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被当成人质绑了起来。
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她们也没有被隔离至别处,以便有此需要时随时都能这么做。
尽管如此,翡涅希丝看上去还是很不安,无数个经验告诉她,他们现在所处的状况并没有选择权。
库斯勒当然也面临相同的状况,只是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抓著他的手臂,因此他至少也得装出一副沉稳的模样。
「事情我已经先听吉德鲁商会的商人说过了,他那人就跟在阿巴斯听来的一样。」
费尔肯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即使费尔在斟酌得失之后选择站在艾鲁森那一边,库斯勒等人也无权对他抱怨。
「他还再三拜托,请我别对你们做出粗暴的举动,那样的人才只当个商人真是浪费了。」
艾鲁森补充了这句话之后才开始说正事:
「那么,我刚才也提到了,我们打算投靠敌方。一旦骑士团的敌人又多了教皇那边的势力,那么就算不至于一败涂地,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收尾了,再说,原本骑士团就是经教皇授意去讨伐异教徒才得以存在。」
而且,综观世界,各势力几乎都与骑士团为敌。
「然而,现在有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回头,骑士团积攒下的特权太庞大,也有些人打算趁混乱一口气提高自己在骑士团内部的地位吧,大部分部队应该会聚集到骑士团的麾下为他们而战,想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了。」
然而,骑士团如今掉入的是一个被累积出来的财富与沉重傲慢挖开的洞穴底端。
跟那些居住在与异教徒女王统治下的莱特里亚相邻的国境地区,彼此敷衍了事的正教徒与异教徒比起来,骑士团与敌人可是互相憎恨对方。
艾鲁森的话会让库斯勒感到大受震撼,也是因为他实在不觉得敌方会愿意接受他的投诚。
「话说如此,事情在意的永远都是得失,无论是谁都渴望自己坐上的是在战场上会获胜的马匹,而且尽可能减少损伤地下去。这就是为何战场上几乎不分黑白,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艾鲁森等人考虑投靠敌军,为此需要库斯勒他们。
既然如此,结论就只有一个吧。
「你打算把我们卖给对方?」
库斯勒的问题让艾鲁森伤脑筋似的笑了。
「士兵这种东西并不是商品,而且只是把你们卖掉,下次就换我方无防备了,一定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库斯勒猜不透艾鲁森的目的,虽然想破口大骂,但接下来的事依旧看不清楚。
「我的最终心愿是让库拉托鲁大公平安回到他的领地,并且确保那领地仍隶属于他,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得有利用价值。」
「……换句话说,是要把我们当成道具哦?」
推敲出其用意的威蓝多不高兴地说道。
「没错,我们乃是这世上唯一一支拥有真正炼金术师的部队,以炼金术来武装,库拉托鲁大公则是指挥这支部队的唯一主子,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以下这件事:这些炼金术师丝毫不敬畏神,任性妄为……」
接下来的话,连小孩子都猜得出来。
「能够让这些炼金术师乖乖听命的就只有我们伟大的库拉托鲁大公,是这个意思吧。」
库斯勒厌恶地插嘴,艾鲁森便装模作样拍起手来。
如此一来,库拉托鲁大公就会成为敌方看重的道具,凡事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库斯勒目不转睛地看著艾鲁森。
「对你们而言,这算盘打得自然是称心如意。」
因为这项提议当然就代表库斯勒等人将完全被置于艾鲁森的管理之下,若问一句这跟以往有什么不同,答案的确是没有,然而要知道曾经泡过醋的芜菁不管怎么洗都无法恢复原样。
如今他们识得自由,知道在城墙外头有片宽广的世界,尤其是白者以及与白者传说相仿的奇闻还在这个世界上,库斯勒与艾鲁森之间的利益便会一直冲突下去。
又要被支配者自私的论调任意摆布吗?正当库斯勒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打算出口顶撞时──
「就是因为思考总是停滞于此,你们才会至今为止都像个道具,处于被利用的那一方啊。」
艾鲁森一副深觉无可救药地叹了气,对其中一名骑士使眼色。
「拿酒来,这群人似乎很不相信我啊。」
他的脸上净是不满,彷佛一名处处为徒弟著想,却往往不被理解的师傅。「听好了。」他继续说:
「眼下能好好安置你们的就只有我们。」
「所以说,那是──」
「不然我问你,你打算拿这女孩怎么办呢?」
因烦躁而火爆回应的库斯勒被艾鲁森当场浇了桶冷水。
「她与毁了这片土地的祸首有血缘关系,在这种不受任何组织保护的情况下,你们真的有自信能顺利生存下来吗?更何况,你们还是解开白者传说的人,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忘了,奇迹有如诅咒这件事?」
艾鲁森把话说完的同时,骑士也把酒端来了,他自行把葡萄酒倒入杯子,喝了一口就立刻蹙起眉头。
「还真辣啊。」
骑士大概不小心端来了放有生姜的葡萄酒吧,对习惯喝甜酒的贵族来说,那味道确实呛辣得很。
「不过,这滋味也不坏啊。话说回来,打个比方吧,假设你们独自投靠敌方,试想敌方会怎么处置你们?这女孩的存在大概会吓坏他们,即使被拱成是神的使者,结果会变成怎样……你们想必猜得到吧?」
展现过一次奇迹后,接著就会被人群围绕,等著你再展现下一个奇迹,每满足一次期待,又会萌生更进一步的期望,最后被追逼到根本无法彻底满足的高处。
那高度也是绞刑台的高度。
「当然,那一切我们都已经历过,在逃离卡山时,以及制作教堂响钟的那场风波中。而对问题瞭若指掌的我们自然也有办法做好事前对应。对你们来说,也许会觉得这是把自己困住的牢房,但只要是身处于我们所管理的工坊中,你们就能从远离所有问题,获得自由。」
库斯勒的表情会如此不痛快,是因为他非常能理解艾鲁森的话。
「我以为就算只考虑这点,对你们而言,我们仍旧是千载难逢的存在啊。」
艾鲁森有些无奈地说完,背就往后一靠,手搁在膝盖上。
他的话与恫吓或拢络无关。
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
「我们没有你们帮忙,似乎就无法毫发无损地突破这个难关,而你们也最好有我们协助,这样在诸事上会较方便,我说的有错吗?」
拜托了,好好理解这点吧。他的表情彷佛正如此诉说,希望他们别意气用事,接受他的建议。
只见威蓝多的身子动了动,伊莉涅的脚趾轻轻撞击著另一脚的脚后跟。
一直紧抓库斯勒手臂的翡涅希丝抬头看他,手上跟著用力。
「突破重围之后呢?你说会让我们进入工坊?」
库斯勒出声确认。
「之后?那是当然。就跟骑士团统治这世界时一样,我并不打算改变,也不会舍不得研究用的资金哦,因为不管怎么想,你们的研究一定会大赚啊。而且,库拉托鲁大公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们将会得到破例的待遇吧,在你们的有生之年,研究的自由都会受到保障。」
「但依旧是笼中鸟啊。」
库斯勒舔了舔乾燥的唇,紧咬住猎物的脚。
「会给我们研究的自由?别扯这种表面上的谎了,既然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就该知道我们解开白者的传说后,下一步考虑的是什么。」
「你们还对其他的传说感兴趣吧?」
艾鲁森甚至不去伪装自己没有察觉。
「嘿,既然如此,你想必已然猜出,等我们获得了像鸟一样可以在空中飞翔的技术后会做什么。」
库斯勒尽可能用挖苦的口吻说话。
但他知道在此争论无济于事,他知道最后唯有照艾鲁森的话去做一途,面对这世间又大又长的洪流,他知道自己无法可施,只能随波逐流。让他明白就算找出了白者的传说,自己也还是无法战胜世间的不合理。
炼金术师也许可以点铅成金,但会刻在金块上的并非炼金术师的侧脸。
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中燃烧著恨意,艾鲁森把眼睛眨了又眨后说道:
「啊,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一点啊?」
然后,他微微挥手。
「所以我说我无意干涉你们的研究,会让你们放手去做。」
「你少装了!」
库斯勒一怒吼,艾鲁森便皱起眉头,揉著太阳穴。
但他望著库斯勒与威蓝多等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浮现轻蔑。
反而是看著非常怀念之物的眼神。
「你们真的很年轻啊。」
「啊?」
「让我想起过去啊。」
艾鲁森像个老人一样叹了气,双手在肚子上十指交叉。
「深信自己能够独力完成所有事,伸手能及的范围就是全世界,这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想法,因为世上有许多人甚至无法随意把手伸长。」
库斯勒虽然有话想说,却无法出口表达出来,同时他也因为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该是他试图宣泄怒气的对象,而感到困惑。
