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是费尔特制的鹿肉汤,他不愧出身于专做远地贸易的商会,汤里奢侈地加了许多胡椒提味,让人不仅暖了身子,连脸上都冒出汗珠。
库斯勒啜饮汤汁,一边用手指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著抓起变短的浏海痴痴地看著,发出一声叹息。
「幸好只有这点程度的损伤吶。」
威蓝多说。在他身边的伊莉涅正在用木串串起兔肉放进炉子里,她的脸上挂著一抹明明告诫过自己,却还是克制不了的笑容。
「我也以为自己的心跳会暂停。」
「……你真的没事吗?」
翡涅希丝的关心,让库斯勒更加泄气。
他是那般自信满满地挑战,实验却近乎完美地以失败告终。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费尔的碗已经见底,他一面说一面盛第二碗。
「买了午餐的食材后回来一看,天空竟浮现火球,我还以为白者们回来了。」
他的描述并不夸张。
库斯勒本以为纸袋内部灌满臭气,再点上火的话,就会从下方缓缓燃烧,令纸袋轻飘飘地浮起,虽然纸袋终究会因为被延烧到而坠落,但他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只要再调整纸袋的火力供给方式就能解决,至少这法子会比火之药还容易控制吧。
然而,它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燃烧了。
「……浮躁的情绪让我彻底大意了,新实验必须从小规模开始尝试才行,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啊……」
他喃喃地告诫自己,再度叹了一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打雪仗,陶然的快乐让人误以为自己喝了酒,世界看起来很明亮,甚至涌现一种彷佛自己是万能的,无论多远都看得见的感觉。
也就是说,快乐过度让他得意忘形了。
「没想到会一口气烧光吶。」
「但那样也挺漂亮的啊。」
伊莉涅取出烤得滋滋作响的肉串,一边分给大家一边说。
「幸好没有人受伤。」
费尔说得一点也没错。
「只不过,原来除了口耳相传的沥青,还有其他气体能够燃烧啊。」
「还会有别的吗?」
「去找找看,说不定会有……」
库斯勒小声说完就闭起眼睛,他回想起在火点燃的那一瞬间,背部顿时僵住的感觉,当下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火并没有如预想般立刻从纸袋中喷出来,相反地,那团火彷佛飞瀑直落深潭似的被吸进袋中,快速胀大之后,火就把纸袋撑破,爆发出来。虽然事情发生在还来不及眨眼的瞬间,但当时的景象全都历历在目。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尝到这么无从掩饰的失败。
「嗯……不过,我觉得这法子还是有试的价值呀。」
威蓝多搅动碗中的汤。
「总而言之,只要让那个可燃的气体在纸袋或其他轻盈的袋子下方,缓缓燃烧就行了吧?」
「也是,感觉这绝对比火之药还容易控制啊,更重要的是原料不成问题。」
「对啊,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牛马等牲畜。」
费尔的附和让伊莉涅得意地点起头来,接著又有点面有难色地收起下颚。
「只是要说有什么想拜托的,那就是希望你们要试就在外头试啊。」
对于会使用到硫黄,偶尔还会刻意做出馊物的炼金术师而言,根本不会在意粪便的味道,因为在鞣皮或冶炼的过程中很常使用粪便。只不过,对身为善良市民,与农业畜牧业毫无渊源的伊莉涅来说,刺激似乎还是太大了。
威蓝多并不加以取笑,只是淡淡地耸了肩。
「我跟小伊莉涅站在同一边,库斯勒,你怎么打算?」
「在外头试的话,就算烧到浏海,要灭火也比较容易哦?」
翡涅希丝戏谑地边笑边说,明明她的眼前才刚发生了一场异常失败的实验,她却一点也不胆怯,不仅如此,甚至还表现得很开心。
可是,库斯勒并不一样,他咬紧牙关,隔了一会儿后垂头丧气地说:
「我……要稍微冷静一下,实验由你们自己去进行吧。」
「咦?」
翡涅希丝露出被人撇开的错愕。
「只有浏海被烧掉,真的是凑巧走运而已。」
不仅是翡涅希丝,威蓝多和伊莉涅也一时愕然,唯有厚道的费尔满脸同情,点著头像在表示「才刚遭遇过危险的话,还是请好好休息吧」。
「我去调查硫酸跟盐酸的部分,那也很重要吧,毕竟它们跟火之药系出同源。」
这话听起来很像藉口,事实上也是。库斯勒端起碗喝汤好隐藏自己的表情。
「嗯──」
威蓝多眯起眼睛,似乎正试图看穿他隐藏在碗下的真实想法,但他并没有再加以追究。
「既然这样,我们去外头试吧。」
「我们也愿意帮忙哦。」
守礼地站在房间角落用餐的护卫们挺起胸膛,表现出一副「包在我们身上」的模样。
意思大概是「我们的职责就是去拚命」吧。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这下就不会无聊啦。」
威蓝多促狭地说道,引来了一阵涟漪般的笑声,但在场有两个人没笑,其中一人当然是库斯勒,另一人则是翡涅希丝。
「那么就抓紧时间开始吧!」
「咦?现在开始吗?」
担任护卫的骑士惊声叫道。在白雪中走了四天的路程,今天还是一大清早就出发,刚才又来了那么一场闹翻天的打雪仗,他们可能以为在迟来的午餐之后会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威蓝多站起身,重新绑紧腰带后得意一笑。
「你们要是在骑士团的训练当中说这种话,会有什么下场呀?」
身强力壮的护卫立刻个个露出彷佛被人甩了巴掌似的神情。
「是我们太散漫了。」
「拜托了。」
听威蓝多这么说,骑士们便以合乎外貌的豪迈将剩下的肉汤全倒进嘴里,再俐落地洗好碗收拾妥当后,追随威蓝多去了。
「我也赶快把纸袋做好吧,虽然我其实比较想打铁啊。」
「我来帮忙,别看我这样,我很擅长需要用细活的工作哦。」
「费尔大哥,你果然也会制作书籍吗?」
「以前因为太笨手笨脚了,老被师傅斥责,不过凡事都是熟能生巧啊。」
工匠的好榜样伊莉涅开心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众人用完餐,便各自散去著手自己的工作时,库斯勒还在拖拖拉拉地吃,实验的失败让他迟迟无法重拾赶快吃完去工作的干劲。
但时间并非毫不受限。
库斯勒像在咽下叹息似的勉强将碗底的汤汁全喝下肚,然后把碗搁在一旁。
他就在这时候回应注视自己的视线。
「干嘛?」
