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在市集的摊子上采买了稍迟的午饭后回到工坊。和蒜头一同烧烤过的盐腌肉,以及三尾包裹着树皮下去蒸烤过的大沙丁鱼,再加上刚烤好的面包和满满一皮袋的葡萄酒。面包和沙丁鱼各分了一份,连同一枚银币递给听话地坐在工坊前面无所事事的少年。少年没有一声道谢默默接过,但也毫无防备地张大口当场咬了起来。
不知为何,狼吞虎咽的少年虽然冷淡却有其可爱之处。
库斯勒边如此感叹,边看着眼前的翡涅希丝,她坐在放着沙丁鱼的餐桌前,合手祈祷着,一直没有张嘴吃饭的动静。
这家伙的每个动作都让人想捉弄啊!库斯勒心想。
「那,你有什么打算?」
库斯勒用匕首切开面包,夹了一块如巴掌那样厚的盐腌肉边问道。刺鼻的大蒜味和油脂的香味,让闭着眼睛正一心祈祷的翡涅希丝弯起一只耳朵,似乎感到很不高兴。
「要去阿谀奉承一下那个欧特里斯吗?」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威蓝多疲倦似的半眯着眼看向他,把原本用来要像库斯勒一样切开面包的小刀狠狠刺进面包里。
「我可是不做白工主义者哟。」
「……也是啦。确实没用。如果打算干掉他的话又另当别论。」
「我们毕竟还是翻不出骑士团的手掌心啊。」
威蓝多语毕,没有抽出插进面包中的小刀,就枕着双手抬头仰望天花板。午饭对他而言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事实上,在意味着关系到生存食粮的这个问题上,现在让库斯勒两人抱头苦恼的事情,远比眼前这顿饭还来得重要。
「阿萨美徽章的传言,是确有其事吗?」
听见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保持着闭上眼睛脸朝向天花板的姿势回答道:
「看样子是错不了的。据说有人在南边的杰拉诺达公国往北的中继城市,包下了一间大旅店,旅店门前装饰上阿萨美的徽章啊……看来被我强夺过来的书籍也是这么一回事啰。为了要成立新工坊,才会准备往北出货啦。」
强夺过来的,他很干脆地认了这笔帐,不过库斯勒没有追究这一点,而是反问道:
「我不是说传言的内容,而是在问它的正确性。」
库斯勒这么一说,威蓝多就露出稍嫌厌烦的表情回答:
「我在夜里能跟小鸟对话啊。」
库斯勒叹了一声,果然。
因为一到夜里就能跟小鸟对话,就表示这些是从妓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阿萨美的徽章肯定会朝这个城市靠近无误……而且,那些家伙的目的地并不在此,应该是更北端吧……」
「更北端是指……这不就表示,他们的目的地只有那一个啊!」
「嗯。」
威蓝多应了一声,松开手坐回原来的姿势。
「异教徒最大的矿山城市,卡山。偶尔会有攻陷该处的传闻呐。看来终于得出最后结果啦。」
「是卡山啊……」
库斯勒夹杂叹息地呢喃了一声。
在他脑海中盘旋的事情太多。该思索的事情不可胜数。
就在这时候,忽然察觉到坐在冷掉的沙丁鱼前面的翡涅希丝停下手中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本以为翡涅希丝是为了他们在她眼前说这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话而闹别扭,但在她脸上浮现的不是不满,反倒是显而易见的不安。
被骑士团收留之前,翡涅希丝曾和族人一起在各个城市中流浪、遭受迫害,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言语不通等同于无法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即使听不懂的是对话内容,感受应该并无不同吧。
库斯勒开始做这样的猜想,但翡涅希丝即使明明感到不安,却不强行在对话中插嘴,又继续用她的小手挑着沙丁鱼的小刺,那副模样可怜得让人感到气愤。
觉得不安的话就开口问啊!要为了守护「自己」行动!
库斯勒大口咬住面包,连同里头的肉片一起撕咬开后说道:
「我们被雇主摆了一道。」
但是,翡涅希丝是个倔强的人,如果采用刻意对她留心的说法,她一定会装作毫不在意吧。
因此,为了表现出一派自然的样子,库斯勒边挑着塞在牙缝的肉筋边说道:
「这座城市是和异教徒之战的最前线,所以经费可以任意挥霍,也能尽情做想做的实验。像我们这种年轻炼金术师原本是不可能被派到这种地方来。然而,上一任炼金术师离奇死亡,再派来这里的家伙说不定又会被杀掉。于是,他们才会对我们提案,如果做好承担风险的觉悟就能够前来这里。」
盐腌肉虽然美味,却让喉咙变渴。
舔了舔沾在指头上的油脂,直接就着皮袋喝下葡萄酒。
「可是,杀死上一任炼金术师的凶手其实是自己人,而且还是出于一己私利。我们成功揪出了犯人,本以为接下来可以高枕无忧享受毫无妨碍的自由了。」
翡涅希丝虽然没有点头附和,但吃沙丁鱼的手已经停了下来,注视着库斯勒。
「不过,骑士团果然是老奸巨猾。原来他们早有预定,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不再是凡事都能任意妄为的战场最前线了。从这里再往北走,有座被异教徒当作根据地的最大堡垒,名为卡山的城市。只要能征服那里,以其为据点的话,最后的压制战争来临时,那里无疑将会成为最前线。也就是说,炼铁厂将会移往卡山,这里的熔炉将会熄火。」
然后,不再是战场最前线的地方,之后到来的会是什么呢?
