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幕

那之后的数日,甚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库斯勒和威蓝多埋首于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也丝毫不见所谓的黑影在窥伺着这间继承了汤玛斯技术的工坊。

翡涅希丝也老老实实地每天早上来到工坊,充其量只是一直看着库斯勒干活而已。

原本还疑心她会被自己人下毒,接着嫁祸给库斯勒他们,不过看来她的健康方面也没什么问题,至少目前并没有出现急需令人担忧的事。要是她中了水银的毒,牙龈会马上变黑;如果她被下了砒霜,指尖也会变得肿胀,他们见惯了这些手法,一眼就能识破。

而且,原以为既然她对监视者这项任务显得干劲十足,一定会嘴上不饶人到处找麻烦,不料她却真的只是用一对眼睛望着。

或许是在市集上的那番交谈稍微奏效,稍微冲淡了她对炼金术师的偏见。

库斯勒虽然也预期着这样的结果,但是偏见和警戒心一被冲淡,也就意味着原有的紧张感亦随着消失殆尽。

很快地,她开始瞧腻库斯勒的工作情形。

「你要是困了的话,就到那边睡一下如何?」

连续几日都是寒冷阴郁的天气,今天可是个久违的美好放晴日。

翡涅希丝坐在椅子上打了好几次呵欠,终于开始点顿打盹的时候,库斯勒开口建议。

「咦,啊……不……我没问题。」

「尽管你没问题,我却是很困扰。打呵欠可是会传染的啊!」

「但、是……呜……哈……」

穿着裙摆及袖子都显得又长又宽松的修女服长袍,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打呵欠,她这副模样还真像只白色的猫。

听见库斯勒的叹息声,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脸色讪讪,缓缓站起身子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负责监视的人怎么能够跑去睡觉呢。」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句话?刚刚不就睡着了?」

「我没有睡着。」

库斯勒耸耸肩表示算了,回头继续进行把羊皮纸展开,拿铁锤钉上钉子将其固定的作业。

「今天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麻烦的工作。」

库斯勒粗声粗气地回了她一句,翡涅希丝因为打了盹,自觉有所亏欠,只好低头沉默。不过,那也只维持了数秒。

「这样的回答算不上是说明。」

「蒸馏啦,蒸馏。」

「……」

翡涅希丝无言地注视库斯勒一会儿,然后,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

「把水加热后?」

「啊?」

库斯勒唐突地丢过来一个问题,翡涅希丝瞪大双眼反问回去。

「把水加热后会变成怎样?」

「咦……哦……那个,会、会变热。」

「没错。你真天才。」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听出自己又被愚弄了,于是狠狠地瞪向库斯勒。

「我为打呵欠的事向你道歉。」

绝口不承认自己打了盹,而且她的表情也让人看不出来是在道歉。

尽管如此,库斯勒也只是叹了口气后,就招手要她靠近。翡涅希丝先是全身绷紧,保持警戒,听到他说「过来帮我」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桌子走过去。

「帮我压住那边。」

库斯勒压住卷起的羊皮纸的其中一端,示意她负责另一端。这张羊皮纸应该是出自一头相当好的羊吧,文字就书写在它这张厚实且巨大的皮革上,边角总是自动「咻」地卷缩起来。

因为汤玛斯用他那与房间收拾的模样相符,带有神经质的细小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羊皮纸,不将纸张完全摊平根本就没有办法阅读。

「压、压住?把这个吗?」

站在干瘪犹如老人皮肤般,凹凸不平的羊皮纸前,翡涅希丝缩了缩身子。

「没错。不用怕!羊皮纸并不是毒药。」

「……我、我才没有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她应该是第一次碰触皮革吧?有些战战兢兢。那独特的柔软触感,的确多少与表皮较硬的蛾的幼虫有些类似。

「不要拉动它喔。要是拉过头可是会产生裂痕。」

库斯勒用左手手掌的侧面压住羊皮纸,同时手指捏住钉子穿过羊皮纸上的小洞,然后举起拿在右手的铁锤将它钉上。

有些人在书写羊皮纸时,会先在四个角落钉上钉子后再写上文字,汤玛斯也是采取这种做法的人,所以纸上早就开了小洞。不过,即便如此,要是之后没有斟酌力道,多次往洞口钉上钉子的话,有可能会从那里开始裂开,因此才必须多加留心。

「好了……接下来,换这边!」

「是、是!」

听从库斯勒的指示,翡涅希丝东转西拐地四处来回移动,帮忙将羊皮纸压住。由于她的身材过于娇小,有时候还得站上椅子把身体伸长,才有办法压住。

就这样忙碌了一会儿,最后将五张羊皮纸钉满整张桌面,才总算结束。

汤玛斯不断尝试实验的冶金过程,完美地呈现在眼前。

因为暗号尚未解开,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不过仅从重现记录的最初步,就已经深刻理解到汤玛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说他的手法多么好,或是实验内容多么创新;而是因为从这些羊皮纸中,可以看到这位名为汤玛斯的人所创造出来的宇宙。

同样身志炼金术师,库斯勒怀着敬意眺望羊皮纸上建构出来的宇宙。

只是,旁边的翡涅希丝却是不断嗅着自己手上的味道。

虔诚的敬意顿时烟消云散的库斯勒,夹杂着叹息说道:

「那么在意的话,就去洗洗吧。」

「啊,不……」

翡涅希丝像迸出口头禅般地先是回绝,但最后还是说:「不好意思,那我先去洗个手……」后,就往给水处走去。

「你之前没有摸过羊皮纸吗?」

注意到翡涅希丝双手湿答答地不停张望四下,最后低头盯着自己身上穿的长袍,库斯勒就把手巾随着这句话扔给她。

「嗯……不过,我是知道名字。」

在这种小地方也要逞强,虚张声势一下,看来翡涅希丝要成为她理想中的修女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你是从修道院来的吧?难道那里没有负责抄写的修士吗?」