「……」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对自己说话,便吓得垂下头,她也不回答,只是闷闷不乐地摆弄手中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碗。威蓝多在打趣时,只有翡涅希丝也没笑。
大概是因为翡涅希丝对在天空飞的实验很有兴趣,心里其实也想参与,所以才会在听到库斯勒说要留在工坊进行其他实验时,表现得那么震惊。
「你不用陪我哦。」
需要冷静的只有他一人。
「咦?」
「你想在外面做实验吧?」
库斯勒的语气有些冷硬,他感到翡涅希丝之所以会留在这里,是在顾虑他如果被单独留下就会闹脾气的关系。
的确,光是想像伊莉涅、费尔和骑士们围在威蓝多身边,愉快地进行实验的模样,心里就不是滋味,但这对过于得意忘形而犯下愚蠢失败的自己来说,不失为一帖良药。
然而,当库斯勒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转过身,打算去放置了从波多罗孚家借来的其他实验器具的地下室时,他身后却传来著急的声音。
「才、才没有!」
如果反问她那又是为什么,恐怕会得到「无法留他独自一人」这种他一点也不想听的答案吧。
在自阿巴斯启程的旅途中,他就已经亲身体验过了,翡涅希丝比想像中还喜欢照顾人,喜欢照顾人虽可被视为一种牺牲奉献,其实也很类似占有欲及支配欲,再挑个字眼来形容的话,就像在哄小孩。
库斯勒在当时第一次理解到,原来当翡涅希丝因为被当成小孩看待而生起气时,是这种心情。
「哼。」
他耸了耸肩,快步走向地下室,虽然没有携带照明,但一楼的炉子生著火,光靠这点火光就足够了。
只是遣骑士搬进来的行李上依旧覆盖著雪,因此打结的地方也已经冻结了,他考虑过索性用匕首把绳子割断,但转念又想,这里不比热闹的南方城市,一旦要启程上路时,可能会找不到坚固耐用的绳索,所以他决定稍微费点工夫,去取火过来把雪融化。当他转头朝向阶梯时,差点吓破胆。
如同那一类灵异怪谈,翡涅希丝站在楼梯中间一脸哀戚地望著他。
「……我还以为是幽灵。」
尤其翡涅希丝不仅皮肤白皙,头发也白,在昏暗之中看过去,身体似乎透著朦胧的光,而且他难得开个玩笑,她却连一丝笑容也不给,感觉更像幽灵了。
「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他的口气带著刺,翡涅希丝不禁瑟缩了身子,终于藉此摆脱了幽灵的嫌疑,哪知她却立刻像个幽灵似的磨蹭起来。
「有话想说就快说,还是你被我的愚蠢失败吓傻了,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样的评价很洽当,他也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然而,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翡涅希丝突然改变态度,是发生在威蓝多提议比起使用火之药,不如继续进行可燃气体的实验,却遭到库斯勒拒绝之后。在那之前,实验虽然失败了,但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人们常说少女心很复杂,库斯勒完全搞不懂翡涅希丝究竟在想什么,这样下去,他也别想推敲出白者是出于何种想法才毁灭城市的了。就在库斯勒如此感叹时──
「并不是那样,但……也很类似。」
库斯勒张大了眼睛望著翡涅希丝,她的神情依然很悲伤,但即使两人四目相对,她也没有一丝怯步。
库斯勒轻声地叹息,转身正对翡涅希丝。
「类似?」
「……是。」
库斯勒稍微思索了一下,却还是觉得无法把话兜在一起。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抓了抓头。
「我明白了,我听你说。但在那之前,先去炉子里抓一根著火的木头过来,我得让冻僵的打结处融化,好解开绳子。」
「……」
翡涅希丝一动也不动地看著库斯勒,确定他不是单纯想把她支开之后,便点头转身走上楼梯,不久后又走回来。
翡涅希丝的脸在火炬的照射下,看起来若有所思,而当她将火炬递给库斯勒时,她那急于开口,装满许多情绪的眼神比冰冻的绳结还要坚硬。
「所以呢?类似是什么意思?」
库斯勒自忖,自己边做事边听她说,应该会让翡涅希丝较容易开口,不料却没有得到回应。他侧眼一看,只见翡涅希丝也稍稍别过头,斜眼望著他。
「……你不会生气吗?」
都这时候了,还需要问吗?库斯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他保持了冷静。
「我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不会生气。」
「什、什么嘛……」
「我不是在糊弄你。这跟冶炼一样,不先试著把东西丢进炉子里,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不去试试看,就不知道什么好什么坏,我以为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这虽是炼金术师该有的心态,但并不仅限于在炼金术方面。
翡涅希丝先难受地低了头,像是为了咳出哽在喉咙里的异物般深吸一口气后,把头抬起来。
「你、你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有点奇怪。」
然后,冒出一句库斯勒想也没想过的话。
「奇怪?不是最差劲,也不是坏心眼?」
若是指那方面的话,库斯勒还有自觉。只见翡涅希丝也咬住嘴唇,努力克制差点浮现在嘴角的苦笑。
「不是。」
虽然她说得那么笃定,但库斯勒依然不明白。冻住的绳结就在这时融化了,于是他将火炬朝翡涅希丝递过去。
「拿著。」
翡涅希丝看著库斯勒的眼神就像在控诉她正在说一件重要的事,但在他把手伸得更长之后,她还是不情愿地接过了。库斯勒便动手去解开绳结,同时也反问她:
「奇怪是什么意思啊?」
配合手中的结,他也翻开了记忆的扉页,可是依旧一头雾水。他心想,自己可曾做了什么令人觉得奇怪的事?突然间,翡涅希丝抓住他的手臂,他疑惑地转过去看她,然后被那泫然欲泣的脸庞吓到。彷佛这里不是地下室,而是某个洞窟的底部,而她正在劝说:现在若不回头,就再也无法回到地上了。
可是,这里只是个普通的地下室,伊莉涅与费尔正在他们的头顶上工作,威蓝多与骑士也在外头进行著一场其他人听到肯定会惊愕万分的飞翔实验。
库斯勒差点由于这之间的落差而莞尔,不过他当然没有笑。
因为翡涅希丝是那般认真。
「你……」
翡涅希丝开口。
「你对天使的传说感到害怕吗?」