「传说在东方,就往东走;西边流传著迷信,就往西去,一件一件调查,这样的做法也无不可。或者来趟追寻白者的旅程?我听书商说白者已经前往一个去了之后绝对回不来的地方?」
对整件事掌握到这地步,他却依然认为能够说服库斯勒等人。
「但是,我要坦白说,以你们的想法迟早会碰到阻碍。」
艾鲁森闭上眼睛长吁,彷佛他正结束漫长的旅程归来。
「换句话说,就是要你们收徒弟,增加自己的人手,这么一来,你们就算不出工坊,也能比走出工坊调查到更多事。」
库斯勒总算找到可以顶撞回去的地方,他立时紧咬不放。
「要我们收徒弟?才能值得信赖的炼金术师,哪有这么简单就培养得出来!」
对目的有如火般的热情,连圣人都敢怀疑的疑心,最重要的是绝对不放弃的不屈不挠精神。
这是一种天赋。
然而艾鲁森却犹如再也忍不住一样,笑得浑身乱颤,还差点被自己呛到。
「哈哈哈,传授你们炼金术的师傅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什……!」
「同一名师傅底下却诞生了两位厉害的炼金术师。」
接著,艾鲁森的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我听说,还有一个也快要出师了?」
他也许是从费尔的口中知道,找出在天空飞翔的方法的人,其实是翡涅希丝。
「炼金术也是一种技术,是人谋生的职业,就算要把人教会不容易,却并非不可能,对吧?工匠女孩?」
话题突然扯上自己的伊莉涅稍微愣住,在库斯勒与威蓝多的注视下,踌躇不定地点头。
「重点就是你们该长大了。」
不是盲目前进,也不是依赖自取灭亡的方法。
艾鲁森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但身体就是不愿接受。
被夹在中间的库斯勒暂时无法动弹,便听到威蓝多插口一句话:
「那样一点都不有趣吶。」
库斯勒像是瞬间挣脱束缚般地望向威蓝多,只见威蓝多困窘地对他回以微笑。
「尤其是追寻白者这件事几乎等于炼金术师的梦想啊,只透过他人言传的话,想必会抱憾终生唷。我想直接见到他们,与他们交谈,最好是可以一起成立一间工坊啦。」
「哼,会有这种想法也不难理解。我在过去也曾是个在战场上提剑汗马的人,也有好几次认为,与其坐镇指挥,不如我自己上战场来得快。」
席间,艾鲁森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似乎早已预想过所有的反驳,但库斯勒逐渐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艾鲁森也不是从以前就如现在这样。跟炙热黏糊尚未成形的铁浆终于冷却成型一样,他也是经历过种种之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在几十年前也曾经被迫站在库斯勒他们如今所处的立场上吧。
库斯勒终于明白他为何感到如此心烦意乱又难受了。
因为他正被迫认清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中,自己并没有多特别。
「我试问一句。」
这时,艾鲁森射出手中的弓箭。
「你们真的以为白者的传说是靠你们自己的力量解开的吗?」
当然不是。
艾鲁森正是明知库斯勒他们清楚这点,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想要实现更大的目标,就不可能只凭一己之力来扛起全部。只能相信他人,寻求对方的帮助,并意外地发现其实别人也能做得跟自己一样好。」
早先的自己一定不会认同这句话。
但如今的库斯勒信任威蓝多与伊莉涅的本事,也会期待他们在遇到状况时助自己一臂之力,特别是那个翡涅希丝还青出于蓝地发现了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炼金术,前段时间的自己能否想像得到这种事?
经验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忽略经验,只执著于理论在炼金术的领域中有多么危险,他深深明白。对艾鲁森的话心生怀疑,就等于怀疑自己与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共同度过的时光。
「不过……」
至今为止口若悬河的艾鲁森初现吞吞吐吐的态度。
「说了这么多,也不表示年轻人能就此变得老成,血气方刚的你们就一定不会在获得飞向天空的力量时,有勇无谋地启程前去找寻白者。再说了……」
艾鲁森别有深意地来回看著库斯勒与翡涅希丝。
「你对白者那么执著,不只是为了他们拥有的特殊技术吧?」
一时之间,心中涌现被人目睹不愿被看到的东西时的羞耻感,但现在才另找藉口也太迟了。
库斯勒在深呼吸之后,定睛瞧著艾鲁森。
「没错,这家伙恐怕与白者源自同一族。」
「就是这点最棘手啊。密探他们若只是盗取你们的技术,那也还好,但坏就坏在他们对丫头出手了。」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当场消散。
所有人都认同艾鲁森的评语。
唯独库斯勒一人感到坐立难安,因为艾鲁森的话完全说中了他的想法。密探如果是偷走技术转身就逃,那他也许连追都不会追。
「我无意取笑。库拉托鲁大公也是位多情种子啊,跟那一位比起来,你算老实了。」
这算是一种体贴吗?感觉虽然很模棱两可,但在这里退缩只会以可笑落幕。
库斯勒依然紧盯著艾鲁森,一只手则伸向翡涅希丝,粗鲁地把她抱在怀里。
「如果这家伙开口要求,那么就算是神来制止,我也会去寻找白者。」
见状,威蓝多歪嘴微笑就差没有鼓掌叫好,伊莉涅睁大双眼。
当事人翡涅希丝则又惊又喜。
「这份年轻更让人羡慕啊……不过,你们没有必要去追寻白者。懂吗?这不是你们去或派别人去之间的问题,而是那样的寻找之旅,打从一开始就没意义。」
「……什么?」
不仅库斯勒,威蓝多也敛去笑容,看著艾鲁森。
「你说什么?」
「白者生活在遥远的土地上……亏你们还相信这种蠢想法啊。」
库斯勒忍不住看了翡涅希丝一眼,只见她震惊地睁大双眼。
就算是为了游说库斯勒等人,藉以限制他们今后的行动,这番话还是很难令人充耳不闻。
全族族人遭到惨忍杀害,作为唯一幸存者的翡涅希丝辗转来到此处,得知白者的后裔也许还活著的消息想必是她仅有的安慰。
库斯勒蕴含怒气地说:
「喂,你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只要听个大概就能明白这道理。」
「……是吗……那我就听听你的高见吧。」
连炼金术的「炼」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的家伙究竟懂什么?
库斯勒甚至还反而产生了兴趣,想知道他会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论调。
「那些人全死了,一个也不留。」
听到如此露骨的意见,又有谁会「啊,原来如此」地认同呢?
「理由呢?你有什么根据。」
「当然,我在阿巴斯就把太阳碎片的性质调查清楚了。假使这座城市是人为破坏的,那就极有可能是利用太阳碎片制造出火之药吧?但你认为在这样的前提下,整件事会变得很难解释,因为需要有大量的火之药才能做到这点。」
他曾经跟波多罗孚解释过这一点,艾鲁森大概是从他的口中听来的吧。但如此说来,就表示艾鲁森在与库斯勒等人所知相同的情况下,导出了不同的结论。
库斯勒自忖,他左思右想过,其他结论的可能性是──零。
「我原本觉得奇怪,你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会没发现,但跟你们谈过之后才明白是年轻的关系啊。你们说,假使白者生活在遥远的土地上,那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什么?你问……做什么吗?」
库斯勒完全无法解读出艾鲁森何以有此一问。
他觉得自己像只被人牵著鼻子走的牛。
「那……那还用问吗?他们拥有那么多技术,肯定是勤奋地继续进行研究。」
而且,与白者一脉相承的翡涅希丝也在看过库斯勒他们在工坊做事的模样后,深受感动。一般的城市女孩不会对锌的蒸馏产生兴趣,她那份旺盛的好奇心恐怕来自血缘。
但是,艾鲁森瞧了一眼如此回答的库斯勒后,脸上便浮现也类似失望的怜悯。
「笼中的鸟高声啼叫放我出去,却连怎么飞,怎么猎食都不知道。」
艾鲁森一脸伤心地叹息后,视线转向一个令人意外的地方。
伊莉涅。
「在这些人当中,你应该会是最先察觉的人。」
「咦?」
伊莉涅听他这么说,显然感到很惊讶,库斯勒也很讶异,威蓝多与翡涅希丝的视线亦随之集中在她身上,她缩了缩。
「常有人提到身分地位,有些风景则是只有身居其位才见得到。虽然为时不长,但你毕竟曾经担任过城里铁匠工会的首领,不是吗?」
他问的并不是无从回答的问题,伊莉涅大概是察觉到这一点,只见不安从她的脸上消失。另外,看来一名好的指挥官并不只是在前头引领士兵,同时也是能准确指出行进方向的人。
伊莉涅轻声细语地说:
「……的确,我曾稍微闪过一个念头,白者们也许并没有在进行研究。」
「伊莉涅。」
库斯勒之所以呼唤她的名字,是在警告她别被艾鲁森的气势吓倒了,但注视库斯勒的伊莉涅并没有眨眼,很明确地盯著他摇头。
「嗯……也、也是,一般来说,不太可能会有这样的看法吧。」
「所以说是怎样啦!白者他们拥有技术,八成也有足够的好奇心,不管在哪里,他们想必都会持续进行研究。就像我跟威蓝多即使被赶出工坊,只要时间允许,我们就会再造一个工坊,对使用工具的构造及做法也全都瞭若指掌,相信白者们更是如此吧?」
他的烦躁虽流露在话语间,但伊莉涅却未因此却步,她环顾身边的「炼金术师们」,收回下颚。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和你们之间的不同啊。」