「有是有,不过……」

「不过?」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位阶不够高。」

曾经听说修道院的阶级制度十分严谨,甚至还有「神所制定的秩序是在修道院中才算大功告成」的说法。羊皮纸属于高价品,或许是不愿意让最下层阶级的人看见而玷污了它吧。原来那时翡涅希丝听到可以拿书来看,脸上所散发的喜悦是源自于此。

库斯勒继而回想起翡涅希丝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来工坊接她的上级圣职者,走回自己的窝的那光景。翡涅希丝在骑士团的权力构造中,所受到的对待还真的是被当成最下等的道具。

「真搞不懂你怎么会进去那种叫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是为了能更接近神的教义。况且,在我看来,我才不明白你们那种对于炼金术的热情呢!」

「嘿,这点我们的确是半斤八两啊。」

库斯勒点了点头,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怀疑她是不是又被捉弄了,最后才终于放松凝聚在肩头的力气。

「那么,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吧。」

「咦?」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然后呢?」

「嗯……」

铁定是以为这件事在捉弄完她后,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翡涅希丝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库斯勒则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啊……咦!啊,是的,不过……」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重复问题,翡涅希丝在嘴里支吾了半天后回答:

「蒸……发,会蒸发。」

「没错。那么酒的话会怎样?」

「咦?不是应该一样吗?」

「算是吧。不过,世人已经知道酒里面其实混合了两种液体。而且,这两种液体中,其中之一会先行蒸发掉。」

「……」

翡涅希丝眨了眨她那形状美丽的绿色眼瞳,像是在回答似的。

「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不管是哪一种液体,将蒸发产生的气体加以冷却后,又能够重新变回液体。这么一来,就可以从酒中分离出两个种类的液体然后进行浓缩,这个方法就叫做蒸馏。」

库斯勒从架子上取下酒瓶,摇晃了几下。

翡涅希丝的眉眼皱成了一团,似乎是对库斯勒在工作之际,白天就开始屡屡饮酒的举动感到不太高兴。

「这就是做蒸馏酒的其中一种方法,这种做法需要使用到铜制的蒸馏器具。现在这项技术是酿造工匠较为擅长,不过听说原本是由炼金术师开发出来的技术。」

「咦?」

「有种矿物叫做锌,把它和铜混合就可制成黄铜。嗯……啊,就是这个。」

架子上摆放了许多矿物和金属的样本,库斯勒把其中一种泛着暗金色的金属递到翡涅希丝面前。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拿来当作货币使用,不过在当时它的制作方法是个秘密,曾传闻这是在近乎偶然的状况下制造出来的。再加上经过了这几百年,工法早已经失传,现下用的制作技术是由旅行到东方的人带回来的,一直流传至今。」

「……你是要做出这个吗?」

「我今天要做的是它的原料之一,锌。锌原本是在制作铅的过程中发现。有人注意到燃炉的顶部粘着白色物质。以前的炼金术师抱头枯思,才终于找出它的真面目,并且发现了锌含量最为丰富的矿石,确立了最佳的采集方法,那就是如何把加热过的气体顺利冷却下来。」

翡涅希丝左看看黄铜右瞧瞧库斯勒,一脸茫然。或许是很难完整地加以想像吧。

「这个技术就是蒸馏的前身,听说经过几番周折制出了烈酒。反正,真正的内容没有人知道,或许这只是个捕风捉影的说法啊。不管怎样,所谓的炼金术大多是一种技术和别的技术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些细微的发现,就有可能推导出意想不到的结果。正因为如此……」

库斯勒在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才认为若是能够想像得出来的事……或许就会有实现的一天。」

库斯勒挺起胸膛,倘若此时身上裹着外套,只怕他就要大力甩开来,高谈阔论一番,面对这样的他,翡涅希丝只是短短回了一句:

「……喔。」

就连拿在手上的黄铜也是兴味索然地交还给库斯勒。

库斯勒可说是一脸纳闷地伸手接过来,讶异地问她:

「……你听完刚才的说明后,没有任何感觉吗?」

「咦?」

尽管库斯勒直接开口问了,翡涅希丝还是一脸呆滞。

接着,她还以为又被乘机愚弄了,就瞪了库斯勒一眼,库斯勒反而为此真的感到失望。

「不,我没有在戏弄你。算了,想来也是……」

「是、是怎么回事啊?」

「啊?」

库斯勒挑着半边眉毛回答?

「一个发现联系着新技术的开发,这项新技术更是被应用在未曾料想的地方,进而制造出非常棒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库斯勒晃了晃酒瓶,让里面的液体波波作响,然后饮了一大口。

翡涅希丝的反应很迟钝。

「这可厉害得很喔。世界上的炼金术师们,就是像这样把世间的奥秘一个一个揭露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掀起神的衣角啊!」

库斯勒的视线望向翡涅希丝,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压住了修女服的衣角。看来惨遭威蓝多毒手的事在她心中产生相当大的阴影,对翡涅希丝而言,解开世间奥秘远不比别让自己的修女服衣角被揭开还来得重要。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会这么执着于追求一些异想天开的目标,也许,原因就在于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吧……」

炼金术师之所以会遭到教会忌惮厌恶,原因并不光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所作所为。

教会宣扬的教义,乃是现今这个污秽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接受最后审判,到时候只有积善之人可被迎接前往天国。

他们的想法是这个世界只会持续恶化,终有一天会迎接毁灭。

但是,炼金术师所认为的未来却正好与之完全相反。不久的将来,自己的研究将会开花结果,一直以来无法办到的事都能实现;一直以来无法明白的事都将水落石出,就是因为抱着这个信念,他们才能继续研究下去。