是名为秩序的沉重枷锁。
「刚刚我们是去抱怨照理说应该拨给我们却被搁置的矿石。可是,被以预算不够无法答应的理由一脚踢开。也就是说,我们冒着可能会被杀的风险来到这里,视为报酬,连作梦都会梦到的理想工坊,不过是个唬弄人的假象。」
「……」
「于是,我们才会讨论今后该怎么做……是吧?」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像在打瞌睡似的低着头。
面前的面包被小刀刺过好几次,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他一定拚命地思来想去吧。
「……」
威蓝多没有回应库斯勒丢去的问句。
库斯勒耸耸肩对翡涅希丝说:
「继续就这样留在这儿,只会被迫干些无聊的工作。过这种生活直到终老,我们可受不了。」
「不,不过……」
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插嘴道:
「还是可以……做很多实验的吧?」
只是为了苟延残喘而在各个城市逃窜,最后落足于修道院被当成笼中鸟。
从沦为被人当成诅咒道具利用的翡涅希丝眼中看来,炼金术师的待遇或许并不这么差劲。
「当然,在这里也可以滴水穿石般不懈地进行研究。但是,炼金术师并不如你以前说过那般自由。」
「……嗯?」
略显怯弱的脸庞皱起了眉头。库斯勒之所以偏爱捉弄翡涅希丝,是因为偶尔能够看到她不服输的一面。
「你们看起来……十分地自由……」
「哼,那不过是笼子大小的问题罢了。」
库斯勒喝了口葡萄酒,打了个嗝。
「在城市中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来去。可是,我们没有越过城市围墙的自由。我们的财产就是这个脑袋里的知识。要是去了别的地方,可以很轻易地散播对骑士团不利的知识,因此骑士团对于炼金术师出城一事加以管制,且严格得吓人。绝对不允许炼金术师随意走出城外。所以就了解世界之广大这一个层面来看,说不定你还比我们渊博多了。」
库斯勒带着些许自嘲的眼神瞅着翡涅希丝,显而易见地她露出困惑。因为自己老是被库斯勒嘲笑、愚弄,所以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吧。
「炼金术师必须在居住的城市中完成上头指派的任务,一点一滴地取得信任。最后才能够被分配到大城市或是充满活力的城市,这么做才会扩大研究范围,也才能扩展可接触到的知识。换句话说,我们的命运被绑在分派的城市上。小城市就得过着不起眼的人生;愈大的城市就有愈壮阔的人生等着;充满刺激的城市的话……自然人生就充满刺激。」
翡涅希丝紧盯着库斯勒,仿佛在说这些事她连想都未曾想过。
库斯勒自己在城市中嚣张跋扈时,偶尔也会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但是,一旦真的想要不受拘束地有所作为时。才会感受到这个事实。
「所以,我们能够来到戈尔贝蒂这个城市,真的觉得是个奇迹。而这奇迹,变成现在这下场啊。」
洒下诱饵让人卖命,最后坐收所有功劳,这种事很稀松平常。
炼金术师的立场毕竟是隶属于骑士团,绝不是处于对等关系。
「只是,关于这次的事情,我们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弃的理由。」
「咦?」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滴溜溜地转动着绿色的双眸。
库斯勒和威蓝多无法就此放弃,把这件事视为无可奈何的最大理由。
那就是阿萨美的徽章将来到这个城市,这项来自威蓝多的情报,除了是确切昭告这间工坊在不久之后将变得对克劳修斯骑士团不再重要的证据之外,同时也是在黑暗中带来预兆的曙光。
阿萨美的徽章是指负责维持陷落城市的治安及复兴的部队。而城市复兴不光是靠骑士前往。只有齐聚商人、农民、工匠之后才能构筑成一个城市。也就是说,在扫荡完异教徒之后,阿萨美的徽章将会引领一批城市复兴所需要的人员一同北上。
简而言之,就是前往新天地的移民集团。
更何况,目的地是被称为异教徒最大的矿山城市的卡山。那里必然有在异教徒之中培育出来,尚不为人知的冶金技术。有了新技术、新知识,也就表示有可能得出重要线索,好实现至今以来都只能当作是梦想的事,这绝非是夸大其辞。
为何会这么认为,只要问问自己目前站在眼前的是什么人,就能解释一切。
在稍早之前都还只认为是传说、是迷信的翡涅希丝就在眼前。
那么,异教徒之地或许真的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只不过,库斯勒和威蓝多虽然对于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技术有绝对的自信,却没有足以让人信服的亮眼实绩。
结果,所谓的实绩是信用的累积,信用是时间的累积。除了一分一秒脚踏实地花时间去累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合理的是,机会并不会选好时间到来。一生一次的绝佳机会往往会在你还未准备好的阶段就来造访。
而且,即使卡山这座城市的确保有意想不到的知识和技术,但在经过筛选调查之后,被当作危险技术而就此封印住的可能性也绝不渺茫。要是就此被埋藏于骑士团宝物库深处的话,这些技术极有可能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能够赶在情况变得如此之前,触及这种技术的大概唯有最前进入殖民地的人吧。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无论哪个炼金术师都会思考这些事。
坐着不动,可无济于事。
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库斯勒向威蓝多搭话:
「把想得到的方法都拿来死马当活马医吧!」
接着,威蓝多也猛然抬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偶尔也会说出像样的话嘛!」
「偶尔?」
尽管库斯勒反问,威蓝多也没有多做搭理。抓起四分五裂的面包,边走边塞进嘴巴里。看着威蓝多这副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迳自走下阶梯的模样,就连库斯勒都有些目瞪口呆。
翡涅希丝也是相同反应,被威蓝多的干脆果断吓得呆在一旁。
虽然如此,库斯勒也没有磨磨蹭蹭的打算。只见他就要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塞进嘴巴,似乎是想快速解决这一餐后就往威蓝多那边去,这时他想到了一件事。
「啊,对了!吃完收拾之后,你也到楼下来。」
「咦?我吗?」
为什么?心里一阵茫然。
虽然她的反应不出所料,不过库斯勒还是一副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似的皱起了眉头。
他的表情让翡涅希丝惴惴不安,但库斯勒还是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会是什么?要是让你闭嘴乖乖地跟我去新城市,你就默不作声跟过来吗?你是我养的狗还是猫吗?」
库斯勒用饱含焦躁的眼神瞪着翡涅希丝,她似乎才终于理解到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明明是关系到自己去处的话题,可是却完全不觉得与自己有关。
简直就像在表示自己老早就对这种事情心灰意冷。
「我在做灰吹法实验的时候就说过了吧。多想想自己的事。这么一来,你才会看得见你所讨厌的、不想遵从的、虽然讨厌但遵从会有好处等等,各种诸如此类的事情。」
库斯勒所说的话让翡涅希丝有些手足无措。想必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就算再怎么习惯唯唯诺诺地顺从不合理的命运,也该稍做反抗!不过对库斯勒而言,他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
「你要更主动地伸出手来。就算是婴儿也会这样做啊。」
库斯勒特意用轻蔑的眼神瞪视她,顿时翡涅希丝像是全身失去重力,没了可支撑的依靠,小声地回应:
「……知……知道了……」
「动作快点。」
库斯勒冷不防地移开视线,丢下这句话。
翡涅希丝虽然想要立即答覆,但几次吞吞吐吐之后,才终于说出:
「……是。」
「哼。」
库斯勒站了起来,先往楼下的工作室走去。
走下楼梯时,他侧目瞥了一眼翡涅希丝。她正拚命地想把这顿饭吃完,但是看起来却没半点真实感。
他能做的唯有叹息。
看来前方的路还很漫长。
虽然已经说好把能做的事都试一试,但重新确认过方法的具体细节后,果然还是得面对现实问题。
「列举在候选方案的第一项,还是铁的炼制啊。」
「因为这最能产生效益啊!」
翡涅希丝收拾完上头走到楼下时,看到的是已经陷入僵局的讨论。
「那么,最根本的东西呢?」
「嗯?跟山里的人组成一个矿山探索队啊……找到的话就赚翻了喔!」
花一整天的时间在山里头徘徊,从生长的树木或泥土的色泽去探索埋藏在地面下的东西。对熊或狼提心吊胆,原要留到早上享用的前晚剩饭被狐狸或鸟类扰乱搜刮,一旦遇难或失足很容易就会丧命,据说在这些险阻下,千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找到利润合宜的矿山。
但是,找到的话就赚翻了。
库斯勒试着回想那些找寻金山或银山的家伙的故事,却只是声声叹息。
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模样,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出声才好。她没有走近工作台周边,而在柜子前的长方形箱子上坐了下来。
库斯勒看着那样的翡涅希丝,差点失笑。虽然她不可能是刻意这么做,但翡涅希丝刚好坐在摆放水晶或玉石等贵重宝石的柜子前面。她那对祖母绿的双眸与其交相辉映,这么静静坐着看起来就像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
「毫无真实感啊。」
库斯勒被翡涅希丝的模样吸引说了这句话,不过接着说出口的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果然,还是只有试着重现上一任人选汤玛斯的铁吧?」
语毕,威蓝多很稀奇地面露难色。
「已经做了各种尝试,还是毫无头绪喔……」
提到冶金就比岩石还要顽固的威蓝多竟然示弱了。
是因为愈做实验愈可以明白汤玛斯和自己的技术之间有多少差距的关系吧。
汤玛斯是名实力坚强的炼金术师,足以被分派到最前线的繁华城市。如果他现在尚在人世,大概也会被派遣到卡山吧。
果然还是会对为了一己私利而暗杀掉汤玛斯的波斯特感到愠怒,不过他亦然是个忠于自己欲望的男人。身为炼金术师,库斯勒肯定会对波斯特的这方面给予一定程度的评价,整桩事的对错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带。
「要不要再把这栋建筑物翻个彻底?说不定汤玛斯的炼制方法遗留在某个角落。」
被暗杀的汤玛斯·布朗科特在这间工坊制作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纯铁。而且虽然他将炼制方法记载在羊皮纸上,那内容偏偏是用暗号做记录。
尽管库斯勒两人已经解读到近乎关键的部分,可是羊皮纸却被暗杀汤玛斯的波斯特烧成灰烬。
只是,炼金术师将自身的研究结果留存于工坊一角是司空见惯的事。于是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任凭自己沾满煤灰在天花板横梁内侧爬进爬出地查遍各个角落,却没有得到结果。
铁是支撑人们生活骨干的重要金属,因此倘若能够提升它的品质,就能直接获得莫大的收益。只要有这么一件实绩,骑士团上层的人也会更加器重自己才对。
应当如此才对。
「要挑战看看合金吗?不是有铜要从北方运来?」
「如果可以开发出像黄铜那样全新的金属啊……」
「做出新合金是好,不过还要看它能有什么用途啊……」
「唔,嗯……」
果然,想要一蹴可几呈现出成果,并不是简单的事。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平时在工作上散漫无心,假使有什么能建功立业的方法,老早就提交上去了。
库斯勒思考过后,虽然十分不愿说出口,但还是不得不说:
「用正面交锋,直接诉求如何?」
「……」
威蓝多朝着库斯勒翻了翻白眼。
被当成傻瓜的库斯勒碰了一鼻子灰,但这绝非可以就此被无聊的虚荣和意气用事击溃的选项。
「我不认为欧特里斯会真的将我们的要求当一回事,但若是找阿萨美徽章的家伙直接谈判,可就还无法预料啰。」
「哼。」
「不然,要直接带着行李擅自跟上去吗?」
库斯勒将双手枕在脑后,边仰望天花板边说道,威蓝多却提了一个问题:
「那你打算拿小乌鲁怎么办啊?」
「啊?」
库勒收回视线,翡涅希丝正好落进他的眼底。坐在放着宝石的柜子前,像个精巧洋娃娃般的她安安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发现自己成为他们的话题时,不禁身子抖了一下。
「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睡在马厩里的稻草堆上,帮工匠们干活儿赚点吃饭钱是不成问题啦,但是带着小乌鲁,就不能这样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库斯勒含糊地回了一句,威蓝多叹了口气继续说:
「要是库斯勒你把小乌鲁还给圣歌队的话,我是不会再多说什么啦?」
「唔!」
倒抽一口气的是翡涅希丝。
圣歌队,虽然名字听来就跟在教会里悠然地唱着赞美歌的圣歌队相同,实际上却是骑士团之中一群以信仰为盾牌,杀人不眨眼的宗教狂热者。翡涅希丝在那里被人当成棋子利用,送到这间工坊来。
而库斯勒则是反过来领取了她。
「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就得承受相对的负担,不再轻松自在啰。虽然这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威蓝多一副事不关己地说道,相对地翡涅希丝则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似的惨白了脸。翡涅希丝一直以来盲目追求的便是——哪里都好,只要是一个能够接纳自己的容身之所。
翡涅希丝的内心还在一个不安定的状态。
他不能把威蓝多的话置若罔闻。
「我没打算把这家伙还给圣歌队。倒是你,干嘛突然——」
库斯勒的话还没说完,威蓝多的视线就从库斯勒身上移开。
库斯勒不由自主地上钩,目光追随着那道视线,就看到坐在柜子前的翡涅希丝。
她的双眼圆睁,脸颊通红,任谁都一目了然的反应。
库斯勒看向威蓝多。
威蓝多也看着库斯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瞬间,库斯勒才察觉到威蓝多说这番话的目的。
「这样的话,就只有从骑士团手中拿到正式的随行许可啰。」
库斯勒看着威蓝多露出诡计得逞的狞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
不过看到翡涅希丝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想法。如果让翡涅希丝真心地喜欢上自己,那迷失「自我」的问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吧。
毕竟,喜欢这种感情,无论对象是人或是东西或是地点,都会让人勾勒出强烈的目标意识。何况,库斯勒有时也会想到,现在身在此处的翡涅希丝只不过是改变了依附的对象,这并非治本之策。翡涅希丝应该从更根本去做改变。
那样她才能用自己的双手,去牢牢抓住某种东西。
「……不管怎样,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
「嗯?」
听到库斯勒没有理睬他的捉弄直接下结论,让威蓝多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去到卡山这座城市时,什么样的技术会是最为必要的,我们就从这一步开始寻找吧。」
威蓝多若有所思地看着库斯勒之后,一脸不耐烦地说:
「大概是铁吧。」
威蓝多毫无干劲地提议,不过,如果他真的没兴趣,会连回答都省略。
「所以呢?打算怎么做呀?」
面对威蓝多的追问,库斯勒以炼金术师的精髓回答他:
「遇到不知道的事,就问到懂为止吧。」