充满为难的笑容看起来也稍微带点哀伤,那似乎是因为她久违地想起了炼金术师与铁匠在城里是绝对水火不容的存在这件事。
「的确,以你们的本事,就算还不达我们铁匠的水准,也足以打造出够实用的工具吧。需要的材料也能冶炼出来。」
「那么──」
「可是……」
伊莉涅打断激昂开口的库斯勒,以曾是一个工会之首的口吻如此说道:
「你要自己做出所有东西吗?」
「……啊?」
库斯勒反问。
「好比说做一把铁锤吧。冶炼铁对你们来说是易如反掌吧,但铁锤的握柄,那个木工的部分怎么办呢?」
「那点小事。」
「去做就行了,是啊。那么,要由谁去砍伐用来做握柄的木头呢?」
「这──这点……」
「要伐木就得用到斧头,说到斧头也就需要造刃的技术,要做出坚固的钢材,就得搭建出能产生高温的熔炉吧;就算你知道耐高温的砖瓦怎么做,想取得作为原料的土壤也是一大工程哦,而且,还必须先搭好往上盖时的鹰架,要做好鹰架又需要大量的粗绳,想制造粗绳则得大量栽种合适的植物、进行加工,再说风箱的制作也需要狩猎动物,用陷阱吗?弓吗?还是饲育的方式?不管怎样,这些必要工具都很费工,也讲求熟练度。不过没关系,只要不分昼夜地忙碌下去,总能学会这些技巧,也许还能把工具备齐。不过,听好了,可怕的地方在于──」
伊莉涅舔了舔嘴唇。
「打造出来的这一切会陆续被消耗掉,又得重新制作来替换。」
在戈尔贝蒂城里,伊莉涅坐在靠背比自己还高的首领座椅上,在那里扛起一座城市的产业一角,统率众铁匠。伊莉涅并非在工坊工作的一员,而是站在能够观察全体工匠的位置上。
伊莉涅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库斯勒却感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间抬起头看她。
他是炼金术师。
只要在工坊中工作,无论何时都能获得各种自由。
「铁匠并不是光靠自己本身就能存在,是因为有其他工匠在才能成立,要让所有工匠都能生存,就需要面包师傅或肉贩,还需要种麦养猪的人。或许,为了这些人最终的利益分配,有时还需要仰躺在座椅上摆架子的大胡子贵族也说不定。」
说话间,伊莉涅似乎逐渐找回自己的本色,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揶揄艾鲁森,当然,对艾鲁森而言,这种小女孩程度的揶揄,不过像在对他问好一样,听过就算了。
「更别提研究炼金术之类的了,如果也想做到这点,该做的事就全然不只这些了。」
从种类庞大的矿石、药石、宝石到药草、动物的内脏等等,各种物资都是必需品。
其中也有除了用于炼金术之外,一无可取的东西;还有许多必须经由长途搬运才能到手的东西。
要想自行准备出这一切,那还真的需要建立一个国家。
库斯勒确切明白了自己有几两重。
这时才知道他们这些人身处于组织得多么复杂的网中,承受特别的恩惠。
不相信任何人,靠自己独力研究至今日──别笑死人了。
「白者他们飞到没有任何人在的地方……也许的确如此,但应该无法持续进行研究了。虽然说不定……说不定在这世界的尽头某处有个跟我国类似的国家,可是如此一来,白者最后遭逢的对待会不会又跟身处此地时一样?」
那样的话,这趟旅程就没有意义了,而这个世界的尽头恐怕并没有黄金之都。
但面对瞠目结舌的库斯勒等人,伊莉涅并没有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她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完,接著不满地抱住双臂。
「话虽如此,我可没有断言白者们已经死了哦。」
于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回到艾鲁森的身上。
艾鲁森摸了摸胡子。
「不过是加以运用这道理罢了。我既然担起一支大部队的运作,就得时常留意物资的流动情况。就算使唤得动部队,也还需要调动到足以作战的庞大物资,否则仗就不用打了。骑士团之所以对莱特里亚久攻不下,说穿了也是因为这点。就算拥有攻势有如排山倒海的雄兵,也养不起他们。如此说来,白者什么的倘若还活著,而且也渴望进行复杂的研究,首先就能肯定他们不会前往什么不毛之地,即使前往了,那环境也绝不适合从事研究,而且照这个论调继续细说的话──」
他喝了一口刚才令他皱起眉头抱怨太辣的葡萄酒,这次果然还是皱起了脸,之后才说:
「假设白者还活著,并且在我们所知的世界某个角落继续进行研究,那我们一定会发现。因为他们应该偶尔会需要特殊或者是价格高昂的物资,绝对会引人注目。摇摇钱袋不是就会发出声响吗?为了赚取资金而运用他们那高超的技术,好比说制造高品质的钢来贩卖,那就一定会大受好评让商人闻风而至,不可能从头到尾都隐藏得很好。人活在这世上,一定会与他人有所牵扯。炼金术师以为自己可以在工坊中与社会隔绝,追求真理,那是因为有工坊的出资者在照顾他们的缘故。」
库斯勒的脸部扭曲似乎在忍受这番话带来的痛苦,他不得不听。
因为他虽夸口自己是揭露世界真理的炼金术师,却一点也不明白这世间的架构。
「如果拚命追赶白者的有好几路人,最后都来到这种世界的尽头,那就表示这些白者什么的看来并不存在我们熟悉的土地上,而且,这片世界尽头还留下了令人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破坏残痕,至此,结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白者们已死了。
「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艾鲁森重新恢复掌权者聪颖的面孔,冷冷地盯著库斯勒看,淡淡一笑。
「因为这就说明了你的直觉是对的。」
「……我的?」
「你从火之药的威力推断出,为这座城市带来破坏的也许另有其他方法,不是吗?」
「……是……没错。」
「我很佩服,这不是讽刺或恭维。正是因为听了你的推论,我才确信刚才的结论是正确的。」
「……」
库斯勒拚命动起脑筋。
他顿悟自己是只什么也没看见的盲目羔羊,但他得到了经验这根火把。
没有哪个炼金术师不会失败。
差别只在会活用失败的炼金术师,以及不会活用的炼金术师。
而且……
思及此,那个被翡涅希丝担心得要命的原因,也就是点燃臭气的那瞬间像道闪光在他的脑海里复苏。
「白者……」
库斯勒让乾渴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是死于意外吗?」
点燃装满臭气的袋子时,库斯勒只是把浏海烧焦就没事了,但那只能说是一场单纯运气好的意外。正因为他很清楚这点,才会为了让头脑冷静而退出实验。
而且,长年待在炼金术师这一行,再不愿意也会明白一点。有危险的场所一定会发生危险状况。毕竟研究的本质就是在没有地图没有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披荆斩棘走入没人懂的知识领域中,事前绝对不会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混合已知的材料,获得非比寻常的效果,这种事很司空见惯。
没有哪个工匠不知道铁与硫磺之间的关系,却几乎没有工匠清楚将铁与硫磺和了水再点火,就会猛烈地燃烧。
这么一来,就只能如此猜测了。
当然,他也很清楚艾鲁森为何会称之为「幸运」。
「假设他们以大概是实验测试用的微量程度,无意中制造出能在瞬间把一切炸毁的东西……那么整件事就能说得通了。」
当时这个地方的贸易之兴盛既然凌驾于南边,那么一定能获得丰富的物资来进行研究吧。而且爆炸的中心在城市外围这点,也可以用他们一开始察觉到危险性,所以才将工坊设于郊外来解释。库斯勒等人本以为这是出于万不得已,但万不得已其实也有许多情况。
那时,白者们错估了本身操控的力量。
「我对此事是这么想的,光是想到这世上还隐藏著威力惊人到比火之药还不同凡响的东西,我就雀跃不已。毕竟不管如何隐藏火之药的制造方法,只要为了战事大量生产,总有一天就一定会走漏风声。当所有人以相同的武器来武装时,优劣便取决于运用是否得宜。这当中,若能备好从根本就与众不同的强大兵器,我方的霸权就永远高枕无忧了。而且……」
艾鲁森用嘴边的胡子藏住掌权者的笑容,视线朝工坊外头转了转。
「那威力大到能留下那样的痕迹。这下我们可以重新盘算怎么把世界收入掌中了,再说,接下来还得跟教皇大人拉拢好感情呢。」
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
就像不分早晚,从不入眠的「库斯勒(利息)」。
这样的思考逻辑像极了炼金术师,但库斯勒的心却没有被他打动。
像赛拉斯及这片土地的人们那样因白者传说之谜被解开而从诅咒得到解放般,在感到满足前被人点醒的库斯勒只觉自己的心中也有东西松开了。白者他们连天空都飞得上去,却还是无法从这世间的框架获得自由。
这个事实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从一场不该醒过来的梦里不小心睁开眼了。
教他明白一件事:即使试图用魔法般的技术点铅成金,改变不了的东西还是不会改变。
「来吧,我们的炼金术师。」
正当库斯勒感到迷失方向时,艾鲁森更显快活地说:
「打包行李吧。为了逃离现在的困境,首先得跟敌方进行交涉,要让交涉利于我方,就必须展现出我方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因此需要稍微兵戎相见一下,你们需要做点准备吧?幸而阿巴斯城既有城墙巩固,又集结了许多大商会,在物资上无须担心。我们就在那里抵御一阵子之后,提出交涉的要求;而你们就华丽地展现你们的魔术吧。」
这句话听不出高昂的兴奋之情。