看来,翡涅希丝果然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依旧是一脸茫然。

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想法与教会的教义对立之类的原因,产生发怒的情绪。

从这副模样看来,她原本就是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的人。

「曾待过这工坊的汤玛斯,应该就是这种典型的炼金术师,畅游纵横于无尽的知识之海,不知放弃为何物的一个人,单从他的记录我就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我很想早一刻是一刻把这羊皮纸上所写的内容全部破解出来,想得心都发痒了,威蓝多也是同样的心情。让人感到这样快乐的事……」

库斯勒在此顿了顿,小声地呢喃:

「这世上我已经找不到别的了……」

可能是这酒比他所想得还要烈。

面对这张尽数呈现汤玛斯才能的桌子,库斯勒急切地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内容有多么地难能可贵。

只不过,无法理解的人就是无法理解,还有大半原因是他也没想过对那些人开口。

这当中,只有芙莉婕笑着对他说「虽然不能理解,但你像个孩子似的很开心呢」,但她却是教会的密探。

库斯勒伸手拿出器具。

反正,炼金术师就是炼金术师,是被忌讳厌恶,邪魔外道之辈。

「这是那么有趣的事吗?」

所以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心生一股怒意。

然而,越过肩膀回望,等着他的不是一张存心嘲笑的脸庞,而是被库斯勒剑拔弩张的神情惊吓到的脸。

「……我不是说了嘛,我们的脑子有问题。」

口中丢出这句话后,就重新转过头去。

心想竟然表现得这么执拗,就跟当初刚刚离开工坊,正式成为一名炼金术师时,骄傲地不可一世的自己无异。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赌上性命;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去忍受不管到哪里都被众人排斥的命运;为什么不对无法斯待拥有妻子小孩的人生感到绝望;为什么能让他坦然承认是恋人的对象明明就死在自己眼前,却满脑子都还在想着冶金的事。

无法明白。

当然的确有让他视为目标的存在,为了实现它该做的努力也有做,除此之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单纯的快乐。

库斯勒把前一天随手记录的冶金结果,以及从结果推导出来的暗号内容所代表的含意和数字,逐一套入摊开在眼前的羊皮纸所写的内容之中。

这种乐趣,唯有曾经亲手做过的人才能体会吧。

库斯勒在心中自言自语,突然抬起了头。

然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看到的是翡涅希丝胆怯地颤抖了身体。

「那、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你要不要试试?」

「……咦?」

对着不明所以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又接着说:

「有些事不亲自动手就不会明白。你应该也是,既然是自愿进入修道院的,那就表示曾有些相关经验吧,不是吗?」

翡涅希丝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库斯勒的这些话,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要做的工作虽然麻烦却不困难,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要不要试试?」

翡涅希丝一副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就这样维持了半晌后,这些话才终于像是在她脑中缓缓拼凑成形。带着些许犹豫的视线兀自游离不定,之后像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女,不安地开口问道:

「……应该不会去做……违反神之教义的事,对吧?」

当一位纯洁无瑕的少女说出这句台词时,世上会有多少男性满面笑容地挂保证说:

「当然。」

只是,库斯勒想掀开的是神的衣角,而非少女的裙摆。

「这种事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虽然库斯勒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承诺,翡涅希丝却似乎就把这句话接受成库斯勒的诚意,像是吞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点点头。

「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的确是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出乎意料地强而有力,让库斯勒有些吃惊,不过浮现在脸上的是自然的笑容。

「没错,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好。」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楼去和威篮多共同作业。」

「咦——!」

看着翡涅希丝铁青着脸连连后退,库斯勒仰头大笑。

「那家伙是不是个狂人,你也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

望着边笑边走向楼梯的库斯勒,翡涅希丝的脸上浮现了怀疑。

接着,终于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时,大快步地追了上去。

「那个,你对我说的又都是谎——」

「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不惜杀人,喜好女色的事更是千真万确喔。在你落得真的要亲身去验证的下场前,这部分最好注意一下啊!」

库斯勒在回过头的瞬间,抛下这么一句话,正好阻止翡涅希丝的脚步。

这世上有些事情,等到自己亲身验证过,往往是为时已晚。

虽然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夹杂着疑虑和不安,但虚张声势偶尔还算是用对时机。

「那是当然!」

略显气愤地回答后,就跟随在库斯勒的脚步。

冶金工匠很受女性欢迎,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长时间站在高温的燃炉前面,搬动燃料,鼓着风箱,挥舞巨大的榔头击碎矿石,还要搬运炼制出来的金属块,理所当然地肉体被锻炼得犹如钢铁般紧实,丝毫没有多余的赘肉。再加上他们不像佣兵那样只求存活于刹那间,静静凝望燃炉的眼神仿佛还带着那么点诗意。

走到位于工坊的地下二楼,设置着炉口和水车动力部位的这一层,可以看到光裸着上半身的威蓝多。

来到戈尔贝蒂前,与修道院中的修女传出绯闻这件事,或许并非夸大不实。走下阶梯时,几乎一直捉着库斯勒的衣袖,难掩害怕的翡涅希丝,在看见威蓝多的身影时便停止了步伐。

威蓝多当然也马上发现他们的存在,一边搬运着负在肩上、抱在两侧的木材,一边朝他们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仿佛是位求道者,就连怀疑这是演技的念头都显得失礼。

随意束成马尾的蓬头乱鬃,还有更加强调出他可疑之处的脏乱胡子,在在可视为这男人身处第一线工作的证明。

精悍。

翡涅希丝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有些陶醉了。

相反地,她那迅速转向库斯勒的视线中,可就带着近乎恨意的责难眼神。

「你说的话,我绝对再也不相信了。」

「那家伙明明就在第一次见面时,揉了你的胸口喔?」

翡涅希丝一时无言以对,但很快地又重整气势地说:

「虽然,他的确有些粗暴的行为……」

这下成了「有些粗暴」啊。

不再理会库斯勒的讶异,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全被威蓝多俐落明快的动作给夺去了。

这时,库斯勒回想起威蓝多的话。

先给她坏印象,之后再表现出诚意,就会沦陷了。

你这人渣,库斯勒心中默念,一边想:下次我也要用这招。

「威蓝多,稍微停一下。」

听到库斯勒的叫唤,威蓝多并没有马上回头。

他时而扛起那只用一整张巨大牛皮做成的风箱,时而放回燃炉旁边。火钩、钉耙、榔头、钳子、铁柄杓,还有各种道具森然罗列在燃炉周边。这些东西要是变成奇形怪状的骨头或祭品的话,看起来的确就像个魔法师。

不过,现在威蓝多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一名表现出色的一流工匠。

「干嘛?」

总算转头回应时,他的话也没有拉长语尾。

对翡涅希丝也还是只有一瞥,连个笑容也不给。

「我想教客人我们正在做的事。」

「……」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才总算将正眼停留在翡涅希丝的脸上。翡涅希丝站在库斯勒的身边,紧张地僵直了身子。

威蓝多的视线是毫不保留的嫌恶,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情绪。

从少女的身体采集材料?

看起来不像有多余的精神去分心动这种歪脑筋,他一脸严肃。

「我可不是在玩。」

威蓝多这么一开口,翡涅希丝也沉不住气地说:

「我、我也不是为了玩才来这……这、这里的……」

话愈到后面声音愈小,或许是因为被威蓝多的视线震慑住了。

穿着衣服时只让人觉得骨瘦如柴的身躯,事实上没有半点赘肉,宛如雕刻般。

手肘都被煤炭弄脏,明明天气寒冷,他却是汗如雨下。

相较之下,每天来到工坊,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只是望着工作情形的翡涅希丝,即使被认为是来玩的,也无从反驳。

不过,威蓝多不愧是个攻守进退自如的天才。

脸上厌恶的神情转眼间消褪,耸了耸肩,就回身面对燃炉。

「随便你们,不要打扰到我就行。」

「啊……」

翡涅希丝似乎有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然后改口说道:

「谢谢……」

被强势的男人吃得死死的,软弱的女孩。

库斯勒心里有些不痛快。

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当翡涅希丝看着威蓝多时的眼神有些莫名的尊敬,不过在转移到库斯勒身上时,竟然就变成轻蔑了。

「然后呢?我应该要做什么?」

赶快向我说明,你这个只会动嘴巴的炼金术师。

她的话语里可以解读出这个弦外之音,库斯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不啧舌。

「威蓝多,上面的通风口你已经弄好了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还没。不过……啊,那由我来弄,不能交给你们。」

「你知道怎么做吗?」

库斯勒再接着一问,威蓝多就露出了凶恶的表情回瞪他,这是不管与他如何恶言相向时,都未曾见过的脸色。

「我看你是想用坩埚(注:融化金属时使用的耐热容器)吃饭了吧?」

不知道最早是由谁迸出这句话的,原本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无从去追究了。

即便如此,当炼金术师或冶金工匠要吵架的前一刻,总会把这句话拿出来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已经大跨步地走上阶梯。

「真是极端情绪化的家伙啊。」

库斯勒不耐地嘟哝着,而翡涅希丝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几乎是跑着上楼的威蓝多,近乎责难似的说:

「总比那些话中有话的人还来得好吧?」

「……」

不知不觉间,库斯勒成了坏人,威蓝多倒变成好人了。

万物流转,些许契机就会导致事物颠倒交替。这是炼金术师最先学到的道理。

「比起这个,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最困难的回收部分,威蓝多已经上去做了。我们就负责下面火的部分。」

「我知道了。」

「只不过……」

「?」

库斯勒上下打量翡涅希丝的这身装扮,叹了口气。

「穿着这么白的衣服,很快就会弄脏。」

她罩着头纱,下摆和袖子都偏长的修女服长袍用了大量的布料。

全白的布料穿在身上正是用来代表自身的清贫、顺从、纯洁,待在这个充斥着煤炭和油污的工作室中,直叫看着的人心中不安。

「你还是换件衣服吧,不知道有没有你合身的。」

库斯勒在工坊的仓库中大肆翻找后挑选出几件还行的,不过穿上去的结果正如预期。

「不错啊,这样看起来倒也满可爱的嘛?」

「请不要取笑我。」

在房间换好衣服再度现身的翡涅希丝,从一团布块中对库斯勒怒目而视并如此回应。

因为过长而折起的地方都是翻了两、三折,让她看起来不像是把衣服穿在身上,倒像是全身被布制甲胄包裹住。

就只有头纱还保留在她头上,因为她说长发被包覆在里面,若是解下了,她一个人没办法重新戴好,坚持不想解开。

最后只好找块麻布覆盖在上头,让整体效果看起来非常奇怪。

「算了,就这样吧。不快点开始工作怕是要被臭骂一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赶忙点头如捣蒜。

不过,她有这种反应的原因比起是对威蓝多本人感到害怕,反而更像是有种不想妨碍到威蓝多工作的感觉。

「燃炉稍后再看。首先,把矿石敲碎。」

就像在听取工坊的介绍时一样,翡涅希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果然,在听别人说话时必须保持沉默,或许是修道院的规则。