国王及贵族,抑或是像克劳修斯骑士团这种当权者,不会为求虚名或出于好奇而庇护炼金术师。他们自身有必须解决的问题,而炼金术师则有解决问题的动机。两者之间永远都只有利益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若是如此,想要讨当权者欢心,炼金术师就得顺应他们的希望采取行动;想要搭上垦殖卡山的顺风车,就得证明自己能在垦殖时派上用处。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他们得对骑士团逢迎献媚,相对地也正好能够简单利用那群家伙的地位行事。恐怕只要向大多数的人搬出「这乃是领主大人所期望」之类的说法,就能够打通各个关节。
炼金术师之中有很多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来多是这些人原本就生性如此,再加上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力非同小可。
「啊,是……是的,这些都是来自北方的商品。」
频频拭汗的是名身材明明不显臃肿,脸颊上的肉却松垮垮的中年男子。他来自以戈尔贝蒂为据点的主要商会,库斯勒托他帮忙介绍商会的仓库。
虽然自认已经在工坊里看习惯空间内堆满东西时的景象,但商会仓库远比炼金术师的工坊来得杂乱无章,完全没有整齐感。如山高的洋葱堆旁边,是高高叠起的毛皮;尚待完工的衣料在酒桶上堆得像山一样高。努力抽动鼻子去分辨,也还是只能嗅出香料的芬芳、动物的腥膻味、以及习以为常的硫磺味全部混杂在一起时的气味。
不过,负责导览的男人身处在这样的仓库之中也未见其步伐犹豫过,库斯勒心里盘算,这里必然依循着商人特有的分类方式。
然后,库斯勒主要只是要求对方让他瞧瞧从北方运来的矿石及金属类商品,商会的男人却对库斯勒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紧张得狂吞口水。
炼金术师巡逻检视铜矿石、银矿石,或锡的金属溶液、原铁等等,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行为。由炼金术师自己亲眼见过,亲手碰触过再收购实验材料,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但是,这次的检视却稍显特别,原因在于库斯勒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紧跟在他身后,每逢经过某种矿石时,就会翻阅起手中那厚重书本的家伙。
双手捧着以鹿皮装订华丽的书本,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身上穿的自然是一如往常的修女打扮。
比起库斯勒,商会的人还更加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翡涅希丝。
这是透过炼金术师进行的异端审问抽查。
大概,在他心中是这么想的吧。
只是,既然已经被如此误会的话,就继续误会下去吧。做事情方便许多。
库斯勒半威胁半请托这名商会男人进行仓库内的商品检视,并不是为了探听商会机密。当他看到其中一个木箱的内容物时,稍微感到惊讶。
「辉锑矿?」
里面装的不是其他东西,正是今天中午前被欧特里斯驳回的辉锑矿。
「咦?啊,是,是的,这个……」
商会男人大大吞了一口唾沫,仿佛要将他那僵硬不灵活的舌头也给吞下似的,之后才继续说道:
「这……这些是要用在猪仔的肥育(注:在猪只增长的初期开始养肥,使脂肪适当分布,提高可食用部位并增添美味)上,嗯,就是……」
一边说,一边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正搜索着抱在身侧的书中目录,一翻阅到她的目标物,便立刻就者书中记载的内容和眼前所见的东西进行比较。
正因为这种热心学习以及认真的态度,才会看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异端审问。
这一段时间,商会男人的脸色已不再仅仅是发白,而是面如死灰。
辉锑矿的发现和精炼者都是修士,这是种有点特别的矿石。只不过,它的别名「圣职者杀手」广为人所知,也被人当作毒物使用。这个别名来自一个传说,据闻辉锑矿原本拿来当作家畜的肥育药剂使用,一位身体状况欠佳的圣职者误食之后就立刻前往他界。
这则传说,应该是确有其事吧。
辉锑矿被当作药品使用的话,便是催吐剂。
「这个来自哪里?」
「是……是,这个是……经过……毕约路得……从,从卡山来的样子……」
商会男人翻动帐簿,最后眼神上抬偷窥似的觑了他们一眼。
库斯勒从鼻间冷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一手抚着下巴。
对卡山里也有辉锑矿的说法,表示狐疑。
「可以让我看看刀剑类的商品吗?应该也有从那边运来的进口商品吧?」
「啊?啊,是的,当然有。」
男人回答后,边引导库斯勒他们往仓库更深处前去。
男人的身后是库斯勒,在更后面则是翡涅希丝。那件下摆很长的纯白色修女服拖累着她,再加上中间尽管穿插了休息,但进行灰吹法后的疲累还残留在她身上。
抱着厚重书本的模样宛如身上全无凭藉的力量,走起路来东摇西晃。
眼前被人摇晃着玩具逗着玩的猫大概就是像这个样子吧,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暗暗思忖。步履虚浮、跌跌撞撞,毫无依靠娇小无力的身体,让人不自觉想对她伸出手做点什么。
「东西就在这里……这些都是有得到骑士团和教会双方的进货许可……」
男人如此说明这些来自目前正是短兵相接的异教徒之地所引进的商品,但库斯勒置若罔闻。即使当地仍处于战火之中,只要是能获得利益的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取得,这是库斯勒所熟知的商人作风,也和炼金术师本身的抹大拉观念相近。
因此,库斯勒边把说明当作耳边风,边快速地抽出一把剑查看。漾着微青色的刀身表示其中的铁相当柔韧。
「很好的铁啊。」
「啊,承蒙您不嫌弃……」
「问题是,这么好的铁是怎么做出来的,呐?」
库斯勒把剑滑进剑鞘,发出的声响也令听者悦耳。锻造的工匠也很有一手。
「可能是矿石的品质,或者,其使用的添加物。」
「添加物是吗?」
跟着这么一问的是商会男人。
八成认为这直接关系到买卖,所以他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发问。
「辉锑矿既可以杀害圣人,也能把猪只养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库斯勒这么解释时,可以感觉到紧跟在他身旁的翡涅希丝周遭气氛突然变僵。即使并没有想要捉弄或怀有恶意,但他习惯性挑选出来的用词还是不自觉带有亵渎。
「精炼过的辉锑矿拥有容易与金属融合的特性。可以与金、银、铜、锡等几乎所有金属融合。而且,适度参杂进去后,金属的弹性会降低,硬度会增强。如果当地可以取得辉锑矿,卡山的工匠大概都会混入最适当的分量。」
「啊……意……意思是……」
颇感意外地,商会男人竟主动开口:
「铁的品质变化,有可能会被其他种类矿石的流通状况所左右吗?」
看来是个头脑灵活的家伙。
库斯勒微微一笑,把剑还给他。
「就算能对制作工法保密,也无法连材料的采购也一并掩盖啊。如果认真查阅帐簿,应该就能够推断出哪间工坊都是以何种添加物进行金属的炼制;某座城市的金属品质如何,也可以从进出该城市的物资流通量得到一定程度的答案。比方说,辉锑矿的流通要是中途断绝了,毫无疑问一定会影响到铁的品质吧。」
商会男人仿佛变成刚要开始熟悉工作的小伙计,对此番说明深深地点了点头。
「照理说,工匠们都拚命用各种手段去遮掩这些工法,所以要是能够察觉到,可算是十分幸运。」
库斯勒把话说到这,就一手环绕在深表佩服的男人的肩膀。
这一瞬间,男人似乎才猛然觉醒到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
「而幸运,就该尽可能与他人分享,你也这么觉得吧?」
商会男人的肩膀被库斯勒搭上,自己的表情也正被仔细研究,经过一段双唇紧闭近乎扭曲的时间后,他终于这么回覆:
「这……这是当然……」
看似卑微的笑容,让库斯勒心满意足,撤回了手。
「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们想看的东西是什么吧?」
面对库斯勒的笑容,商会男人也竭尽所能试图将嘴角往上扬,最后还是宣告失败。
而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身体并没有移动。