「不妨就来点铅成金吧。」
艾鲁森的话听起来就像混在面包里的砂砾。
艾鲁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很清楚打铁趁热的原则。
但他跟库斯勒等人谈完话走出工坊时,太阳已经降到山头了。
抬头,就看到彷佛在紫色与群青色的水晶中撒了银粉般的天空。
今晚似乎会变得更加寒冷。
「明早出发,天一亮就动身。」
艾鲁森交代之后又补上一句话:
「对了,在那之前……你们就演练那个飞上天空的技术让我看看吧。」
他的神情有些尴尬,如果这是为了掩饰浓厚兴趣的演技,那可真是令人佩服到脱帽。威蓝多不知是早已看破与艾鲁森唱反调只会害了自己,还是真的相信他并没有敌意,只见他笑著欣然说好。刚好就在这时候,小屋中来了其他的造访者,于是伊莉涅和骑士便也走了出去,多少帮点忙。
造访小屋的是手里拿著食物与毛皮地毯的赛拉斯与当地民众,为了感谢他们解开此地的诅咒,同时也想亲眼见识那项技术。
说不定这是费尔为了以防万一,避免艾鲁森动用武力将库斯勒等人强行带走,才请赛拉斯等人跑这一趟,不过,他们的话听起来似乎也不完全是谎言。
库斯勒不知道艾鲁森是否想独藏这项技术,便稍微递出眼神确认他的反应,而艾鲁森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不要紧。
于是乎,便决定也配合时间,顺道备好料理,在外头办起晚宴。库斯勒忙著扎起火炬,把毛皮地毯铺开,拿石头堆起炊事用的简易炉灶。费尔与赛拉斯在小屋内负责准备食物,翡涅希丝也跟著做些杂事,忙进忙出。
过没多久,费尔与赛拉斯就抱了一个里头装满食材的大锅子走来。
这时炉灶里的火烧得正旺,在料理煮好之前,水酒就已经先送到各人的手中。
模样十足就是一场宴会,对当地人而言,这天也是终于解开诅咒,值得庆贺的日子。大概是已经事先听赛拉斯说明过了,当地的民众虽然语言不通,却还是一一请库斯勒、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与他们握手。至于没有人对威蓝多伸出手的原因则是他正忙于准备实验的关系。
库斯勒随意接待过这些人之后,就把他们推给费尔,自己独自走到一棵稍微远离火光的树墩,拍掉上头的雪之后坐了下来。
对他们而言或许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但对他来说呢?
他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
威蓝多进行实验,当地民众围绕著威蓝多,兴致盎然地看他做的每个动作,赛拉斯也适切地翻译威蓝多的说明转述给民众听,另外,艾鲁森坐在从小屋中端到外头的椅子上,他大概很想置身于那个人群围成的圆圈之中,却碍于得摆出在上位者的派头,所以只能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库斯勒从旁眺望这一幕。
接著,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人影。
库斯勒心想,说不定自己就是为了让她走过来,才会待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
「传说的事真遗憾啊。」
这是翡涅希丝的第一句话。
「我怎么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台词。」
「我……」
翡涅希丝只起了个话头,视线就移往库斯勒的身旁,于是库斯勒便稍微往旁一挪。翡涅希丝很诚实地露出开心的神情,接著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坐下。
「我并不在意啊。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见不到面只是又跟原本一样罢了。不过对你来说,却是好不容易抓住的线头突然断掉一样。」
库斯勒微微耸肩,目光望著威蓝多和人群的方向。
「传说虽然到这里为止,但已经有人交代只要先脱离这个困境,就重新开发毁灭这座城市的技术哦。还有乐趣留下啊。」
这种话一真的说出口,听起来就更为空虚。
「况且,之后似乎还能随我高兴地进行研究,也能任意差遣徒弟去调查各地的传说与迷信哦。」
虽然尝试性地多加了一句,结果却还是像无法揉成团的粉雪一样分崩离析。
翡涅希丝、威蓝多、伊莉涅,有这些无须顾虑的伙伴在,并且在工坊进行研究的自由也能获得保障,更何况,接下来要追求的是连白者都无法顺利掌控,以失败告终,并强大到足以炸毁城市的技术。
脸颊上感觉到轻轻吹拂的冷风,和一对视线。
她之所以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已经察觉到库斯勒想表达什么。
「我就是个孩子啊。」
若是还在半年前,自己绝对不会开口说出这种话。
更何况,旁边坐著的还是一名「十个人当中有八个会赞同她是小孩子」的少女。
「我早就知道啦。」
立刻得到如此回应的库斯勒忍不住斜眼瞪她。
翡涅希丝也不害怕,露出颇有成熟的微笑。
「可是,我觉得男人就要这样才刚刚好。」
「啊?胸前没怎么见长的你居然还能谈论男人?」
库斯勒予以反击后,翡涅希丝便立刻孩子气地瞪起他。
「是、是伊莉涅曾这么提过……我也觉得有道理。」
而且,又不是没有长出来……她似乎在口中如此嗫嚅。
「嘿。」
他邋遢地把脚打开,弯身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两人的身高差距让他得这样做才总算能对到翡涅希丝的视线,就连膝盖的高度也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许里头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差别。
库斯勒闹情绪地叹了一声,就听到威蓝多他们所在的方向一阵哗然。看来是袋子开始飘浮了。对于跟炼金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来说,那大概是很惊心动魄的一幕吧,即使已经事前说明过了,却还是有几个人或吓得后退,或脚软瘫坐在地。
人群的上方有个绑了庞大重物的袋子正软绵绵地浮在半空中。
「艾鲁森想做的事是运作这世间的人会做的事。做好计画、做好准备、实行,然后再计画。有牢靠的结果和稳健的前进,只要有心继续下去,便是至死方休。」
袋子虽然看似疲软,但的确飘浮在空中。
不管有多难看,人还是能实现奇迹。
「……那样不行吗?研究本身不也是这样吗?而且还能去调查流传于世界各地的传说或迷信……这一点我觉得很难得。」
说得没错。
是该为此雀跃才对。
「是啊,但是,那样……」
库斯勒闭上嘴巴,沉默思考良久。没能好好把自己心中的感觉化作言语表达出来,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的那份感觉就是如此幼稚。
「那样就不是在做坏事了。」
「咦?」
翡涅希丝在吃惊之余愣愣地反问:
「做、做坏事吗?」
「没错,就是坏事,没有那种在恶作剧的感觉。如果找出这个答案会怎样?实现之后会怎样?是否能跌破城里善良市民的眼镜?是否能把摆架子的在上位者当笨蛋耍?是否能翻出那个玩弄世人命运,在旁讪笑的神的手掌心?像这类感觉啊,这种摩拳擦掌的兴奋不见了。又或者……」
库斯勒回想起与艾鲁森的对话。
从旁扶持炼金术师去追梦的,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只要有炼金术,不管什么事都办得到、都能颠覆,也许这种想法本就是幻想。就连那些白者也在完成近乎奇迹般的伟业之后,还是无法从万物规律这世间的框架逃开获得自由。肯定因此吃了许多苦头吧。」
尽管他们遭受迫害,却依然一定会在某个城市现身,让一样的事再度重演,到头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在此吧。并不是因为坚强乐观地认为,只要前往位于山头另一边的城市,这次说不定会被接受,而是基于一个无趣的理由:要继续进行研究,就一定得待在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里。
「我以为不管是多么愚蠢的梦想,炼金术都能实现,你觉得这是很孩子气的白痴念头吗?可是你看看,威蓝多那家伙,不还是一个挂著鼻涕在外头玩耍的小鬼样吗?」
袋子已经超过了针叶树的高度,被重物拉扯的它看起来就像上下颠倒的水滴,歪歪斜斜地浮著。威蓝多完全遗忘要向当地居民说明,睁大眼睛往左往右地改变位置,观察袋子的情形。在他旁边帮忙的骑士与伊莉涅也一副感到傻眼的模样。
最后袋子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而破裂,重物从高空坠下,积雪便因为这道冲击力规模盛大地溅起。
「哈哈,还摔了个屁股著地。」
威蓝多似乎因为全神贯注在观察上,直到重物落地之前都没想过要闪躲,就这么往后倒下,从头到脚都被白雪覆盖。人群吵嚷之中,脸露苦笑的伊莉涅与骑士将他扶起。
「被人交代该长大了。」
每次在骑士团的管理下擅自做实验受罚时,都有人对他说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真心相信要是照这句话去做,就会失去自由。
然而,如今反倒是遵从艾鲁森的话,他才能获得实验的自由,同伴的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障。明明在不久之前,他才刚醒悟这就是自己在追求的抹大拉。
若是如此,那他还能渴望什么?