「高纯度的锌矿是很罕见的,骑士团最高阶级的炼金术师曾留下记录,描述那是一种宛如琥珀般的淡褐色透明矿石……但我们能够使用的就只有含杂质的矿石块。」

曾经和威蓝多待过同一个工坊的缘故,大概清楚他在工作时会将什么东西摆在哪个位置,所以库斯勒很快就找出了矿石,那还是块未曾被敲碎的大矿石。

「这块矿石……嗯,还算是不错的了。要是色泽再黑一点,就表示铁的含量较多,做到后来会让人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冶炼锌还是冶炼铁。也会出现硫磺,杂质中最多的是铅,有时候还可以收集到银。」

从矿石中露脸的,是块像是蜜蜡一样闪动着光泽的黑色结晶体。形状就像结集了许多骰子,稍微融解后相互黏在一起的样子。库斯勒瞥过大榔头一眼,再看向翡涅希丝,得出了大榔头可能还比较重的结论。

于是,就从附近的架子中找凿子和槌子,递给她。

「你用这个去敲。只要敲碎成约小石子般的大小,其他随你怎么做都行。」

「……」

「还有,你要小心眼睛,碎片有时会跑进眼睛里喔。」

听到库斯勒的话后,翡涅希丝眨着眼睛点头回应。

然后,握着比她纤细的手臂都还来得重的凿子和槌子,像是被这两样工具往前拖去似的,歪七扭八地走到放在地板上的矿石前面。她偷觑库斯勒的时候,有着和面对羊皮纸时同样的神情。

库斯勒颔首示意后,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弯下腰。看着她以活脱脱就是要摘花做出花环的女孩子家的坐法,蹲坐在燃炉前面,这光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看着她战战兢兢缩起身子,匡啷、铛啷地开始敲起凿子时,还挺逗人发笑。

收个女徒弟或许也挺不错的,这荒唐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库斯勒旋即搔搔头着手其他的准备工作。

提炼锌的工法本身并不困难,难处就只有如何让气体顺利冷却凝结,而这一点则必须特别注意送风量和火的温度。

根据汤玛斯留下来的记录,该使用的矿石重量和同时焚烧的木炭量都很明确。

从矿石中提炼出的锌,其重量、颜色、形状,以及杂质的分量,全都是破解下一个小宇宙的关键。

人人都说师傅的技术得用眼睛去偷学,想必汤玛斯十分讨厌自己所做的冶金成果中,就只有结果被先行偷走的情形。

「敲碎了吗?」

库斯勒做好种种准备,走近燃炉时,翡涅希丝一脸不安地回望着他。

探头一瞧,就只有些许几片连碎片都还称不上的物体散落在地上。

库斯勒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仿佛要笼罩住翡涅希丝整个人般,从她身后伸出两条胳臂。

「不要弄得那么小家子气啦。看着!」

「咦,啊——」

无视翡涅希丝的不知所措,直接贴在她手上抓好凿子,握紧槌子。

不只是手,翡涅希丝娇小的身体也完完全全地被收拢在库斯勒的双臂中。

「力道松脱反而更为危险,你要使劲握住。」

「唔!」

见她害怕得双手使劲到连身体都抖动起来,库斯勒便将凿子对准矿石,「铿」地一槌敲下去.

「喔。这矿石比我料想得还好呢!好的矿石,在切断时会显得干净利落,断面也闪闪发光。」

「……」

「好了,下一记。」

对着在怀中蠕动不甚安分,可能是想探头看清楚断面的翡涅希丝如此说完,就接着往矿石敲下第二记、第三记。

伴随着一次次匡啷、铛啷的清脆声响,翡涅希丝总会蜷缩起身子,之后终于慢慢地习惯了。

似乎是掌握到使力的诀窍了,库斯勒就将握住槌子的手先放开。

「这支我还帮你稳着,不用太过顾虑,敲下去吧!」

翡涅希丝抓着凿柄的小手上,依然有库斯勒的手完全贴覆着,因此她不用担心误敲到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敢突然就用力敲的话,可以先轻轻敲击,然后再缓缓加强力道。」

「……」

翡涅希丝无言地吞了一口唾沫,按照他所说的,在凿子顶端叩叩地敲了起来。

「再用力一点。」

叩、叩。

「再来。」

匡、匡。

「还要再用力。」

铿、铿。

「当作是要把你讨厌的家伙的头敲碎!」

铛!

拿在左手的凿子突然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力量,悬在半空中。

被敲开的矿石,闪耀出美丽的光芒滚落在他们脚边。

「你就照这样敲吧!」

库斯勒放开握着凿子的手,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

一而再再而三地望向手中工具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后那一击非常好。」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维持着相同表情转过身来。

「顺便问一下,提起讨厌的家伙你所想到的是谁?」

翡涅希丝的视线游离像是很认真在思考似的,随即停留在库斯勒的脸上,换回她那平常装模作样的表情回答:

「我想你的心中也有答案了吧?」

「哈。」

库斯勒冷笑一声,翡涅希丝已往前转回身继续敲击矿石。看来她这次毫无顾虑放手在敲,所发出来的声音也跟适才不同。库斯勒将能用的碎块捡拾到旁边,看到翡涅希丝的眼神极为认真。或许与外表正好相反,她其实挺中意这种工作。

库斯勒把捡拾起的碎块收集好,接着用大榔头进一步把它们敲得更碎。

若是铁或其他矿石,在这个阶段下就会先去除一些杂质,但锌的情况不同,因为其他杂质正好可以成为上升温度的指标。

下一步,库斯勒将敲碎的碎石放上天平秤量,重量不足的部分,他就再去收集再去敲碎,然后加上去秤。

「喂,已经够了!」

是愈做愈顺手了,槌子挥舞时的声音不再透露出迷惘,敲开的矿石也迅速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回头望的翡涅希丝像是突然刚清醒过来,毫无表情,虽然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起来却似乎一脸畅快。