他曾听说,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一件事情上面时,即使他的手臂被切断,他也是浑然未觉。库斯勒在忘了呼吸,专注回望翡涅希丝时,相信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对天使的传说感到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便要嗤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这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因为他的脑中鲜明地回想起,当自己站在白者毁掉这座城市后留下的巨大洞穴边缘时的感觉。
「哪来……害怕……这种事……」
他觉得他说不出「没这回事」。看到那间庙祠、城市被炸毁的遗迹时,他退缩了。心中认知到天使们干下的好事有多严重,技术本身并无善恶之分的信念也确实出现了裂痕。
但他认为……
面对恐惧,自己并没有夹著尾巴落荒而逃。
「没有,没有这种事。」
「可是……可是,从站在那个大洞边缘之后,你就一直很奇怪,一直像在努力掩饰什么一样,虚张声势。」
库斯勒哑口无言,因为一切正如她所说。
「再加上刚才的失败,你……你那么乱了分寸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翡涅希丝垂下往上偷瞄时的目光后便说:
「所以我才想你会不会其实在害怕……还有……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继续进行研究……」
如果她是意在刁难,露出嘲笑他是个胆小鬼的表情,那么库斯勒便有自信绝对能够加以反驳。
但翡涅希丝看起来是那样悲伤。
原因在于──
「如果你的勉强是为了我,那我──」
她这家伙就是会产生这种想法。
「你以为我有那么看重你是吗?」
库斯勒抱住翡涅希丝,让她闭上嘴巴。
「该死,你想得没错。」
将抱住她的臂弯再锁紧一点,就听到一声似乎感到难受的可爱闷哼。
「可是,我并不是因为对调查天使传说感到害怕才退缩。在我点燃臭气,顿悟到这会失败的那瞬间,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是你的脸,我当时一定面色惨白吧,因为我以为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密探手中救回来,这一刻却居然要害你死于我自己的失败。」
库斯勒无心再去掩饰什么,只是把想到的话全告诉翡涅希丝。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确定实验失败的那瞬间记得如此清楚。
「另外,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都在虚张声势,也的确在掩饰。」
库斯勒发出叹息。
「那也是为了你啦,该死。因为听说了白者留下创伤,这片土地也因此受到诅咒时,你是那么沮丧啊。所以呢,这又怎样?难道你以为这些顾虑全是因为我在隐藏对白者传说的恐惧?」
「啊……呃……」
翡涅希丝顿时语塞,先抬眼望著库斯勒又马上低垂视线。
最后则是深感抱歉似的点了头。
「但是──」
「但是怎样?」
翡涅希丝在他怀中抬起脸,库斯勒把嘴贴在她头顶说道:
「你以为只要乖乖睡上三天,我就会立刻变成一个文弱的温柔男子吗?」
就算对翡涅希丝的顾虑全没意义也无所谓,问题在于,翡涅希丝如何看待他。
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说了一顿的翡涅希丝并没有就此退缩。
反而岂有此理地噘嘴瞪著库斯勒。
「这点我也一样啊。」
「啊?」
「我也不会再为了这些事情哭哭啼啼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翡涅希丝说到这里,那个总是立刻哭哭啼啼的少女终于回来了。
只是,听她这么一说,库斯勒才回想起当他去救翡涅希丝时,她和伊莉涅一起埋伏在旁边还挥舞了铁壶。明知那么做只是有勇无谋,她还是拚尽全力试图逃脱。
那样的鲁莽,也跟被骑士团抓来当成诅咒工具时,不曾试图反抗的可怜小女孩有著天壤之别。
也许正如自己的改变,翡涅希丝同样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不过,有一点我得跟你说清楚。」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双肩,将她推离自己。
粗鲁的对待让翡涅希丝露出彷佛听到自己被判绞刑的表情,但她没有移开双眼。
「白者所干下的事确实规模大到令我害怕,尽管如此,却也再次证明了他们的确是合适的对手。」
如此一来,库斯勒该做的事就只有一项。
「我们的手指已经确实触碰到白者的传说了,除了紧紧抓住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只要解开传说的谜团,我们就能得到梦里才会出现的技术,说不定,还能获得白者行踪的线索,那样的话,便能解开留在这片土地的诅咒,解开那个你逞强说自己没放在心上的诅咒。」
被暗讽是在逞强的翡涅希丝本欲开口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觉得现在的情况虽然变得像在争吵,但彼此说的话又都是出于体贴对方,让人想气也气不起来。
「所以,我不会放弃,也不会因此心生恐惧。之所以不参与威蓝多的实验,也不是因为我害怕,我怕的只是自己又失败而已,为此我才要静一静,不过是如此罢了。」
库斯勒很肯定地断言后,又别扭地加了一句:
「当然……刚才也可能真的是因为失败而脸色变得惨白,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遭遇失败了,而且,我也因为打雪仗太开心而过于松散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像藉口,翡涅希丝也拙劣地露出笑容。
只是,翡涅希丝的笑容其实另有原因。
「能让你开心就好……」
「啊?」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她的笑容就变得清晰无比,这时库斯勒恍然大悟。
「你!刚才那样闹难道是……」
「伊莉涅说要那么做的,因为我跟她商量了你的事。」
那时候,翡涅希丝与伊莉涅两人一起走到户外,他原以为伊莉涅是为了跟容易沮丧的翡涅希丝聊聊,听听她的心事,实情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说你虽然很乖僻却也很单纯,只要这样把你卷进来玩闹一下,你就会有精神。」
「……」
一想到伊莉涅到底是怎么看他这个人,就让库斯勒感到头疼,赞成这做法的翡涅希丝也同样有罪。