还会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继续往前走下去吗?
不可能会有。
毕竟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我甚至还想过艾鲁森为何不乾脆是个不讲理、讨人厌的家伙,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成为我为了得到自由必须打倒的敌人了,不是吗?」
这样就能一直都是个爱恶作剧的小鬼,为了报复玩弄他们的命运,继续前往正常的大人绝对不会去走的道路。得到一个简单易懂的敌人,就能用虚假的前进敷衍自己。
「你真的是个孩子呢……」
听到翡涅希丝感慨的回应,库斯勒也无从反驳。
「所以单纯就好奇心的多寡来看的话,威蓝多大概比我多吧。」
他不顾自己的头上还沾了一堆雪,便与环绕在身边的当地居民热烈地讨论起事情来。在语言的隔阂下,他们之间得由赛拉斯适度地翻译,不过从他手上拿著破裂的袋子来看,肯定是在讨论耐重又耐用的袋子该怎么做吧。当目的确定之后,语言的不同或许就不太紧要了。
库斯勒像在眺望远方一样凝视他们交谈的模样。
思考著自己是否也还能像他那样热衷忘我。
因为他未曾想过当自己已然抵达无法再往前进的地方时会怎样。
今后他该以什么为目标投入研究呢?
「抵达抹大拉之地,也见识到以技术对抗世界的极限。尽管如此却还有想做的事──这在我心里似乎不存在。」
库斯勒随著乾涩的笑声说出这句话,翡涅希丝便难过地皱起眉头。
库斯勒摸了摸她的头。
「算了,反正为了活命,还有事得去做。手一动起来应该就会涌出干劲了吧,就如你跟伊莉涅所说,看来我老是想太多了。」
他站起身,说道:
「去吃晚餐吧。」
但翡涅希丝没有起身,她泫然欲泣地看著库斯勒。
库斯勒微微耸肩。
「艾鲁森如果说出要摧毁教会之类的话,也许会让我热血沸腾吧,而且,对你来说也是个喜讯吧?」
翡涅希丝被称作受诅咒的血脉,看到她的耳朵,人们虽然不会没有偏见,但若没有教会的存在,也许她会得到较好的待遇。
然而,就连克劳修斯骑士团都办不到这点。
因此,拿来当作离经叛道的炼金术师心中的幻想,倒也不坏。
「……我不希望这样。」
翡涅希丝终于露出生硬的笑容,从树墩站起。
「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我都不希望有人遇到危险了。」
翡涅希丝边说边伸手碰触库斯勒的脸颊。遭到白熊之毒所伤,曾经满目疮痍的皮肤还留下一些碎皮在脸上。
「可以安稳过日子的话,不就够了吗?」
在翡涅希丝温柔的抚触之下,库斯勒忍不住逐渐绷起脸孔。
「会变得没出息。」
「就伊莉涅的说法,遇到跟我相关的事,你总是很没出息。」
这句话足以让他想像这两个女孩平时都在聊些什么。
可是,这点大概没有错。
「太蠢了。」
库斯勒说完,揽住翡涅希丝的肩膀。翡涅希丝每次被抱住时都会瞬间身体僵硬,但又旋即放松变得柔软。若说出自己就喜欢这个瞬间,那就真的是愚蠢到底了。
「而且,关于天使的传说,我也有学到东西。」
「学到东西?」
「对于同一件事情也可以有很多看法,传说的解释虽然一波三折,但我听起来每一种都像真的,所以,说不定还会有让你无比兴奋的第四种解释啊。」
的确,艾鲁森的看法不过只是比库斯勒等人的推测更有说服力罢了。既然无法回到一百年前进行确认,这一切都只能淹没于时光黄沙之中。
不过,翡涅希丝真正想说的似乎是稍微不同的事。
「因此,现在对你来说毫无魅力的生活,也许换个角度思考就会变得非常有魅力。」
库斯勒将视线移往怀中的翡涅希丝,便看到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在「咬紧牙根,相信真实一定就在山的另一端」的生活时,绝对不会展现出来。
「……是啊,也许吧。」
库斯勒回以淡淡的笑容,翡涅希丝则眉开眼笑地点头,附和他「一定是」。
库斯勒抬头望著星空。即使是如此无趣的星空,以前的人也还懂得为星星取名,用星星作画来取乐。而且还会以星星排列的位置来占卜人的命运,他们该是深知怎么在世间尽兴的一群人。
库斯勒抱住翡涅希丝的双臂稍微用力,像要咬住她的头似的把脸凑过去。
「谢了。」
不知道翡涅希丝此时做何表情,她微微低头,脸埋在库斯勒的怀中。
但库斯勒可以想像,也可以做各种解释。
原来如此,可以享受的事多得很。
库斯勒一面这么想,一面朝著在宴会上吵闹的那群人走去。这段时间翡涅希丝就以奇怪的姿势靠在库斯勒身上,在旁人的眼中,看起来大概就像在照顾生病的小鬼吧。生病这个看法的确不算错,库斯勒忍不住笑了。
世界会随著观看的角度不同,有所变化。
或许还能像点铅成金一样,被改变也不一定。
宴会的气氛很热烈,也许是因为酒精以及在天空飞翔的技术让人大为兴奋吧,但看情况似乎不只为了这个理由。
「要飞向天空就得准备大袋子才行啊,可是用缝合或是明胶拼贴,最后都会因为重量而撑破,不然就是气体外泄。所以才必须找出本身就能变成一个大袋子的东西呀……为此我们准备了鹿的膀胱,听说白者在这一点也是同样的想法哦。」
一边玩弄从缝合处破裂的鹿膀胱,一边喝酒的威蓝多大概是察觉到库斯勒的到来吧,他头也不抬地说了起来。
「当地人问我这袋子是用什么做的,我一说明原料,他们就表示有个东西最适合不过,取自一种召集一般猎人恐怕也对付不了的猎物身上啊。」
这时,体贴的费尔端了库斯勒的酒过来。
「听说是一种角长得像铲子般的巨大雄鹿。若是成了山里的神,那身体可就高大到人得抬头才看得见,四肢也粗得跟大树干一样,所有弓箭在其毛皮与肉体的阻隔下都显得疲软无力。」
「他们还说偶尔能捕获的都是一些失足滑落山谷不小心摔死的唷,不过,白者的话,就有办法捕捉到了啦。」
零碎四散的真理拼图往往会在正确拼对其中一片后,就陆续吻合。
这也属于其中一种吧。
「用火之药吗?」
「要不然,就是比它更强大的某种东西吧。」
火之药既然可以应用在战斗上,那么拿来狩猎也不奇怪。
而且,就白者给人的印象,比起用力量对付人,不如说拿来对付猎物还较合适。
「如此说来,这块土地更是『飞往天空的材料一应俱全』的地点了。」
「虽然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个谜呀。」
库斯勒咬著还有些生的肉乾,对威蓝多耸耸肩。
「单纯的好奇心?」
「如果要从这方向去猜测,那我会觉得是那边唷。」
威蓝多边说边竖起食指。
「那边?」
「会不会是要飞上天空摘星星啊。」
在他们旁边捧著酒杯,小口小口舔著的翡涅希丝一脸恍然大悟般地仰望天空。
这听起来太像小女孩会作的白日梦,拿到现实中来思考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至少,我听说过有人在高得吓人的山顶上,还看得到飞得更高的鸟。」
「那么,他们会不会是在这里备齐工具,打算往某座高山飞去呀?」
「坠落的话会死哦。」
「太阳的碎片不也会因弄错用法而导致相同下场吗?」
完全正确。
「而且,我会这么想,不仅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唷。」
威蓝多在说话时,浮现出一道莫名的得意笑容,并不是因为喝醉。
而是一种开心得不得了的脸。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四眼相望后,突然有人把某样东西塞过来。
「哇……啊?毛毯?」
定睛一看,是伊莉涅。
「你们也要去吧?自己的份自己拿啦。」
「去?去哪里?这种时间?」
难道现在就要启程前往阿巴斯了吗?讶异间才发现,方才都还窝在地上的当地居民也拿起充当地毯的毛皮,把雪拍落,折叠起来。
担任护卫的骑士拿著火炬,好几个人抱著酒桶。以夜晚的行军来说,却没有带上别的行李,由费尔在前头领队,其他人鱼贯跟上,不知欲迈向何方。
是怎样?库斯勒还在困惑,而翡涅希丝已扯住他的衣袖。
「去了之后一定就会明白啊。」
她笑得很开怀,但眼角却像快要融化般。
「喂,你喝太多了。」
「呵呵呵……」
她似乎满不在乎,转念又想,既然一群人要往寒冷的地方去,这样也许刚刚好。
「混帐,好啦,走喽。」
库斯勒拉住翡涅希丝的手,跟在队伍的最后。
虽然是满天星空,但月亮还在山的另一头,这附近是漆黑一片。其中有一条人群串起的长龙随著稀稀落落的火炬在蠢动,看起来如梦似幻,再配合无风,踩著雪地的独特脚步声搔刮著耳畔,更让人有这种感觉。
寒冷静谧的夜晚行军无声无息地前往某处,蓦然停下脚步时,环顾周围谁也不在,这样的事似乎极有可能发生。
库斯勒为了不让翡涅希丝跟丢,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绝对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不小心与翡涅希丝走散。