「看来你使了还满大的劲嘛,平日里有什么讨厌的事啊?」

从向天平走来的翡涅希丝手上接下槌子和凿子的同时,库斯勒提了这个问题,翡涅希丝就睁着她那美丽的绿色眼瞳望着库斯勒。

用手背擦去鼻尖下濡湿的汗水,翡涅希丝果然还是装模作样地说道:

「因为有个人老爱对我说谎。」

「原来是有个坏家伙啊。」

听到这个回答,翡涅希丝用「真受不了」的眼神看着他,但似乎还隐约带着笑意。

「接下来,要测量出这些粉碎后的重量,再混入事前敲碎的木炭。」

「木炭还真常被拿来使用啊。」

「是啊。绝大多数的冶金工法上都用得到吧。有助于火势,木炭本身也明显大有作用。这是山毛榉的木头哪。炼铁时有些人认为南边地方的松较好,有些认为橡木较好,各种说法都有。但是,无论如何烧制木炭需要大量的木头,所以,要是能找出高效率的冶金方法,就能够相对地节省下庞大费用。」

翡涅希丝虽然还有些呼吸急促,依然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面对认真倾听的对象,只要有这样的回应就足以令人开心。

库斯勒边如此想着,边察觉到这还真是与他们所使用的人心掌握法如出一辙。

「然后,就把这些插入火中去烧。这么一来,蒸发的锌就会往上升。」

语毕,指了指燃炉顶部,翡涅希丝也老实地跟着望向顶部。

「威蓝多就会把那气体冷却凝结,进行回收。」

「……」

收回视线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太能接受似的开口说道:

「这还真是简单呢……」

「知道原理之后的确如此。但是一开始的摸索阶段,想必一定很辛苦啊。」

「……」

冶金的辛苦程度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明白。就连库斯勒也是离开了曾为学徒的工坊,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挑战新的课题时,才第一次理解到有多么辛苦。

「而且,能够让人马上理解的辛苦,接下来的差事里可多了。」

「咦?」

对感到不解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指了指风箱,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温度不够!」

威蓝多的怒吼声从楼上传了下来。

每次听到,翡涅希丝都会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缩起身子往下一蹲。

只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被吼声吓得蜷缩起来,而是因为自己的力气不够体重也太轻,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从风箱送风过去。

「呜呜~……」

翡涅希丝涨红了脸蛋,随着呻吟声利用全身的重量将风箱压扁、往上拉开、再压扁,在她身边站着的库斯勒正清闲地看她干活。

「风箱还真是太大了啊!这应该是拿来炼铁用的吧?」

炼铁在所有冶炼金属的工法中最为需要保持高温,因此必须利用巨大的风箱送入大量的风,但冶炼锌的话并不需要如此高温。

「呜~…………呜。」

「什么?你想要小一点的?这里应该是没有吧,有的话早就拿出来用了啊。剩下的就只有需要水车动力的大家伙。冶炼锌的时候,要是空气送入过量,来不及加以冷却的话,锌就会全部蒸发掉了啊。」

「呜……呜~~~~……」

「也许圣职者真的只需要祈祷就能够让信仰净化,但我们的工作是必须累得汗如雨下才能完成。」

「……呜……」

翡涅希丝恶狠狠地瞪着库斯勒,眼神在诉说着,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原先涨得通红的脸蛋,渐渐失去血色。

是贫血吧。

「库斯勒!」

上头也传来威蓝多焦躁不已的呼唤,于是他抱起利用身体压扁风箱后,就无法站起身的翡涅希丝,把她移置到凉爽的窗台边。

似乎就连大口喘气都办不到,翡涅希丝像是发高烧的人一样,持续着轻浅且短促的呼吸。

「还好吗?」

对于这句问候,她也只是微微地睁开眼,连视线都已失焦。

库斯勒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卷起袖子。

「嘿咻!」

说完就拉开巨大风箱,再用力挤扁它。

空气一下子被送出,燃炉中的火星飞溅。

「好烫!」

听到上方传来的悲鸣声,库斯勒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更加卖力送出空气。

庞大的燃炉沸腾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音色,大量空气涌入,飞溅窜升的火星简直要超越山的高度,燃炉中心的烈焰自炽红转为金黄,再超脱金黄转为耀眼亮白。冶金工匠中存在不少极为迷信的人,其迷信程度有时连形迹可疑的炼金术师都不禁皱眉。

但是,只要看过冶金的现场工作情形,不管是谁,一定会理解认同。

就如字面上所说的神圣!

倘若在未来,神现身于光芒中,那一定和能够熔解铁的高温燃炉中所见到的光芒相同,连库斯勒都这么认为。

「铅应该早就熔解出来了吧,还没好吗?」

把炉子上遮盖观察孔的铁窗取下,探头一看,坩埚中变得有些像炖菜那样黏糊。尚未熔解的应该是铁和其他杂质吧。

「就快要大功告成了!唱春节的祈祷歌,唱到一半就行!」

「了解!」

库斯勒边回答,空气送入的量也比刚才缓了一些。

在炼铁炉前或其他时候都唱上几句的用意,是为了调整空气送入的间隔及时间长短。

当然也可以使用滴漏或沙漏,只不过在消耗体力劳动时,无人还能分心去观察这么细微的变化。就这点来说,唱歌倒多了使人开心工作的助益。

偶尔听闻有人向教会告发炼金术师吟唱着咒语,在燃炉前进行诡异的祈祷,其实那仅仅是因为使用小炉子小火苗在冶炼时,小声地唱歌才最能帮助调整。

之后,与位于上方的威蓝多对话了几回,估计坩埚中就要烧出灰烬,库斯勒便停止送风。汤玛斯所留下的记录有着惊人的正确性,即便多少有些误差,柴薪和木炭燃烧完毕的速度还是大同小异。剩下的就是等待燃炉整体略为降温,再从燃炉顶部和特别加工过的送风口处,收集应当凝结成功的锌结晶就完成了。