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么做真的成效显著。
「该死……很有效,太有效了,简直就跟不会喝酒的小孩一样。」
翡涅希丝这次真的笑了,库斯勒感到可恶地注视她,之后又看开地叹了一声,抓了抓头。
「可是这就表示正如我看著你一样,你也看著我啊。」
翡涅希丝并非只会被观察的木石,而是一名心情会变化,会动脑筋思考的少女,因此,他体贴的心意反被她视为虚张声势,产生另一种误会。看来即使是同一件事,也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解释呢。
那既会带来麻烦也会带来乐趣。库斯勒耸了耸肩。
「算了,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你可以去外面帮威蓝多的忙了。」
库斯勒当然是故意这么说。
翡涅希丝也识相地鼓起脸颊回答。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因为你说不定又会失败。」
虽然有种说法是再傲慢也得有分寸,但她这样的反应正符合库斯勒的期望。
「也是啊,搭档。」
说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翡涅希丝便精神百倍地回应了他。
对于硫酸与盐酸究竟具备怎样的性质,他们可以说一无所知。
那是在寻找火之药与灵药时凑巧发现的东西,库斯勒觉得自己读过的文献当中也几乎没有提过。费尔表示他会知道硫酸的存在是因为曾经看过在沙漠地区流传的技术书,所以即使骑士团收藏了记载这类酸性物质的书籍,那也只有地位相当高的炼金术师才能翻阅吧。
如此想来,这就代表了一件事:即使这项技术被深藏于权力机构的重地之中,他们还是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这实在大快人心,也让人确实体会到技术的真髓。
技术是反映这世间真理的一种方式,谁也不能长久隐瞒下去。
「不过,只是加了水,就变得这么复杂啊。」
因为有可能会突然燃烧,所以他们慎重再慎重地做了各种尝试,警戒心也只愁不够地重新涌上心头。
这液体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加入水之后就会冒烟,真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魔女的大锅子呢。」
把水混入硫酸之中,就会像在热油锅里加了水一样爆裂、冒烟、变热,而且把加水稀释过的硫酸倒入本以为不会受影响的铁容器后,会出现起泡、铁遭到溶解的情形。叫人忍不住歪头疑惑,神为何要赋予它这么复杂的特性。
话虽如此,眼前发生的景象既非魔法也非奇迹,无论是库斯勒或翡涅希丝来试,都可以重复出现,结果也没有不同,接受这项事实,就能够理解到原来这就是硫酸。
「生石灰加了水之后,也会变热到几乎可以煎蛋,凡事皆有可能啊。」
稀释后的硫酸虽然可以溶解铁,但继续加上更多水之后就会逐渐变得无法溶解,盐酸也有相同的倾向。
一触碰到就会引发类似烫伤的症状,这点两者也相同。接著考虑到在硫酸中加入盐巴,会出现像盐酸那样的特性,因此他们就试著加糖,之后得到的结果却令人相当惊讶。
经过精制的白色砂糖居然立刻变成了黑炭。
「除了制造火之灵药以外,这东西到底还有什么用处?既然神在这世上造出了这种东西,那应该会有更有用的利用方式才是啊……」
「把砂糖变成黑炭,很适合用来告诫众人不可以奢侈啊。」
库斯勒瞧著翡涅希丝,只觉她的表情让人分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
「在你那些奇妙的知识当中,没有什么线索吗?」
翡涅希丝虽然不像库斯勒这般看过成千上万的书,但她出生成长于遥远的沙漠地区,在不幸的逃亡中似乎走过许多城市,多亏翡涅希丝的灵光一闪而找出的新发现也不只一、两个。
就像此物混入彼物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东西,当人生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之后,也会走上无法预料的结果。
但翡涅希丝露出不悦的神情。
「请不要故意用这种方式抬举我。」
「正因为你会觉得讨厌,才更有趣啊。」
翡涅希丝大概是认为不管怎么回答都拿他没辙吧,便叹了一声,决定专心在手头的工作上。库斯勒思考了一会儿,将椅子移动到稍微远离长桌的墙边,就此坐下。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翡涅希丝立即一脸担忧地靠近他,而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既然勉强要求没有效,那我就退一步看看了。稍微隔了点距离,也许会意外来个新的灵感。」
「啊……」
「而且,我也得好好观察学徒进步了多少啊。」
翡涅希丝的喉咙里冒出「唔」的一声,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很清楚,不管再怎么逞能,她都无法承受这种沉重压力。但下一刻,她就彷佛立即换了个想法似的,鼓起干劲著手进行实验,要他好好看著。
事实上,只是累瘫了想休息一下的库斯勒便决定悠哉地眺望她。
在他的视线前方,翡涅希丝摆动著细细的腰,左右移步来回拨弄实验道具,调查各种反应。如果伸出手摸摸她的屁股等等,她肯定会发出可爱的惊叫声,往上跳吧,然后重复捉弄个两次三次之后,她的反应就会随次数增加慢慢变淡,最后甚至赏他一个白眼吧。
这情形正如在冶炼中早已彻底调查过,熟悉亲近的金属一样,产生的反应可以预测得到且让人乐此不疲。
翡涅希丝一开始也担心会被捉弄,因此稍微有所戒备,但工作这种事一旦进行得顺利,就会慢慢令人埋首于其中,没过多久,她就只专注在自己的手上,似乎完全忘了库斯勒。
她准备了金属片,准备了浓度不同的酸,一个接一个单调地确认反应,她这部分的手法毫无疑问已达到及格分数,比如在倒危险液体时,得沿著棒子注入以免液体飞溅,这点她也确实做到了。
像这样观察翡涅希丝,让库斯勒渐渐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在某处听过的故事正重新在眼前实际上演,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追寻的天使若在进行实验,肯定也会呈现这种感觉吧。
在大圣堂中央祈祷的修士自然拥有一股威严,可库斯勒在此也找到不输给这一幕的神圣。毕竟她正在这个狭小屋子里的长桌上,试著揭露据说是由神创造出来的世界中隐藏的秘密,试问,有比这更神圣的挑战吗?