库斯勒感到一阵莫名,然后「啊」地反应过来。
「我对这里赚了多少财富没有兴趣。如果我的目的是这个,该前往的地方将会是别处。」
以此透露他不是为了课征税赋前来的密探。
当然信与不信全凭对方判断,比起相信库斯勒的话让他查阅账簿,这名商会男人似乎把若是表现得疑心过甚而拂逆了库斯勒的情绪,还看得更为严重。
他缓缓点了头。「请稍作等候。」语毕,便转身向右走开。
留在原地的库斯勒被周遭这股货物堆积如山的场所中特有的尘埃霉味,逼得在鼻间吐出一口气,接着他伸出手指掀开一个里面的稻草都被推挤出来的木箱盖子。里面是好几颗足足有手掌大小的金色苹果。隔水加热到苹果中心都变得温暖后,摆在书桌上就成为供人在书写之际可以暖手的道具。他拿起一颗,正喃喃惊叹其铸工精巧时,突然,身后传来某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在这里也不会有别人,正是翡涅希丝从后面凑上前张望。
「这不是纯金,而是镀金啦。」
「……?」
「镀金就是……啊啊,就连镀金也要人教喔……」
库斯勒不耐烦地说道,怀抱着巨大书本的翡涅希丝便略显急躁地快速回嘴:
「我自己看书然后做实验。」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可是马上就能学会给你看。
这句发言可算是展现了强劲的不服输精神。
「啊?」
但是,库斯勒却在鼻间冷笑了一声,翡涅希丝的表情也在瞬间变得阴郁。
库斯勒环顾仓库内部后,将视线停在感到胆怯的翡涅希丝身上,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摇晃。
「呼哇!啊,啊!」
「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要做出狗被镜子反射的光照到时会出现的反应!」
最后用力捏了一下放开手后,泪眼汪汪的翡涅希丝捂着鼻子狠狠地瞪着他。
「镀金还分成许多种类,比如说金的镀金会使用到水银。水银尽管方便,使用时却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
「还有,这些相关内容并非都会写入书本之中。只不过是读了书就以为了解全部,这种想法就证明了自己是个笨蛋,一被捉弄就会露出像动物般的反应,这种不经大脑的思考模式更是愚蠢。」
「……」
翡涅希丝捂着鼻子看起来泫然欲泣,不过她的举动应该不是由于鼻子上的痛楚所造成。
「没有歪掉。还是一如往常地可爱喔。」
库斯勒冷淡地说出这句话,翡涅希丝自然察觉到他话里的愚弄。
但是,因为被当笨蛋耍而哭出来,就太荒谬可笑了。
翡涅希丝意识到这一点,便坚强地偏过头望向别处。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翡涅希丝的心事太容易看穿。
而是因为他知道翡涅希丝在与人交谈时,其实就宛如被冲上浅滩的鱼一样焦急无助。
「你很在意威蓝多所说的话吗?」
听到这个问题,翡涅希丝立刻瑟缩了一下。
在这世间寻求安身之所,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的少女。
威蓝多说出那番话可能只是想稍微开个玩笑,但如果听到是她的存在牵制了库斯勒他们的行动,她又会做何感想呢?自己至少要能够变得有点用处,照她的性子肯定会这么想吧。
实际上,要来这家商会时,翡涅希丝表现出不比寻常的干劲。商会的人之所以会怀疑这是异端审问而表现得战战兢兢,探究其原因肯定是翡涅希丝认真的举动所致。
库斯勒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后再转回来对她说:
「一个大前提,我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才会收留你。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
「……但是……」
「还是说,你想要可以让你安心的证据?」
「咦——?」
当翡涅希丝回神时,她娇小的身躯已在库斯勒的怀中。
库斯勒的手环抱在稍微一用力恐怕就会被折断的纤腰上,活像是要一口吞下她似的,居高临下紧紧注视着她的双眼。
「嗯?」
库斯勒再次询问时,她的脑筋才终于转过来,理解到自己差点受到何种对待。
翡涅希丝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小孩,张开的嘴不停颤动着,然后举起手中的书本往库斯勒的脸上按过去,死命将他推开。
不出手打我吗?库斯勒有点开心地想,同时很干脆地放开了她。
「你……你真的……你真的差劲透顶了!」
困惑及混乱。脸颊的红晕是因为害羞而染上,还是其他某种因素?
翡涅希丝面红耳赤地正拚命整理自己的仪容,但库斯勒并没有漏看,当她被拥入怀中时脸上曾浮现瞬息即逝的期待。
完全无法独自一人存活下去,结果竟沦落到连自我都失去的小女孩,为了活下去,她近乎疯狂地渴求明确的东西。这样的冀望超越了伦理和理性,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托给某个人的冲动,必定深深螯伏在她的心中。
但是,这在某种层面上,也等同于期望着死亡好让自己解脱。
所以,翡涅希丝确实做出抵抗的反应时,看在库斯勒眼中反而觉得高兴。
虽然薄弱,但翡涅希丝的身上果然还是存在着她想守护的自我。
库斯勒认为只有那样的翡涅希丝才值得他去铸造奥里哈鲁根之剑。
「好,好,不要那么生气嘛。」
「~~……」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
「是……是什么?」
可以看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翡涅希丝犹豫着是否要无视库斯勒的话,继续宣泄怒气,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日子应该就可以过得稍微轻松些。
库斯勒感到有点造化弄人,对她说:
「我是炼金术师。可以把最差劲的铅,化为最受人喜爱的金。」
翡涅希丝顿时瞠目结舌,然后,隔不了多久便反应过来:
「点……点铅成金并不是正确的说法。」
「喔?」
「正……正确应该是,铅里面本来就含有金才对。」
我才不会被你颠三倒四的说法所蒙骗!
依然是宛如小孩吵架时的反应,但应该没结交过朋友的翡涅希丝说不定就连吵架都没经历过。这么转念一想,也让库斯勒思忖到说不定就靠这种小事的积累,可以让翡涅希丝逐渐明白她的自我是长什么样子。
「但是,照你这个说法来看,我难道真的很差劲吗?」
库斯勒当然不会把他心中所想的透露在脸上,而是一如往常,用「我现在就要把你耍得团团转啰」的语气,让她可以听出究竟。
「……咦?」
「因为你不是说铅里面还含了金?」
「唔?咦?」
「铅是最差劲的,但里面如果含有金,它还是最差劲吗?还是说最受人喜爱?」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的嘴无声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但是,看着库斯勒那张奸计得逞的笑脸,她搜索枯肠极力想反驳。
唯独在察觉自己被愚弄时,翡涅希丝才会总是表现得神采奕奕。
物体的形状也总是在被施加外力之后,才清楚显现。
因此,每当翡涅希丝突然察觉到某件事时,就会露出「让人不知不觉想伸出双手挤压」的自鸣得意的一张脸。
「但……但是,金已经被取得一干二净的铅,当然就不是金。而且,谁能保证你不是属于那种铅呢?」
原本以为已经被追到前面是死路的小巷子中,却意外地发现了逃生之路,成功守护了应当守护的自我。
翡涅希丝那张松了一口气,并且还显得洋洋得意的神情,自然是有趣得很。
库斯勒耸了耸肩,视线朝向仓库的入口处。商会男人正卖力地边确认手中帐簿边走进仓库。另一方面翡涅希丝则是神经兮兮地查看自己的长袍是否因为库斯勒的恶作剧而凌乱。库斯勒轻轻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后背。
「就该这样。别再轻忽了。」
他小声地对她说道,翡涅希丝则停止动作,愣愣地抬头往上看他。
「嗯?」
库斯勒反问一声,翡涅希丝就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想要掩饰心中的动摇。
商会男人见到翡涅希丝的神色时,脸上透露着狐疑,但库斯勒随即开始向他搭话,他便将全副精神放在对应上,不再予以理会。