虽说如此,库斯勒也早已搞得满身大汗。

他累得长吁一声,翡涅希丝也终于恢复了意识。

「看来你是当不成圣人阿鲁卡尼克斯了。」

「……?」

「那是铁匠的守护圣人喔。」

「……」

翡涅希丝尽管一脸不高兴,但视线却迅速越过库斯勒,望向燃炉。

「结束了吗?」

「绝大部分是。」

「……」

翡涅希丝呼地长长吐了一口气,便力气尽失地往墙壁上一靠。

「站得起来吗?」

「……还有什么工作要做吗?」

就算已经疲累至极,但只要仍有尚未完成的工作,就还是一脸任凭指示,奋力地要站起身,真是不折不扣的修女。虽然已经是摇摇欲坠,她的毅力却依然令库斯勒感佩。

「辛苦之后必有甜美的报酬。到上面去吧。」

「咦?」

库斯勒迈开脚步先行,翡涅希丝受到身上的布制甲胄拘束,举步维艰地跟上前去。

走上阶梯,穿过四处堆满物品的工作室,来到屋后一扇开着的门前面。门的另一端再没有墙壁,可以看见裸露出的炉体以及用来引水至水车的导水管。

库斯勒在穿过工作室的途中,就顺手拿过酒瓶才来到外头。而这时终究冷得披上上衣的威蓝多,正蹲坐在熔炉前面。

「怎么样?」

直到听见库斯勒的声音,威蓝多才注意到两人的存在,用散乱无神的眼神看着他们。或许是因为作业当下处于一种光是被风吹抚肌肤就有可能突然发狂的紧张刺激感,该说是这种感觉的反作用吧,在作业结束后,他就变成这副窝囊废的样子。

他用下颚点了点,库斯勒会意地探头一窥收集蒸气加以冷却用的铁箱,它被增设在平时兼有观察孔及通风口两种机能的地方。

库斯勒耸了耸肩,看着翡涅希丝问道:

「你看看。」

「……」

「不准打喷嚏。」

「……」

又想捉弄人啊,翡涅希丝用轻蔑的眼神睨视库斯勒,但库斯勒却是一脸严肃。

「里面的东西可是轻到会浮在半空中喔。」

「……我会小心。」

翡涅希丝说完,便弯下腰往铁箱里面望去。

下一瞬间,像是有人从箱子里面捏她鼻子似的,她吓一大跳,身子往后一缩。

随后马上抬起头,转头看着库斯勒和威蓝多。

「很美吧?」

翡涅希丝没有回答,只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液,再次朝铁箱窥探。在她的身后,库斯勒把酒瓶递给威蓝多,威蓝多像在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吞下。

为了有效地回收锌,必须将箱子浸在水里持续冷却。现在这箱子的周边已经没在水里,真的可以说是大战过后。

「真是块迷人的结晶啊!正如炼金术师莱兹·密泰贝尔克所言,锌,亦即拉玛·费罗索尼克,呈现出可比叶茎,可比细针,色如白雪,质如棉毛之样貌。」

「……把它回收干净……还有测量和……灰烬的分析要做哟……」

「只管交给我吧。这么漂亮地完成了,想必要破解也快了。」

「汤玛斯真的是……魔法师呀。」

威蓝多留下这句话后,就躺倒在地。

魔法,翡涅希丝对这个字眼产生反应马上回过头来,在她脸上犹带着不可思议的困惑神情。有一种现在仿佛就要哭出来,又似乎要笑出来的不安定情感。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感动吧。

「从土壤里挖凿出来的矿石,只要经过正确的工法冶炼,就会化身为这个样子。」

一边听着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一边摇摇晃晃地,像被呼唤似的再度走近铁箱窥视。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惊讶还未能妥善安置吧。

「到时候从铅里面取出金的话,会更加感动喔!」

「是,不过,那不是——」

翡涅希丝惊讶地眺起,转过头来。

不过,库斯勒逐渐露出笑容回答:

「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哈哈,虽然我没办法把铅变成金,但是从铅矿中冶炼出金的结晶体还是办得到。不过是存有恶意的炼金术师,故意夸大其辞来形容罢了。」

「只是得要有这么多的铅矿,才能从中找出那么一丁点呐。」

依然躺倒在地的威蓝多将手臂伸长到极限,最后缩小到只剩两只手指捏出一小撮的样子。

「我们这些人,就是有时做做这个、有时做做那个,一直以来都在冶炼。」

「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哟。」

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库斯勒俯视着翡涅希丝,似乎有某根丝线就这么断了,翡涅希丝回答「是」。

「我们回楼上去,这里很快就会变冷了。你呢?」

「我要边看着它边喝一杯。」

威蓝多就这么躺在地上,把视线转向铁箱里面,摇了摇手中的酒瓶。

库斯勒耸了耸肩,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后背,催促她站起来。

和外面比起来,果然还是里面的工作室较为温暖。关上门后,水流入水车的声音也渐去渐远,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如今的翡涅希丝就仿佛是见证奇迹的信徒,脸上惊讶不已,双唇一直紧闭。打算踩上通往起居室的阶梯时,注意到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库斯勒只好无奈地朝她伸出手。

「有这么让你感动吗?」

明明可以听得出来有一丝嘲讽,翡涅希丝却睁睁地盯着库斯勒,然后缓缓地、深深点了点头。即便是库斯勒和威蓝多还在当学徒时,他们企图毒杀的人渣师傅,也曾经唯独这么一次对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说出一句真正的好话。

那是在库斯勒和威蓝多感动于实验的成功,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来回望着库斯勒伸出的手及脸上的表情。一脸被搞糊涂的样子,正是用来形容现在的她最好的诠释。

接着,翡涅希丝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迎向那只手,缓慢但确实加了力道握紧它。

「不过,该怎么说咧。」

库斯勒对站在起居室桌边,正茫然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的翡涅希丝开口说话。和不久前的刚才相比,如今映入她眼帘的这些羊皮纸中的文字和绘图,所带给她的含意已经全然不同了吧?