有许多改变人们生活的技术,都是诞生在散落于世界各地的此类小屋之中,城里的居民若听说此事,想必不会相信吧。他们一直以来都深信,那些全是国王君主早就知道的事物,只不过偶然允许城市居民也可以使用罢了。
但技术并非魔法。尽管很多时候的确是由努力和偶然交错,而突然出现一条明路,但大部分还是单调地重复累积出来的成果。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找到的技术必须是任何人经手都有办法重现;不管隐藏得多好,还是一定会有人发现,因为技术正是这世界真理的断简残篇。
因此,就算是那些仅留下传说或奇闻轶事的内容,只要是事实,就应该任谁都有可能重新实现,即使是眼前这个刚学炼金术不久的娇小丫头。
从这层意义来看,也许技术在这个混帐世间算是罕见的公平之物。
「呼……」
库斯勒会回神,是因为有一声甜美的叹息格外清晰地贴上他的耳畔。
在监督翡涅希丝干活的这段期间,他似乎不小心打了个盹。
长桌上的狭窄空间放了金属片、盘子之类的东西,用来做记录的石盘写满了石灰字,连石灰跟酸所起的反应都记录了下来。
翡涅希丝在长桌前呆呆站著,以一种茫然的神情环顾四周,寻找是否还有可做的工作,看了一圈后,似乎明白再也没有了,肩膀便沮丧地垮下。
库斯勒促狭地笑了。
干完活之后会感到失落,那就表示她已经无法从这条路回头了。
带领翡涅希丝走上这条路,让库斯勒稍微尝到近似违背道德的快感,心头发痒。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起,目光扫过翡涅希丝记录的石盘。
「反应无一相同……看起来是没有意义的结果啊。」
「……」
也许是紧张与专注的反作用吧,翡涅希丝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库斯勒耸耸肩,把他原本坐的椅子拉过来,让翡涅希丝坐下,而自己则靠在狭窄的长桌角落。
「可以溶解金属这点的确很有魅力,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用途啊,如果能在冶炼时,将不需要的金属溶解排出,那可就方便了……」
库斯勒在一面归纳,一面述说之际,突然察觉翡涅希丝的双眼已经闭上一半,虽然他无法确切掌握现在的时刻,但太阳差不多快下山了吧。
「喂!」
「啊!」
翡涅希丝慌张地抬起头,伸手就要揉眼睛,库斯勒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
「实验当中不可以随便揉眼睛!」
「……」
翡涅希丝似乎被库斯勒严肃的神情惊醒,睁大眼睛的她先看了看库斯勒,视线再移到自己的手上,这上头也许沾了许多危险的东西。
「幸好,这里有你我两个人,不管哪里痒,都有办法处理。」
库斯勒贼贼地笑说,翡涅希丝闻言老实地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出他话中有话。
她露出嫌恶的神情,感到傻眼。
「玩笑话就先搁一边,看来实验是没进展了。威蓝多那儿不知道怎样了,该不会进行得很顺利吧。」
能发现在天空飞的方法,当然值得开心,只不过他还是希望找出方法的人是自己。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翡涅希丝用一种异常冷酷的眼神看他。
「怎样?」
库斯勒一反问,那盛气凌人的丫头便抬起下颚说:
「你果然还是睡著了嘛。」
「啊?」
「因为你看起来昏昏沉沉的,我就建议你去二楼好好休息,但你却嫌我烦,嘟嘟哝哝地说自己没在睡。可是你根本连威蓝多先生他们已经收拾回来的事都没发现。」
「唔……」
这次换库斯勒说不出话了。他完全没察觉,也根本不记得与翡涅希丝的对话。
翡涅希丝一脸得意地叹了口气。
「你真应该再稍微上进一点。」
这话听起来就像在教训贪玩的孩子。
库斯勒别过脸,对她那狂妄的态度表示不满,但翡涅希丝咯咯笑说:
「不过,我也有点困,再继续进行实验的话,可能会失败。」
而且他们的实验对象还是源自太阳的碎片,目前仍几乎一无所知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们也暂时小歇一下……不过,那些家伙在二楼的话,不就没地方睡了?」
「我在炉子前面也没关系。」
「就算觉得冷,你也不要抱住我哦。」
「什……那、那是我要说的!」
库斯勒对气呼呼的翡涅希丝置之不理,自顾自地伸起懒腰,从肩膀到背部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非常舒服。听见这声音的翡涅希丝神色有些不安,最后当他左右摇晃脖子,发出了更「动人」的声音时,翡涅希丝的脸色已然近乎惊恐。
「不过,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啊,是我们至今都太顺利了。」
眺望著实验后在长桌上留下的残局,库斯勒喃喃低语。
「威蓝多也没有斩获吧?」
他的问题让翡涅希丝变成一脸愁容。
「回到屋子里时的他是恐怖的威蓝多先生。」
威蓝多只要沉迷于实验就会变了一个人,尤其是进行得不顺利时,库斯勒觉得他的烦躁会远胜过自己。
「飞向天空……飞向天空……像鸟一样……又或者?」
他在喃喃间想像那模样。
天使会飞是因为拍打长在背上的翅膀,这方法跟收集烟雾好往上飞不同,其实更像库斯勒他们连一次都没试的做法:在双手接上翅膀,振翅飞翔。
难道这方法才是正确答案吗?完全无法估计那究竟需要多强的臂力。
只要是曾经使用过巨大风箱挤出空气的人,就会深深明白想用这种方式飞上天空有多么鲁莽。
「如果能够知道飞起来的模样是怎样,也许可以得到些线索呢。」
翡涅希丝也露出跟方才打闹时截然不同的认真神情。
「不是说钥匙的形状得依钥匙孔来决定吗。」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么风趣的话啊。」
库斯勒虽出口揶揄她,但也不得不同意。
「不过,说得没错。要是人们识得神的外形,就一定能找出理应存在于这世上的神。」
「如果能做出圣别(注:神圣之物,有别于一切凡俗)的眼镜,也许能见得到。」
「嘿,这样的话,最好是顺便还要能看到正在升天的灵魂,拿条绳子系在一起,就能跟著被带到空中去了。」
库斯勒回忆起费尔收集的各项资料,另外也回想在卡山及其他城市发现有关白者传说的插画,每一幅图看起来都像所谓的天使,这么说来,是否应该从他们是用天使的翅膀,像鸟一样振翅而飞的角度来思索呢?