自己或许也醉得很,居然这么认真地思索这件事。正当库斯勒打从心底感到愕然时,走了颇长距离的队伍终于停下脚步。
虽然有好几个人举著火把,但夜晚仍漆黑得让人顶多只能辨认出手的轮廓。
库斯勒分不清自己正位于何处,于是凝神细看来时的方向,发现小屋旁边升起的火堆看起来位于极低处。另外,还看得出几盏火光是来自聚落的广场,由此终于理解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庙祠的边缘?」
被白者们炸出的大洞边缘,也就是土壤隆起的部分。暗夜中他一直紧盯自己的脚步,在前进时只留意别摔倒,所以才没发现曾经走上斜坡。
但是,为何要到这个地方来呢?正感疑惑时,只见每个人开始铺展手中的毛毯与地毯,当场弯腰坐下。而且手中的火光也一个接一个熄灭。
之后,队伍的前方似乎开始拿酒出来依序款待众人,库斯勒便也静静地等酒轮到自己身边。
在接过木杯之前,他先出声询问,这全是因为实在忍耐了太久。
「接下来要做什么?」
费尔正拿著勺子伸进被骑士环抱的酒桶里,他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
「我只听到拿著毛毯跟上来而已。」
「哦,无妨,无妨。总之先喝酒暖暖吧,这里冷得很。」
「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让人很没劲呢。」
以庙祠为中心的大洞,看起来就像聚积了黑水的沼泽。
「不,来这里只是单纯因为此处是这片平原最高的地方,而且,要看的方向不是庙祠,而是那里──北方。」
「北方?」
听费尔这么一说,才察觉到人影似乎都面朝北方。
「没有月亮很难看清楚,但你有没有看见凹陷的山坳?从这里可以看见北方最远的天际。」
火炬熄灭后,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夜空便立时多出了无数颗星星。
库斯勒照费尔的说明放低视线,原来如此,的确有一处山的影子,彷佛将星空剪去一块般。
「在月亮升起前,寒冷晴朗的夜晚里,换句话说就是像这样的夜晚,在北方的天空可以看得见。」
「看得见?」
「我从书中读到时也觉得很难以置信,但……」
分不清费尔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沉溺于书中的人特有的习惯,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所以,即使那位艾鲁森大人驳回了你们的猜测,但我至今仍然认为……白者们也许就生活在某个遥远不同的世界。」
「喂……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神帘啊。」
「啊?」
「如果白者们飞来这片土地,是为了飞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那么他们的目的地一定是那里,当地的居民都这么流传,的确,说不定真有其事。虽然也有几个说法是指他们就是从那里飞来的,但那样缺乏整合性。可是,如果不是从那里来,而是要往那里去呢?」
费尔不顾库斯勒是否理解,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下去,沉醉于自己的想法。库斯勒有些火大,但他察觉包覆在同一条毛毯中的翡涅希丝有些动静,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她抓住他的腹部,而且还非常用力。
「痛……喂,莫名其妙,你干嘛啊……」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的抗议在途中消失。翡涅希丝一脸呆滞,凝视某一点,库斯勒被她的表情影响,视线也跟著朝北方望去。
这一刻,他萌生一个念头,人若觉得世界是个无趣的地方,那一定是因为他的双眼只看到无趣的事物。
「覆盖天际的光之帷幕。你能相信吗?」
费尔的口吻很洋洋自得,听起来简直就像这是他发现的。
然而,那一定是因为每次看到如此神秘的光景,都会让人心中不禁涌起彷佛初见般的感动吧。
在山坳的另一头,彷佛撒了银粉般的星空下,光之帷幕像在随风摇曳般地飘忽摆荡。
「是眼睛的……错觉吗?」
情不自禁地嘟哝。
「不,从这里再往北走,看起来就会更壮观,这地方顶多只能看到靠近地平线的部分。听说以前还有勇士前往很远的北方,看到帷幕就在头顶正上方的模样。」
那究竟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呢?库斯勒无法想像,他记得冒险的船员们曾写下「在北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库斯勒终于明白威蓝多那些话的意思。既然天空飘下帷幕,那么其另一端一定有什么秘密,在像猫一样的好奇心唆使下,肯定会这么认为。
「当地人做了各种想像,试著解释那究竟是什么。大多都认为天上有个巨人国,而这帷幕便是挂在住家窗户上的窗帘。」
「不管是北方或南方,都一样认为天空彼端有东西存在呢。」
「因为抬头就会映入眼帘……而且,天上又会掉下各种东西呢。」
雨和雪就不用多提了,另外还有雷电,在口耳相传的故事中还多次提到青蛙和鱼从空中落下之类的内容。也有炼金术师写道──在空气闷湿的盛夏日,会出现转眼间似乎就要崩塌坠落的巨大云朵,那里头肯定隐藏著浮在天空的城堡。
既然谁也无法前去确认,那么人人都能自由发挥。
就连教会,也将不愿让人擅自确认存在与否的神置于云端。
「白者是真的想去调查空中是否有人存在吗?」
「一定是这样。」
费尔停顿一会儿之后又说:
「这么想比较能让人作梦。」
费尔并不是爱作白日梦的书商,而是知道该如何作梦的书商。
「天空之城的故事……我也曾经听说过。」
似乎终于从眼前的震撼回神的翡涅希丝轻声说道。她压低音量的用意,好似担心大声说话会导致光之帷幕消失。
「我想那一定很漂亮。」
可能是醉意再加上毛毯的温暖,就快要坠入梦乡的翡涅希丝透出一股令人想捉弄她的无辜。
「那不可能存在。」
「……咦?」
「因为若遇到缺角损坏的话,要把建材运到那地方可不简单啊。艾鲁森也说过类似的话吧?而且,最多的说法是,假设真的有城堡,那么这个天空之城只会是残破不堪的古堡,不会有人居住,对吧?」
库斯勒向费尔徵求附和,敦厚的费尔有点为难地笑了笑。
「很遗憾。」
翡涅希丝望著两人,露出真心感到难过的神情。
但这并不是库斯勒心血来潮的捉弄,世上还留有一些可以佐证这个看法的说辞。
「其实空中偶尔会掉下城堡的碎片。」
「碎片?」
「就是城堡的碎片啊,换句话说──」
库斯勒跟著附和到一半时,他突然回想起刚才的实验。威蓝多在袋子上加了重物让它飞到半空中,结果那重物掉了下来。威蓝多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危险,而重物遵循世间的道理掉落到地面,那时候,雪花高高溅起;笨重的重物;在积雪处出现的大洞;更重更大的某种东西;以及飞到空中去确认上头是否有人存在的说法。
顿时,世界似乎静止了。
换句话说?
在说出后续之前,库斯勒的嘴巴就停下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在他心中到齐归位。
指出正确方向的箭头其实四处可见。
再来,就只剩下如何解释世界了。
「那个……?」
翡涅希丝困惑的反应让时间再次转动。库斯勒突然站起来,费尔吃惊得失去平衡,屁股摔倒在地,抱著酒桶的骑士也被他连累,身子翻倒,把酒整个洒出来。
但库斯勒对这些一点也不理会,就算洒出来的是火之药,且火把还掉了进去,他也不会在意吧。
库斯勒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该注视的东西。
那些几乎都是记忆,一本名为经验的书籍。
关于白者的传说可以有好几种解释,没有哪一个是绝对正确。若说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巨大洞穴是火之药造成的结果,相对的数量和威力以及制造方式却充满了不合理。因此才显得在制造新型破坏技术时实验失败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说服力。有些事正如艾鲁森所言,火之药也有可能是用在为了捕获不像是凡间之物的巨鹿,当然,那种鹿的膀胱可能是飞向天空的必需品。
合情合理。
但正如翡涅希丝所说,整件事并非完全不能有其他的看法。
如果,这一切的前提是错的,又如何?如果白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在这片土地破坏出那么一个巨大的洞穴?
