双眼。任凭翡涅希丝如何死命扭动身子,还是无法牵动他分毫。
终于,翡涅希丝不再因为挣扎,而是发自于恐惧,身体开始颤抖。
「哼。」
最后像是感到无趣地哼了一声,威蓝多的手总算离开翡涅希丝的脸。
持续睁大双眼的翡涅希丝踉跄地往后退,撑了几步之后,立刻腿一软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库斯勒终于注意到威蓝多的视线。
「我直接进去工坊,剩下的就交给你啰。」
然后,快步走下阶梯,当场离去。
等库斯勒恍然大悟回神后,为时已晚。
这是掌握人心的基本方法中的基本。
其中一人让目标感受到压倒性的恐惧或彻底的厌恶,另一人就反而容易与目标亲近。开口自称是监视者时,这家伙就大难临头了。当下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就是该库斯勒倒大楣。
坏人角色已经被威蓝多抢走,还把麻烦的好人角色硬塞给他。
不过,只为了方便角色扮演就毫不犹豫搓揉少女的胸部,甚至没有丝毫怜惜地威胁她,威蓝多的精神构造还真是令人感到可怕。
库斯勒只能呆愣在一旁。
更何况,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什么。只能努力咽下叹息,认命接受自己的角色。既然是被阴险的祈祷派那群人送来当监视者,也就表示这可怜的少女或许是在非关自我的意志之下,被迫接受这个工坊的监视任务。
即使遭受如此对待,明天甚至后天她一定照样会出现在此。
不用点技巧拉拢她,以后作业上可就困难重重了。
但是,这个对象的麻烦程度,光是想像就感到厌烦。
库斯勒责怪自己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咎由自取,然后在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只是任由泪水流下的修女身旁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发出小小的悲鸣,往后瑟缩了一下。
「你还好吗?那家伙脑袋有点不太正常啊。」
这是漫长的安慰中,说出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