「觉得很可惜吧?并没有进行类似魔法的仪式。」

「呃……」

翡涅希丝对于他的问题似乎想做些回应,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只是闭口不语。

「没有什么内容可以报告,你的上级会不会气得怒发冲天啊?」

想起刚刚看到威蓝多一脸美味地喝着酒,库斯勒也觉得喉头渴了起来。

从架子上取出酒,忽然想到,就摇摇酒瓶询问翡涅希丝要不要喝,意志坚定的翡涅希丝自然是皱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有些大意地笑了出来。

「我会报告说你们从大白天就开始饮酒。」

「教会不也是白天就开始在喝。」

「与圣餐仪式中的葡萄酒相提并论,是对神的亵渎喔。」

库斯勒虽然偏了头无奈地认栽,却也看得出来翡涅希丝不是真的在生气。

「不过,跟以往的监视者相比,你比他们好上一百倍。」

「……咦?」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理解我们所做的事。相对之下,你虽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但还是带着查阅的用书以及一些知识来到这里,甚至穿着这身打扮,满头太汗地鼓动风箱。」

翡涅希丝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有点难为情地低下脸。

「不过,你不觉得很快乐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抬起头。

然后,不情愿笑着说道:

「是有点被感动到。」

「这是好事。有些时候感动能将一切洗涤干净。据说即便是共同血战了数十年的同袍,全数在一场激战之后牺牲,幸存的骑士站在山丘上遥望夕阳的那瞬间,还是能让他感受到这一天迎接了幸福的结束时刻。」

「……库萨王的传说……」

「没错。真实俯拾即是。但愿……」

库斯勒将酒注入杯中,举杯到眼前说道:

「真实之光也能照惠炼金术师。」

正当他要仰头一饮而尽时,翡涅希丝故意叹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瞅着库斯勒。

「像你这么爱说谎的人是不可能的。」

「……由被耍得团团转的你说出这句话,还真有说服力。」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抿起双唇,但最后还是露出了苦笑。

「今天的事,我也会向上级报告。」

「请自便。」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便目不转睛凝视着他。

脸上带着似笑非笑,有些诧异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库斯勒不由得反问了一声「嗯」?

翡涅希丝略微踌躇,小声说道:

「你真的……不,你们,真的很自由呢!」

由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中,能够被允许得到自由的人,就只有手中握有一切的王者,以及什么都得不到、一无所有的外道分子。

库斯勒他们当然不可能是王者。

然而,翡涅希丝在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浮现出十分艳羡,又带着疲惫的笑容。

「你难道不自由吗?」

当然,置身于修道院,而且还是从属骑士团的修道院中,自由这个字眼想必是不容存在。即使如此,至少依自己的意愿进入修道院的自由还是有的吧?

面对库斯勒的反问,翡涅希丝连视线都未与他交会,就这么无言地站起身。

「我去换下这身衣服。」

「……请。」

库斯勒如此说道,一边目送着翡涅希丝走到隔壁房间,一边抚着自己的脸颊歪头沉思。

这天夜晚。翡涅希丝已经回去,威蓝多也因为日间的疲累陷入沉睡的时分。

库斯勃将水注入玻璃容器,然后放进可以浮在水面上的蜡烛作为照明,开始解读汤玛斯留下的暗号内容。

尚未解开的羊皮纸只剩下几张,只要借助冶炼锌的结果和以往的结果,应该就能进行到记载了那超高纯度的铁的精炼方法。

到了万物皆已入眠的时间,睡魔却还是不曾袭来,库斯勒确实不负其名。

羊皮纸上的内容不仅仅只有枯燥乏味的冶金结果,还夹杂了汤玛斯的感想以及看法。在他经过反覆尝试,从错误中找出突破时的兴奋之情,也从字里行间透露了出来。

羊皮纸上虽然只针对结果作描述,但汤玛斯在这个工坊中烦恼、痛苦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曾让步、不曾绕路,忠实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勇往直前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汤玛斯因何而死?库斯勒自然并不知道。

但是,若允许他任意推测,考虑到汤玛斯制作出如此高纯度的铁,搞不好是他太兴奋而饮酒过度,结果被卷入了某个无聊的骚动中,也不无可能。

羊皮纸中填满了如此高昂的兴奋之情。即便他的笔调沉稳,语法也固若磐石,却更让人清楚感觉到。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羊皮纸独特的气味填满他的胸腔。

一部分是为了藉此感受汤玛斯本身的兴奋。

不过还有远在这之上,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只要得出方法知道怎么精炼那种超高纯度的铁,或许就可以找出通往抹大拉之地的办法。库斯勒为了抹大拉而赌上一切,不,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都只因为抹大拉。如今走到这一步,不可能不感到兴奋。

但是,得要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库斯勒不止一次确认数字和符号,翻阅过去的书籍,也把汤玛斯留在这工坊的其他书籍拿来边做比对边往下解读。

正因如此,当这段文字出现时,库斯勒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

他又回溯了几行,解读文字,更重新检视用来解密的结果,最后再做一次确认。

然而,结果并无改变。

他并没有弄错任何地方,也没有看错得出的结果。

在只剩下两张羊皮纸的时候,文中最后一排文字,是这样的意思: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短短一句话,就让一切天翻地覆。

库斯勒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

威蓝多像个醉鬼大发脾气,从床上翻身而起,就发生在距离这件事没几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