库斯勒等人一直执著于白者是用何种技术导致那样巨大的洞穴出现,怎么办到传说中发生的事,但发生的事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只有单一方向。只要回想一下,听到白者的诅咒解开时,赛拉斯欢喜的模样就能明白。
不讲理又让人费解的可怕事情,其实可以用这种技术重新办到──他听完那些说明之后,不是「松了一口气」吗?
炼金术的目的原本不就是在于揭开神秘的衣角吗?不就是凭著相信这世界是自己也能够理解的信念在支撑吗?
既然如此。
从白者给人的深刻印象来看,是否也可以这么推想呢?
与白者相关的传说,会不会是一个为了让遭遇残酷劫难的当地人安心,而用「他们的方式根据他们已知的事实而捏造出来的内容」。因此才会变成在理论上可能,配合现实时就一定有地方会跑出框架,彷佛制作粗劣的构图一般。
如果白者在那个传说中扮演的并不是主角。
如果连他们也是偶然中被卷进不合理之事的一方呢?
这样去想的话,库斯勒觉得自己就能够明白白者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绝不是不懂人心,不讲理的神,如果他们是一群跟翡涅希丝一样,拥有满腔喜怒哀乐,以及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那么当他们面对这世界的不讲理时,肯定会那么做。
而当库斯勒想像当下的情景时,他感到一股催泪的怀念。
白者挺身面对那事物时的勇气与好奇心,让他不得不感动。
「炼金术。」
「……咦?」
他抓住困惑的翡涅希丝的双肩,用尽力气抱紧她,然后再放开,脸上浮现「
库斯勒
利息」般的奸诈笑容,对著睁大双眼的翡涅希丝说:
「我常常感到疑惑为什么那种事情也被归类于炼金术中。」
「咦?咦?」
库斯勒拔腿就跑。
「喂,喂!」
他毫不在意翡涅希丝的呼唤,也不介意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旁若无人,浑然忘我,只顾著朝目的地奔去。摆动双手,踢开雪块,胸口炙热得彷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是兴奋的缘故。
「哈哈,哈哈!」
气喘吁吁地抵达庙祠入口时,他拔出腰间的匕首。不知是怎样的安排,当人走下石阶后,墙上描绘的白者壁画就会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两旁窜起火柱,白者以不带感情的脸庞注视天空的壁画。
库斯勒见到这幅画时,隐隐有种曾在某处见过的感觉,没能立刻回想起来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没有镜子在侧,就看不到自己的脸孔,而且也只有当工坊中有其他伙伴在时,才能透过他人看到这样的脸庞。
「没想到会跟翡涅希丝这么像。」
指的并不是五官,而是那种被某件事情绑住,整颗心都飘了过去,运用自己的五感试图理解的氛围。
既然他们是让炼金术师相形见绌的存在,那么一开始就应该察觉这点才对。他们并不是难以理解的神明,那视线只是因为他们确信在另一头将有所发现,全心全意地想要去理解罢了。
「既然如此……那个关于冶炼的部分……」
库斯勒擦了擦冒出的汗水,跪在壁画前面,反手握著匕首,往地面敲下去。
冻结的地面被敲出声响来,在第二次、第三次敲下去之后,他徒手挖出碎土,接著继续举起匕首往下敲。他正这么做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库斯勒在赶来的人群出声之前,先早一步喊道:
「来帮忙!」
这段期间他也没有停下来,继续用匕首敲土,并把松脱的土壤挖出来,没过多久,指尖就因为冰冷而发麻接著传来剧痛,但他不在意,即使没有人到他身边帮忙,他也不以为意。
库斯勒忘我地挖洞,脑海中冷静的自己则发出苦笑。
也难怪这些人会错愕不已。本以为是来观赏天际的神秘,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挖起洞来,大概把他当成在发神经吧。
但就算如此也没关系,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今后想必也是……
正当他这么想时,对面突然有天使从天而降──当然这只是夸张的形容。
把火炬放在一旁的翡涅希丝板著脸,朝已经稍有规模的洞口伸手,挖出里面的土。
「待会儿……你要……好好解释哦!」
身形娇小的她手臂不长,得趴在地上才能将土挖出来。
库斯勒看著她的这副模样而笑,也为了翡涅希丝的体贴而笑。
「你马上就会明白。」
他有绝对的自信,而这一刻没多久就来临了。
锵!匕首敲到了某样东西。
「咦……」
听到这声音,翡涅希丝停下动作。
「这、这是……铁的声音?」
这么说的人是来到身后的伊莉涅。
「怎么不是匕首撞到岩石的声响啊?」
威蓝多质疑,而库斯勒此时的笑容就像野兽在准备咬住猎物的前一刻,露出利牙的模样。
「啊,混帐……就是吧,我就说是吧……」
库斯勒喃喃地把匕首敲到的东西上头的尘土拍掉,再继续把土掘松。
那里明显留下了人为的伏笔。
「喂,发生什么事了?炼金术师!」
无法像平凡老百姓一样难看地赶来的艾鲁森终于驾到了,他在入口处高声呼唤,但库斯勒不予理会,只顾著继续挖松土壤,进行确认。
那上面刻著箭头。
所指的方向是?
库斯勒抬起头,他可以清楚地看见站在入口处的人们的容貌。
「赛拉斯先生。」
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库斯勒的解释当中,他唤了这名字。
「是,是……」
「这画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吗?又或者是你建造庙祠时才画上的?」
「咦?啊……是建造庙祠时……请流浪画家……」
「那人长什么样子?」
「啊?」
库斯勒再问了一次,赛拉斯才微微敲著脑袋,努力搜寻记忆。
「呃……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记得他的发色是很罕见的黑色,看起来异常地柔软飘逸,个子算是挺高的,瘦瘦长长的……感觉似乎总是挂著笑容,但仔细看又不像在微笑。对,看起来就十足是一个习惯旅行的画者。」
那又怎么了?赛拉斯一脸疑惑,但库斯勒的视线又接著移向费尔。
「如何?」
这句话点醒了费尔。
「难道……」
「没错,画下这幅画的就是你那行踪不明的老师──柯雷多·阿布雷亚。」
费尔当然也曾向赛拉斯确认过阿布雷亚的行踪,但他问的大概是有没有异端审问官来过此地;有没有人前来调查过这块地方的传说。
但如果阿布雷亚早在赛拉斯来到之前就已经先抵达这块地方,而且曾阅读过大量书籍的他无须刻意去向当地民众打听消息的话呢?为了追寻天使传说的人在各地留下线索的人就是他,这样的男人所画出的壁画太有炼金术师的味道,这里头必有深意。
「那、那么,老师人在哪里?」
「那里啊。」
库斯勒信心满满地将匕首指向费尔等人的所在位置,因此所有人都愕然地往后看,简直就像阿布雷亚就站在后方一样。
库斯勒发出充满揶揄令人厌恶的笑声。
到处惹人厌的炼金术师,这笑声正属于只会去思考如何颠覆一般人的常识的炼金术师。
「在南方。他追逐为了让世界跌破眼镜而进行研究的白者,往南方去了。」
「南方?咦?不,可是……」
「喂,别说蠢话了。」
中途打断他们的是艾鲁森那钢铁般的声音。
但是,库斯勒这次并没有退缩。
他强撑著狞笑,从齿缝间吐出彷佛会燃烧的气息。
「在南边的话,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就算还在,也一定已经没有在做值得追逐的研究了,因为那绝对不可能隐藏得了。」
「是啊,但你是位指挥官,并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撂下这句话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因为他的搭档就在那里。
「你要我跟你解释,对吧?」
「咦?呃……呃。」
「但其实是你告诉我的,这世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让人躲在远离人烟的地方,默默地不被任何人发现,即使进行将世界从根本推翻的研究,也可以安稳地过著平静的生活。」
翡涅希丝一脸困惑,回望库斯勒的双眼。她不记得自己曾告诉他这种话,自己也毫不知情。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她看起来甚至有点受伤,像遭到捉弄似的。
然而,库斯勒说:
「不,你知道的,回想起来吧,是你教我炼金术的奥秘。就像把石头变成铁,沙子变成玻璃,铅变成金那样,世界可依据观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逆转天地也能办得到,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而这世界不是有一群人,会因为天地逆转而感到困扰吗?」
翡涅希丝茫然睁大的双眼出现了光采,那对绿色眼眸的深处,闪过一道智慧的闪电,她的唇微微颤动,双眼突然瞪得圆圆的,大概是兴奋之下瞳孔扩张所致吧。
「为什么古今中外,人们总会认为空中有人居住,或者有古堡浮在上头呢?那是因为城堡的碎片会从空中掉落下来的关系,换句话说──」
石头与铁。
如果有特别巨大的这类物体从不得了的高度坠落,那就难保不会出现类似重物掉落到粉雪中的情形吧。
一瞬间就撞出一个巨大的洞穴,那冲击力还炸飞了屋瓦。
然后,那遗迹附近留下了四散的金属碎片。
「把原因想像成是浮在天空的古堡也不错,但何不乾脆一点,做个更天马行空的猜测?古代的贤人就是这么做的。看看天空,那里有月亮吧?如果那并不是天空这个盖子上的破洞,而是浮在上头的一个巨型块状物呢?」
这些话他们也谈过。虽然教会拚命掩盖,在世间并不普及,但只要是曾经接触过古籍的人,大家都知道这个假设。
「那么,这是……这是……」
翡涅希丝一脸错愕地盯著挖开的洞穴底下。
「那是──」
库斯勒舔了舔嘴唇。
「星星的碎片啊。」
「愚蠢!」
艾鲁森非常激动。
「什么星星的碎片?别说这种蠢话了!」
「哦?那么就请你以指挥官的角度解释解释古代贤人所记载的惑星(注:即行星)运行表吧。那些惑星会随意改变轨道这件事很有名,所以名称中才会加了一个『惑』。费尔大哥,像运行表这种东西,你应该马上就准备得出来吧?」
「咦?啊,是,那是当然!」
艾鲁森绷紧嘴角,怒瞪库斯勒。就像库斯勒在艾鲁森的高见之下只能一声不吭般,艾鲁森也找不到可以反驳库斯勒的地方。
「而且,若假设星星是浮在天空中的球体,那就能完整说明月亮的盈缺,只要做出雪球,从旁打上火光,便能立刻重现盈缺的变化。」
在艾鲁森身后,从震撼之中回神的赛拉斯将这些话翻给当地民众听。
人群立即开始吵吵嚷嚷,变得纷乱不安。
「但、但是,白者研究这个要做什么?何况,你说还是在远离人烟的地点?躲藏了起来?我说过了!想要研究炼金术,就必须待在人多的地方,还说是研究星星……比天空的上面还要更上面的东西?哪有……」
「办得到。」
库斯勒回头去看翡涅希丝,翡涅希丝惊愕得缩了缩身子,看到库斯勒的笑容才一脸即将哭出来似的。
但那并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恐惧。
而是出于期待。
「在修道院里。」
「啊啊啊啊啊!」
高声大喊的不是别人,正是费尔。身为书商的话,拜访书本所在处就是他的工作,在这世上,藏书多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不然就是修道院。
在修道院中需要学习的学业如下:
算数、几何、理则学、修辞学、文法、音乐。
再来是天文学。
「修道院往往都远离人烟,几乎可以不被世人注意到里头在做些什么。而且,也不像炼金术那样需要复杂烦琐的材料,只要有仰望天空的耐性、毛毯、饮水,也许再加上……」
有某个人在身旁陪伴?