不过,库斯勒当然察觉到了。
宛如在拨弄水已装满到边缘的容器,翡涅希丝把外衣拉到齐眼,正拚命想要隐藏起那张异样情绪就快要满溢出来的脸蛋。
走出商会时,小从伙计大至商会首脑全都列队目送他们离开。
库斯勒两人还差点就被逼迫收受来自商会的赠礼,虽然对方应该不是存心贿赂,但总不能不知好歹地连礼物都收下。并非担忧自己会受到良心谴责,而是因为和商人之间还是得极力撇清关系才好。他们这种人就和炼金术师一样会揣摩对方的心思,再以其所需拉拢对方从中图利。虽然这与翡涅希丝的例子不同,但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过于深厚,自己的行动就会受到牵连,毕竟有其道理。
也因为这样,库斯勒一直等到商会从视线中消失后,才终于挥手拍掉身上衣物在那间仓库里沾到的灰尘。
「获得的线索比预料的还来得少啊。」
他一路拍到裤管,再挺起腰杆,望着晴朗的冬日天空摆动脖子。
颈骨随着他的动作喀拉作响,让原本心情稍微平复下来的翡涅希丝又受到一些惊吓。
「那……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嗯?」
库斯勒没有料想到翡涅希丝会问这样的问题。
不过,立刻就明白这是她努方的表现。
得小心翼翼别摧毁了刚萌芽滋长的改变,尽管态度表现得一如往常,用来回答的字眼却精挑细选过。
「那样规模的商会都未能有所斩获的话,就算到别的地方结果也跟那里差不了多少吧。」
「那,那么……」
她下定决心要接续对话的模样很是令人怜爱。
但是,库斯勒肯定她接下来也道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抢先在翡涅希丝泄气之前顺势将话头接过。
「就到铁匠工会去。在城市中进行冶炼工作的工匠想必能够掌握住大致动向。关于冶金的情报也必然了若指掌。」
「原……原来如此。」
「不过,我一点也不期待啊。」
翡涅希丝听到这句话时,有些茫然不解。
是被库斯勒一脸厌烦的表情所影响的吧。
「是……是这样吗?」
「算吧。」
「喔……」
翡涅希丝的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应该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
库斯勒正这么想时,她却突然冒出这句话:
「过去你确实提过工匠的工坊是个危险场所,对吧?」
两只手环抱住巨大书本,仿佛要将心中不安也一并压碎,她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我该如何行动才好呢?」
你不应该老是想着问人,到时候又会被诱骗说出猥亵的话喔!
尽管库斯勒可以选择做出这种回答,但是看样子,依照现阶段翡涅希丝的判断,她认为听库斯勒的指示才是聪明的抉择。
库斯勒点了点头,正经八百地回答她:
「你就乖乖待在一旁,听我们之间的对话。只要别插嘴说些多余的话,就已经算是及格了。」
语毕,他刻意在脸上浮现出奸诈的狞笑,原本认真专注听取建议的翡涅希丝也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如此气呼呼的她,在下一秒就放松肩头的力气,如此回应:
「……我明白了。毕竟……我也不想成为累赘。」
看来她似乎稍微知晓自己有几两重了。
库斯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翡涅希丝看了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开心。
库斯勒就领着脸上愉悦的翡涅希丝,走入戈尔贝蒂最繁荣的大街。
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第二个目的地。
就在距离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所驻屯的建筑物不远处,一栋华丽雄伟,门口有块刻着铁锤模样牌区的宅第就是铁匠工会。
「那么……」
库斯勒轻轻拍了拍在人来人往时沾到身上的灰尘,准备要走进去,才突然警觉到。
翡涅希丝不在旁边。
于是,他将目光移到来时方向,就看见翡涅希丝一手扶着工会外面的大片墙壁,蹒跚地走着。一手抱着很重,该说是非常重的炼金术入门书。
「……」
明明自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察觉到库斯勒正在前头等着,翡涅希丝便拚命地踩着小碎步跑上前。
纤细的两只手臂抱住的那本巨书眼看就要摇摇欲坠,实际上那本书也不断地往下滑,她已经伸手重新调整姿势好几次了。
库斯勒在心底把先前对她的肯定全部一笔勾消。
「给我!」
库斯勒说完伸手就去拿书。不过动作不太顺利,是因为翡涅希丝宛如她重要的洋娃娃要被夺走似的做了抵抗。
但是,就在翡涅希丝倾身向前要将书本夺回时,库斯勒伸出左手食指抵住她的鼻端。
「不要做无谓的逞强。需要帮助时,就好好地寻求他人帮助!」
翡涅希丝像是在盯着蜻蜓般注视着库斯勒的指尖,然后缓缓将视线移往库斯勒的脸。她似乎很难为情,想把表情全都隐藏在兜帽里。
但是,她并没有畏惧退缩,这表示库斯勒所说的话或许已经多少钻进她的脑袋里了。
「真是的!」
就在库斯勒边说边叹气之际,他们听见了。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门的对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咆哮。
「再说,你们这群人打听那种事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从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可以知道怒吼声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库斯勒由此回想起统率这个工会的首领是名叫做伊莉涅的年轻未亡人。
翡涅希丝在身后有些局促不安地乱动,偏着头回望她后,似乎就显得有些安心。
「是要认真相信那些痴人梦话,侮蔑自己的名誉吗!」
里面的人怒气冲天,不用认真倾耳聆听都能够听见。幸而,木造窗户紧闭,大街上的熙来攘往很是热闹,在路上行走的人们没有留意到任何声响。
之后可以听见几次双方在对谈但是无法连内容都掌握到,还能够听到毫不客气用力踩跺的脚步声。知道再过不久大门就要开启,库斯勒轻巧地在门口往旁边一站。
随后大门敞开。「圣典中也有记载:被人隐藏的东西必定会遭人揭露啊!」其中一人最后不甘示弱地撂下这句话。带着满脸愤慨走出来的是三名看来各自有其立场的中年工匠。
其中一人注意到库斯勒,便慌慌张张打断另一个回头望着建筑物里面想要再多撂下一句狠话的人。
库斯勒刻意露出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笑容。
他们大概是工匠头目吧,三人都尴尬地僵直着身子走上大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影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窝囊。
「……嗯?」
工会是招集一群职业类似的人们,透过仅有的共同利害关系去牵制束缚他们的不自由组织。发生争执、摩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是,大白天日正当中之际,在工会的建筑物里互相怒吼咆哮,绝非寻常之事。更何况,就连「名誉」这个字眼都出来了。名誉之于工匠,可说是抹大拉之于炼金术师般的重要。
库斯勒注视着工匠们离去时的方向,同时耸耸肩,踏入建筑物之中。
「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才刚进入的瞬间,就听到怀着满腔怨慰的声音,不过怒意并没有彻底爆发就渐渐收住了。
「打扰了。」
「……」
噤口不语的是名红发女孩,统率戈尔贝蒂铁匠工会的首领——伊莉涅,一如既往的朴素打扮看起来就像个打杂女佣。她属于那种虽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大美人,但个性上的直率大方能让她广受男人喜爱的女孩。
这样的伊莉涅正因为吃惊和羞愧而满脸通红,为了避开这场尴尬,她转身面向棚架装作在寻找东西似的弄得沙沙作响。