正当库斯勒在动脑时,翡涅希丝忽然抓住他的衣襬。
「怎么了?」
出声询问也没得到回应。只见翡涅希丝在抓著库斯勒衣服的同时,还动也不动地注视长桌上的东西。她的神情很特殊,尽管忘了眨眼又面无表情,但在肌肤之下确实有什么变化正在翻腾。
那模样彷佛正在凝视神启的圣女般,不知为何,库斯勒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脸庞。
「灵魂……」
听到翡涅希丝的嘀咕,库斯勒才回神。
「喂,你不会真的打算要搜集灵魂飞上天空吧?」
那是费尔的玩笑话,何况把死者放在天平量测所得的重量,跟其死前根本没有差别。换句话说,灵魂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库斯勒本想这么说,却一时忘了呼吸。
用天平测量过?
但是,没有重量跟不存在,这难道不是两回事吗?
没错,就像烟雾一样。
「那个……去睡觉之前,我可不可以试一个方法看看?」
翡涅希丝以理性的目光注视库斯勒,那是得到某种确信,属于炼金术师的眼睛。
面对如此目光时,开口询问对方有何打算会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遑论对方还是自己的搭档。
「当然。」
库斯勒爽快的许诺让翡涅希丝的脸上同时浮现惊讶与欣喜,但她又立刻收敛表情,开始动手。首先她专心注视记录了大量实验结果的石盘,一项一项地确认,完整看过一遍之后,她伸手去拿装有硫酸的罐子与锌的结晶。
「明明看了纸袋里头聚集烟雾就会浮起的实验,为何会没联想到这个方法呢?」
「什么?」
听到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焦躁地回答:
「沥青之泉也是如此,而且把燃料装进铁瓮之后,跑出来的是会燃烧的空气。」
库斯勒不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涵义,但翡涅希丝已经不再多加理会库斯勒,她的侧脸看起来是属于炼金术师的侧脸,整颗心都放在追求唯有自己能见到的事物上。
「是泡沫,是泡沫啊。」
翡涅希丝的话充满确信,人在进行实验时,肯定会出现一心相信这就是答案的时刻,今后,翡涅希丝应该会一次又一次,被这种确信背叛吧,因为实验没有别的,原本就是失败的累积。
然而,即使如此,也绝不表示这种确信经常会出错。
翡涅希丝以熟练的动作准备好铅制的容器,上头放了堆得尖尖的锌,然后倒入硫酸,锌的碎片便旋即被大量冒出的泡沫裹住,慢慢地溶解。
下一刻,翡涅希丝将纸袋拿在手上。
库斯勒张口结舌。
「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泡沫是什么。」
面对能够溶解金属的酸,他们将各种物体都丢进去尝试,本以为能做的事都做完了。
但这其实又是一个没有综观整体的做法,他们彻底疏忽了丢进去之后冒出来的东西。
「这个组合所冒出来的泡沫是最显著的。」
就像动怒发狂的螃蟹一样「啵啵啵」地冒出泡沫。肉眼看不见,也闻不出味道,更令人搞不清楚是否真的收进纸袋之中。虽然不清楚,但应该真的有东西跑出来。
在堆高的锌全都不见之后,翡涅希丝也暂时没有动作,但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失望的神色,反而双眼晶亮,嘴角扬起笑容。实际触摸著纸袋的翡涅希丝大概是从中途就明白了。
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请看。」
翡涅希丝把手放开。
「这就是灵魂的模样。」
离开翡涅希丝的手之后,纸袋缓慢地,真的很缓慢地朝天空上升。
虽然无法在灵魂上绑绳子,但可以将灵魂收集于袋子中。
尽管肉眼看不见,没有重量,却依然确实存在于这世上。
库斯勒拍了拍翡涅希丝瘦小的肩膀,她自豪地绽放笑容。
得到一次成功的结果,便要全部都试过一次,这样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把从硫酸与盐酸产生的气体全都收集起来做实验,结果发现只有石灰冒出的泡沫行不通,其他材料都很顺利,每次看到纸袋轻飘飘地浮起时,心里都会有种飞上天的感觉,这种话若说出口,也许会遭到嘲笑吧。
但事实确实如此,与他人同心协力找出符合期望的结果,并离真理更近一步,获得这种感觉的瞬间最至高无上。
这样一来,天涯海角都去得成。
不管经历多少次,这种感觉都让人想继续品尝下去。
「……你们一直都在做实验哦?」
比起互相拍掌感到兴奋,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的心思更多是在实验上,当他们正要著手调查铜时,耳边传来伊莉涅的声音。
大概是刚小睡过吧,伊莉涅看起来还昏昏欲睡,翡涅希丝面向她放开手中的纸袋,纸袋就慢慢地往天花板升上去。看著伊莉涅拚命揉眼睛以为自己睡昏头的模样,他们两人一起大笑。
实验极为成功。
伊莉涅慌慌张张地转身往二楼冲上去,接著威蓝多也以一样猛烈的速度冲下来。
「唔哇啊啊啊啊!」
他用力抓著头,仰望贴在天花板的纸袋大喊。
听著这道祝福的吶喊,翡涅希丝开心地按住耳朵,库斯勒也用小指塞住耳洞,原本一样在二楼休息的骑士以及在外头守卫的骑士同时飞奔过来。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对齐聚一堂的伙伴们高声宣布:
「这方法不需用到火,而且也能明白白者为何要大量收集太阳碎片的理由了。」
「这就是飞上天空的方法。」
长久以来人们只能仰望天空,一心以为无法实现的梦想。
在这个瞬间,又有一块奇迹掉落到人们手中了。
「可是……」
库斯勒的话突然中断,伊莉涅急问;
「有、有什么不妥吗?」
库斯勒连耸肩的动作都没办法好好完成,因为他已经累到极点了。
「接下来,等我……睡……」
话还没说完,库斯勒就膝盖一弯倒了下去。
这时在他身旁的翡涅希丝似乎早已站著睡著了,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并没有放开牵著彼此的手。
只是是谁不放开谁的手,这点就说不准了。
睁开眼睛时,炉里的炭正烧得火红,发觉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毛毯,进而明白自己睡著了。平时他总能隐约掌握到自己大概睡了多久,但此刻除了睡了一场好觉之外,什么也不清楚,看来他连梦也没作,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因为睡得太舒畅了,让他开始怀疑发现在天空飞的技术难道只是一场梦。
会这么想不仅是因为在炉边熟睡的人只有他自己,更因为这个烧炭小屋中没有其他人在。
「……」
一切都只是自己作的伤心梦──他差点就被这个虚妄的想像困住,却刚好听到外头有声音。他爬起身,伸展每个地方都在发疼的身体,走向户外,才刚踏出去就觉得被雪反射的日光好刺眼,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太阳虽已高高升起,却仍令人觉得神清气爽的冬日早晨。
当眼睛好不容易习惯外头的灿烂时,就看到除了库斯勒以外的人都站在那里。
「终于起床啦,你这样没资格当工匠哦。」
「说不定他存心不想帮忙,才算好时间等我们准备好之后再出现唷。」
当威蓝多与伊莉涅说这些风凉话时,翡涅希丝跑了过来,站在他身边。
她的脸浮现彷佛才刚大玩一场的红润。
「你太晚来了,测试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翡涅希丝明明也一样筋疲力尽才对,她却先恢复了精神,这肯定要归功于年轻,库斯勒决定这么想。
他耸耸肩,眼神移到散落在雪地上的各种事物。
看来在他睡著的这段期间,威蓝多已经掌握到实验结果,伊莉涅也发挥了她的灵活手艺,另外,既然翡涅希丝提到测试的实验,那就表示他们已然获得某些见解。
鹿皮的毯子上摊开了铁盘、金属片等东西,旁边还放了大型的皮制袋子,其中一个已经膨胀得很大,而威蓝多正在动手让第二个袋子膨胀。
「你们缝了膀胱?」
他看威蓝多正在充气的并不是纸袋,便开口问了翡涅希丝。
「因为纸的话,一旦变大就一定会撑破,所以就改用牢固的袋子。接缝用胶来黏合,把缝隙都补起来了。」
「嗯……那么他们又是在做什么?」
库斯勒的手指著在鹿皮毯子上的费尔,他正在把看起来很结实的皮绳穿进毛皮上衣中,与护卫的骑士合力制作一件看似歪歪扭扭的铠甲的东西。
「因为用手撑著会很辛苦啊。」
「啊?」
库斯勒的反问只换来翡涅希丝顽皮的笑容,没有获得更多回答。
就这样做准备时,伊莉涅已俐落地将金属片和液体丢进蒸馏器里,那应该是根据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的实验结果,改良过的做法。而且,威蓝多还将充满气体的袋子穿上绳结,仔细一瞧便发现上头绑了重物。
一领悟到那浮力大到得用上重物,库斯勒的呼吸立刻加快,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冲上了指尖。
「大概就这样吧。」
威蓝多说完,就将胀大到跟费尔不相上下的袋子封住,他的动作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彷佛空中有条钓鱼线把袋子往上拉,而他则极力对抗这股力量。
库斯勒心生狐疑,猜想这该不会是在捉弄他吧,便眯眼细看附近的树木上方。
「那么,费尔大哥──」
威蓝多的呼唤让库斯勒回神,当然,他也根本没找出从天国垂下来的绳子。
「你那边怎样啦?」
「做好了。」
他在胸口展开了那件用皮绳五花大绑过的毛皮上衣。
根本不需要多问这东西的用处是什么。
「那么,就要看看这个最高荣耀属于谁喽。」
威蓝多一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库斯勒就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然而,他笑不出来,只是叹气。
「别说傻话了。」
他的手贴上站他身旁的翡涅希丝的背,往前推了出去。
「找到的人可是她。」
踉跄走了几步后终于停下的翡涅希丝瞪大了双眼。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很轻,容易浮起来。」
「已经用天平计算过了,只要不是我或任何一位骑士都浮得起来哦。」
费尔之所以那么开心,是因为只要能浮起来,由谁来尝试他都无所谓吧。
下一刻,人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没道理不感到开心。
只不过,库斯勒是出于某种考量才推荐翡涅希丝。
那就是两个准备好的皮袋,以及利用它们飞上天的模样。
只要想像那景象,就知道翡涅希丝才是最适合的人。
「可、可是……」
翡涅希丝不安地看著库斯勒,库斯勒轻轻地耸肩。