库斯勒看了翡涅希丝一眼,翡涅希丝屏住呼吸。
「顺带一提,若把星星当成球体去推算,就能轻松解释惑星的轨道,也就是这颗星体跟其他星星都以太阳为中心而转动。」
库斯勒的脚往地上一跺,艾鲁森一时没站稳,保护他的骑士连忙扶住他。
他的脸色难看得好像在晕船,全是因为不管他是一位多么实际又开明的指挥官,这些来自荒谬世界的话还是令人难以跟上。
「你以为这单纯只是莫名其妙的幻想吗?不过,这个假设被教会严令禁止哦,艾鲁森大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库斯勒照艾鲁森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还给他。
正如点铅成金一样,主从关系颠倒了。
而白者们则试图做到这想法当中,最高境界的大转变。
「是因为天与地的关系将会颠倒过来啊。」
神创造了我们所处的大地,而星星则听话地绕著大地运行。
但如果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是我们跟其他星星一样在太阳周围绕著转,那么神的权威又到哪去了呢?另外,从此处会觉得月亮位于天的国度,但从月亮上看时,此处不也是天的国度?那么真正的天国又到底在何方?
那些至今没能好好调查而一直扔在一旁的极单纯的疑问,都猛烈地爆发出来。
崇高的神究竟位于何处?
地狱若是在地底下,那么浮在天空中的星体是否也会有地狱?
「白者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足以让他们找出压倒性的技术,因此肯定对教会的教义存疑已久。而且那些人还总是出手迫害他们,若说他们存有迟早要报复的念头那也不奇怪。然而,教会规模太大,不可能被龙形火焰喷射器烧光,而且从跟白者相关的故事来看,这么做实在不符合他们给人的印象。然而,在远离人烟的场所静静调查星星的运行,试图去证明星星是球体的身影就很有他们的作风啊。此外,那将是史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别提什么点铅成金了,那可是……那可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啊!」
大嚷大叫的库斯勒脸上依然带著笑容,他睁大眼睛,忘了眨眼,大声说完后就大踏步走向被骑士搀扶著的艾鲁森面前,在骑士来得及阻止之前,揪住艾鲁森的前襟。
「来吧,不妨来协助我们做研究吧。到了事成的那一天,就可以连根拔除连克劳修斯骑士团都无法扳倒的教会了!」
艾鲁森被库斯勒剑拔弩张的气势镇住,动也不能动。虽然身体动也不能动,眼睛却像著魔似的紧盯著库斯勒的双眼。
库斯勒把手用力一推,同时放开艾鲁森的前襟。
朝著呆若木鸡的听众大喊:
「待在那里做什么!去外面观察星星啊!一个伟大炼金术的证据就在你们眼前哦!」
他朝著外头一指,赛拉斯就一副遭到他操控般,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当地的居民立刻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跑到外头去。
有几名骑士也惊慌地跑出去,伊莉涅本想跟著离开,在发现威蓝多站著不动后,就停下脚步。赛拉斯也在当地居民都离去之后,神智清醒了过来。
留在原地的就只有库斯勒、翡涅希丝、威蓝多、伊莉涅,和费尔、赛拉斯,以及艾鲁森与搀扶他的骑士。
「……骗人的吧?」
这个疑问就是炼金术师与铁匠之间的差别。
「而且,会不会太过……偏向推测了?」
「是吗?」
库斯勒耸耸肩,挠挠头。
「在说话之间,我察觉到一件事,在白者的传说当中,有一点听起来格格不入。」
「咦?」
「你是指玻璃吧?」
威蓝多一脸认真的说,脸上没有出现他常见的奸诈笑容。
这家伙果然很靠得住,心里这么想的库斯勒为之莞尔。
「伊莉涅,你知道修士要把小东西放大来看时,会用什么工具吗?」
「用什么?是……啊!」
「没错,就是玻璃做成的眼镜。想想看,天上的星星那么渺小,就连月亮也只在满月时才有伸长的小指般大小。」
飞往空中的技术可能是为了想要到更高更接近的位置做观察,再不然就是测试袋子可以浮到多高,藉以确认天空的高度。
「世界似乎还有很多不得了的惊奇与新鲜事。」
库斯勒说完,身子往后转。
翡涅希丝就在他眼前,两人之间隔著埋藏了星星碎片的洞。
奇迹从冰冷的泥土地中探出头来,照看著他们。
「在抹大拉沉睡虽然是我的梦想,但暂时得先搁著了。」
「……」
面对没有回答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接著说:
「要观察星星就得在晚上醒著对吧?所以──」
「不眠的炼金术师!」
威蓝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库斯勒就跟还是小鬼时一样,狠狠地将脚边的泥土朝威蓝多踢过去。威蓝多哈哈大笑往后跃,反而是在附近的伊莉涅遭受波及。费尔守著成熟的商人的本分,无奈笑著;看起来就一本正经的赛拉斯只能目瞪口呆;仍由骑士搀扶著的艾鲁森则露出苦于严重宿醉的脸色。
但在他们面前的是世上罕见的炼金术师及协助他们的工匠和书商。
绝不是好应付的人。
「混帐,迟早……要把那家伙丢进烧得正旺的炉子里。」
如此低吼的库斯勒感觉耳边传来雪花飘落的声音。
望过去,只见翡涅希丝用双手遮住嘴巴,咯咯地笑。
本打算放纵亢奋的情绪,摆好架势装模作样一番,却遭人彻底给搅乱的难堪瞬间涌上。当库斯勒正拚命压抑它时,翡涅希丝却轻巧地跃过坑洞来到他身边。
就这么飞越过神说不定曾经在上头歇息过的天空中的一部分。
没想到,翡涅希丝这么大胆。
「就算你这么说,放你一个人观察的话,还是会不小心睡著的。」
一脸难看的库斯勒欲言又止。
不管怎样,摆脱「利息(库斯勒)」之名,将本名告诉翡涅希丝的打算也得暂时搁置了。
「是啊。」
接著,他伸出手指抚过翡涅希丝的脸颊。
「搭档。」
翡涅希丝听到这个称呼,眉开眼笑地点了头。
在其身后,白者们面无表情地凝望天空。
那模样既像残酷的神明,也像醉心于研究的炼金术师。
然而,对现在的库斯勒而言,那模样看起来却也像是认为他们两人已无可救药了。
那也无妨,库斯勒心想。
遵循心意对渴望的东西伸出手,有什么不对?
这份任性正是炼金术师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