「炼……炼金术师大人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啊?」
这个依旧背向他们而提出的问题,库斯勒选择暂时不回答。并非源于她这样的举动让自己不符合首领身分的外貌更加显得幼稚。
打磨过的地板。摆置在桌面上的椅子。墙边的烛台上头,一如往常插着刚切下的新品蜡烛。
库斯勒用下颔暗示身后的翡涅希丝去将大门关上。
翡涅希丝怯生生关上大门,乓地一声,立即隔离了外头的喧嚣。
之后,库斯勒将情绪切换成「炼金术师」。
「您正在忙,看来我们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啊?」
伊莉涅毫无顾忌地在鼻间嗤笑一声说:
「炼金术师大人竟然玩起密探游戏?」
接着,她转过头面向他们,脸上净是给人自暴自弃之感的扭曲笑容,见到库斯勒斜后方的翡涅希丝时,冷不防地睁大双眼。
「我们来并非为了异端审问,这点请放宽心。」
伊莉涅有些惊讶地望着库斯勒之后,找出几个字眼搪塞。「喔,不,没什么。」看着她咳了几声,搔搔耳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或许是外表完美的修女翡涅希丝站在眼前,让她终于醒悟到自己的粗野。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事呢?」
她用矜持作态的郑重口吻,轻声细语向他们询问。
但是库斯勒不打算像初次见面时,戴着假面具和她说话。
从上一次的接触来看,继续这么做反而会得到反效果。
「我有关于冶金的问题想要请教。」
「……」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极其明显地皱起眉头。
「难不成你也是?」
然后,喃喃道出这句话。
非关演技,库斯勒自然地回问道:
「也?」
「唔。」
伊莉涅意识到这是在自找麻烦,便慌慌张张改了口。
「没……没什么。然后呢?你要问的是?」
他可以紧咬这个破绽不放,想办法让她全盘托出,应该可以办得到吧。
但是,现在身边还跟个翡涅希丝,他决定行事要文雅一点。
「我想请教关于金属的事。从北方运载到这座城市的金属……特别是,与卡山相关的东西。」
「……?」
伊莉涅听完,更是眉头深锁地瞟视库斯勒。
不过,看那样子应该是从库斯勒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她感到相当意外的缘故。
与卡山相关的种种传闻,还没传到她的耳边吧。
「为什么会问这种……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伊莉涅的表情透露出这讯息,叹口气放松肩膀之后,「随意坐吧」她摆手要库斯勒他们坐下。对炼金术师毫无畏惧之色,是因为她的胆子够大,还是因为凡事不在乎的态度所致,无从推究。或许两者皆是吧,库斯勒迳自给了答案。要是她没有被逼迫承接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地位,身陷于这种奇怪的状况,她敢情会是个性格人见人爱,充满活力的城市女孩。
「然后呢?具体来说是想问什么?我们工会里头光是职种就不下五十种。若论到产品种类,可是上百种甚至两百种左右。你想调查什么?原料?作业工法?半成品?」
库斯勒将椅子从桌面卸下,一屁股坐上去。
「原料和等待完工的半成品吧。」
这么回答后,才注意到翡涅希丝无法顺利将椅子搬下来正感到窘困,便帮了她一把。
「……材质呢?」
「什么都可以。」
「啊?我不是刚说过,在我们这里流通的货物,光是铁就有几十种。就算你说什么都可以,也不是——」
「先决条件是,必须是尚有改良空间的东西。」
伊莉涅闭口不语,接着像是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似的,做了深呼吸之后才说道:
「关于这部分,已经都向骑士团报告过。再说了,上一任的汤玛斯可是早就帮我们解决了不少啰!」
最后添了一句挖苦意味浓厚的话,库斯勒只能以苦笑带过。
目前他还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本钱。
「不限于铁,有没有任何只要解决问题之后,就能够带给骑士团莫大和益的东西?」
库斯勒摊开双手表示,这动作是为了强调他所提的内容并没有刻意隐瞒任何事。
伊莉涅双手环抱在胸前,满脸狐疑盯着库斯勒的言行。
「总之,你的意思是想要帮自己加分?」
「确是如此。」
库斯勒据实以告之后,伊莉涅一副不可置信地搔搔头。
「竟然拜托工会这种事,你还真是个怪人啊。」
城市工会和炼金术师的关系,无论在哪座城市都相当复杂。特别是向骑士团借钱的工会,以及受骑士团聘雇的炼金术师,多了这层纠葛后关系就更加微妙。
不是完全的敌人,也不是同伴。
工会向骑士团借钱后,也等于依附了这份权力,比起城市中其他工会来说,在竞争上必然占了上风。依经营的方法论来看,这绝不是错误的决策,但无论怎么盘算,欠债的总是矮人一截。
与此相对,被工会欠下一笔债务的骑士团就像是炼金术师的再造父母,而炼金术师则是骑士团的放浪形骸的不肖子。虽然骑士团不会对他们太过于刻薄狠毒,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力求表现,还是无法受到骑士团真心喜爱。
而炼金术师也竭尽所能利用双方之间的从属关系。
因为他们认为如果遭受轻视,研究上就会出现阻碍。
一直以来,库斯勒也是秉持这个准则去立身处事,但今天的表现却有些不同。
「我有个赌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目标。既然是为了它,向拥有知识和经验的人表达敬意,也是合情合理。」
他单脚翘起,双掌交叠在膝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伊莉涅掩饰不了内心惊讶,眨巴着双眼瞪视库斯勒,然后呼地长吁一口气,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说道:
「时常听人说起,要多小心炼金术师嘴里吐出的话啊。」
「这是很好的忠告。意思就是要你认真考虑啊。」
库斯勒的这句话让伊莉涅厌恶地撇了撇嘴。
「所以,心里有没有底呢?就如您所推论,我想建立良好功绩,让骑士团加深印象。不计代价。」
遇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地请求,即使再怎么觉得可疑最后还是会点头相信,是个老实的人。
伊莉涅为难的脸庞,透露出她也彻底了解自己的这副脾性。
「唔……可是,我的结论还是一样。希望改善的地方已经都向骑士团报告过,而且绝大部分已经都由汤玛斯帮忙解决了。」
「……提到这个名字,就会让我没劲啊。」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伊莉涅先是呆愣了一会儿后,有些坏心眼地笑了出来。
她原本的个性应该是属于平易近人吧。
和翡涅希丝的层面不同,但她也是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女孩。
「那个人可是个非常厉害的炼金术师啊!」
「我无力做任何反驳,他的确厉害得让人生气啊!」
「呵呵呵。」
伊莉涅听闻此话后愉悦地笑了,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好比是自己被人称赞了。
大概是以身为一个职业与金属息息相关的人来说,她真心认为汤玛斯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如果他不是一名炼金术师,而是身为工匠就好了。」
伊莉涅的视线飘到远方如此说道。
这句话里面或多或少有些讽刺和挖苦,但一定是她的真心话,库斯勒思忖。
「要是能让那么厉害的人别枉送性命,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
伊莉涅用眼角偷觑一下库斯勒,稍微放松嘴边肌肉。
敌意有些消退。
「不过,还是不行。那个人进不了我的工会。」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身为亡夫的后继者,一肩扛起繁华港口城市的工会,伊莉涅耸耸肩,脸上带着悲感的笑容说道:
「追逐梦想的人无法成为一名好工匠。」
这句话像是参透了这世间秩序的某种道理。
库斯勒偏过头,笑了笑。