「我会一直牵著你的手。」
绝对不放开。
这句话大概奏效了吧,翡涅希丝尽管面露惧色,却还是微微地点了头。
「那么,就先穿上这件……」
于是,准备开始。翡涅希丝的身形瘦小,因此套上绑了绳索的上衣之后,又接著在上头用绳索紧紧捆住。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怀疑,不确定是否真的飞得起来,不过那充当重物,用来让皮袋停留在地面的瓮看起来相当巨大。
如此说来,这真的能浮起。
「我想应该不至于突然被往上带到空中去。」
「已经用实验证实过了吗?」
「是的,用装满雪的麻袋测试过,而且,为了以防万一,还加了一条长绳绑在树上,即使绳子松脱了,也还有下一个安全措施在待命。」
只见护卫的骑士端正地举起长枪,另一名骑士也在弯弓搭箭。
「看来似乎可以体会到鸟遭猎杀时的心情呢。」
「我、我无意体会……」
库斯勒的玩笑话惹得翡涅希丝紧张地回应。
「即使被打下来,你也不用担心。」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就对他投以求助的眼神,库斯勒露出安慰她的微笑,手指轻抚她的脸颊。
「下面都是雪,不可能会摔伤。」
「……」
翡涅希丝著恼地别过头,她似乎在期待他会说出「即使掉下来,我也会接住你」之类的话。
「准备得如何了?」
「袋子已经好了哦。」
「上衣也……没问题。」
费尔仔细检查过后,满意地点了头。库斯勒再次看了翡涅希丝,她虽然气恼他的捉弄而移开视线,但最后还是转过来看他。
「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翡涅希丝终于僵硬地微笑了。
「那、那么,真的要开始喽?我要解开重物喽?」
他们之中的正常人伊莉涅也许最为紧张,就连面对珍奇的技术一直显得暧昧消极的骑士们,也单纯地为了即将飞上天空的创举感到兴奋。
伊莉涅开始动手解开系住皮袋与大瓮的绳子,解开一个,皮袋便缓缓但毫无疑问地浮在空中,拉扯翡涅希丝的身体。上衣似乎把她套得很紧,她的脸上出现些许痛苦的神色。
「下一个也要解开喽。」
翡涅希丝望著伊莉涅的动作,再看了看库斯勒。她那绿色的眼眸中明明显现类似恐惧的情感,脸上却是快要笑出来的表情,库斯勒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心。
「去吧!」
伊莉涅在这么喊的同时解开绳子。
第二只皮袋飘上天空,翡涅希丝的身体开始晃动,从她僵硬的脸色看得出来上衣真的绑得相当紧,绳结发出摩擦的声音。
然而,翡涅希丝的身体没有浮起,看起来倒像有人把手伸进小孩子的腋下,试著将其抱起却抱不动的样子。
两只皮袋还不够吗?
正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
「啊!哇!哇!」
翡涅希丝发出近乎哀号的大喊,身体往前倾,彷佛双脚被人绊倒似的往前一扑,身子却没有倒在雪地上。
众人屏息以待。
翡涅希丝娇小的身体明显浮在半空中。
「啊哇、哇、哇!」
只是,如今正亲身实现众人梦想的翡涅希丝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好过,她完全陷入混乱,变得很惊慌失措。库斯勒握住她的手,露出嘲讽的微笑直视她的眼睛。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即使是神在拉扯翡涅希丝也一样。
翡涅希丝马上不再手忙脚乱。
这招似乎很管用。
「哦哦……」
不知是谁发出的赞叹,身体放松的翡涅希丝缓缓离开地面往上升,翡涅希丝的视线从库斯勒的下方逐渐变成一样高,随即就变成得抬头才看得到。
库斯勒握著翡涅希丝的手说:
「天堂住起来的感觉如何啊?」
不知翡涅希丝是因为上衣很难受,或是因为感动在她胸口满溢,她只给了一个剎那的微笑。
但库斯勒并不是为了打趣才这么问她,飘在空中的翡涅希丝非常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天使。」
伊莉涅嘀咕。
没错。
翡涅希丝的背后绑了两个会飘浮的皮袋,这副姿态虽然有些笨拙,但看起来正是那模样,远望的话一定更是如此吧。
一如展开背上羽翼的天使之姿。
另外,或许白者也是因为这副模样而被称呼为天使。
「这重现了传说啊。」
「在这世上并没有奇迹或魔法。」
库斯勒回应了威蓝多的喃喃。
「我们得到俯瞰世界的方法了。」
这绝不是傲慢的想法,因为拥有这项技术就能让所有都市的城墙都变得毫无意义,一振翅,就能飞越在地面万头攒动的士兵。
这下,就能挣脱一切,获得自由,因为他们已经拥有鸟类的翅膀了!
然而,正当库斯勒打从心底喝采时──
「啊!」
威蓝多发出傻里傻气的叫声,视线朝向天空。
库斯勒也察觉到了,伊莉涅按住张开的嘴巴,最后是翡涅希丝转头去看。
就在这瞬间,肿胀得硕大无比的袋子从缝合处裂开了。
「──唔!」
翡涅希丝发出几乎不成声的哀号,不过她并没有让雪地上多出一道人的形状。
库斯勒拉近与她相握的手,将她抱在怀中。
感觉非常轻的原因大概在于还有一个袋子是完整的吧,又或者,名为希望的东西就是这般轻盈呢?
「在天空飞的旅行感觉如何?」
库斯勒一问,在他怀中咳嗽的翡涅希丝便抬起头,等到赶过来的费尔和伊莉涅帮她将背后的皮袋拆掉之后,她才说:
「……很、难受……」
与奇迹或魔法差了十万八千里,非常实际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