「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何你会身在此处。」
「就算你称赞我,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喔。」
这句话让伊莉涅稍微皱起眉心。
既是高兴自己想受人称赞的地方得到称赞,也是警惕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她处于夹缝之中。
看来应该是这样吧。
她不是个坏女孩,库斯勒心想。
「你是说……卡山是吗?目前还在战争中。东西不会直接进来,不过的确有许多商品经由别的城镇流通到这里来。不过,听你的意思,我想比起进货明细,由本工会提出的请愿书还有和汤玛斯之间的往来记录可能比较符合你的需求。」
「可以吗?不需要先征求工坊头目们的同意吗?」
库斯勒一提出这个问题,伊莉涅不胜其扰地冷笑。
「这时候才展现出你的良知吗?明明只要你稍微施加压力,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权力是在不得已时才端出来用的东西。」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啊。」
「我并没有打算说笑话。」
说这句话的同时,库斯勒也笔直注视着伊莉涅的眼睛,而她还是脸上隐隐带着哀伤,微笑着承接他的目光。
「我想也是。」
那是对自己毫无实权的处境再明白不过的眼神。
伊莉涅耸耸肩,把手扠在腰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后说道:「那么。」
「我收到哪里去了呢?要请你在这儿等一等……还是说我差人送到你工坊去?」
「让您如此费心的话,我会太过受宠若惊。」
听到库斯勒矫揉造作的说话方式,让伊莉涅半睁着眼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可不希望炼金术师死赖在这儿。」
「那么我就在这里稍等吧。」
伊莉涅无声地笑了笑,摆摆手往屋子深处走去。
直到眼底再也瞧不见那随意绑起的红发后,库斯勒便让自己沉浸在先前这段让人觉得舒爽的对话余韵中。虽然不知道她和那些工头们究竟为何起争执,但那一连串强劲有力的怒吼也十分厉害。
「一个不错的女孩嘛!」
库斯勒边抚摸下颔边说道,身后的翡涅希丝则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库斯勒侧头看向她,翡涅希丝则是带着些许不安地望着他。
「我并不是要你也要表现得像她一样。」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像是吃下定心丸一样如释重负。
的确,假使翡涅希丝找寻到自我,言行举止上能够变得坚定,他也不认为要像伊莉涅那副模样。伊莉涅和翡涅希丝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就像虽然一样是金色,但黄铁矿还是有别于黄铜。
「找到了。」
伊莉涅抱着如字面上所说,堆得像座小山的文件,走了出来。
尽管她的外型相当纤弱,不过不愧为工匠的妻子,似乎挺有力气。
注意到库斯勒稍稍瞪大眼睛的反应,伊莉涅便一古脑儿将文件全都摆到办公桌上,伸手扶住上头,用故意刺激人的语气说道:
「温柔文雅的炼余术士大人可带得走这些文件?」
「真不巧,本人和同伴都不是力气见长的人。我们只会拿走值得注意的内容。」
「哼!」
伊莉涅在鼻间嗤笑出声。翡涅希丝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想必是由于伊莉涅朝她看了一眼吧。
库斯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粗鲁地翻动堆在办公桌上满布尘埃的文件。
「最旧的是四年前的东西啊?」
「大概吧?在那之前是教会较为强大,骑士团大人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比这更之前的话,大规模的材料进货就应该是在布克鲁格商会的仓库里吧。」
「布克鲁格商会?」
「布克鲁格商会曾经待过如今由骑士团大人驻守的建筑物。也是骑士团大人来到之前,通融我们资金的地方。我还听说把工匠带来这座城市的原本就是这个布克鲁格商会。」
库斯勒耸了耸肩。
骑士团下手绝不留情,而且还钟情效率高的方式。
想在战场上求得胜利,武器和工具的制造是决计不能短少,因此必须快速地将铁匠工会纳入其完整的支配之下。最为迅速的方法自然是直接夺取早已确立了支配铁匠工会权力的组织。
「什么都没有的人最幸福,是吗?就因为拥有让人眼红的东西才会被夺取啊。」
「真令人讨厌的事啊。」
坐在椅子上,连同椅子都面向侧边的伊莉涅,在桌面上拄着手托住脸颊开口说:
「不过,已经四年啦……」
伊莉涅感叹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所坐的是一张椅背异常高耸,在某些部分则加了形式上的装饰,象征坐在这上头的人才是首领的座椅。
看她坐的模样似乎十分不舒适,也像是在跟人赌气。
「四年前……还只是个喝奶的孩子吗?」
面对库斯勒的刻意调侃,伊莉涅当然连动怒都没有。
「现在也没有多大改变啊。」
「那是对谁而言呢?」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伊莉涅摆出十分不悦的表情。
「炼金术师会使用魔法是真有其事吗?」
「只不过是你很容易被人猜透罢了。」
「……」
伊莉涅毫不保留地紧皱起眉头,还噘起嘴来。
「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干脆。虽然的确是有点年纪了……」
「我也想见见他啊。」
「……」
感觉到伊莉涅逼人的视线,库斯勒微微地闪躲开。
「文字会透露出一个人的品格。上头有布鲁纳签名的书信全都是你的……丈夫所写的吧?」
「没错。」
尽管不清楚伊莉涅是否爱着其亡夫,但对他的本事心怀仰慕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
铁腕作风的工匠本色。
哎呀哎呀,库斯勒心道。
「光凭本事就能得到女人的赏识,当工匠还真是好福气啊!」
库斯勒语毕,伊莉涅只是耸了耸肩。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这点也的确是个好处。」
「你是指把目光放在地位和财产这点?」
「……你还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因为我总是说实话,才会容易惹人厌啊。」
伊莉涅冷笑出声,不过她依然托着腮,气势有些衰减地说道:
「真的,我怎么会被铁给吸引了呢……」
库斯勒在伊莉涅这样的神态中,似乎窥见到她平日的辛劳。
每个人都有各自合适的所在地。比方说男性应该打铁,就像女性应该去摘花。
倘若走岔了路,该会有多么痛苦、多么艰辛,举个极端的例子,看看翡涅希丝就可以明白了。
「和同年纪的友人应该很难有共同话题吧。」
「就是啊。钻进熔炉中把全身搞得都是煤炭乌漆抹黑,就为了堆砖砌瓦,有谁想听关于这种苦活的事呢?」
「我倒是已准备好洗耳恭听?」
「你以为我们之间有可能相谈甚欢吗?」
满是讥讽的笑脸,不知为何让人觉得风情万种。
对于她毫不留情的回答,库斯勒不以为意耸耸肩说道:
「你是工匠之首,我是炼金术师。」
「没错,各自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库斯勒在鼻间叹了一声,最后挑选出约三分之一的文件。
「总之,我先借走这些。」
「你不用再拿来还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啊。」
她还是侧着身,没有直接面对库斯勒,神情认真地要求道。
让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话是开玩笑,也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对伊莉涅抱有好感。
「我会找人送过来。」
「哼。」
当库斯勒告辞时,伊莉涅还是没有看向库斯勒,只有挥挥手示意,马上就开始动手整理起办公桌上剩下来的文件。
库斯勒对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使了个眼色。
翡涅希丝接受到暗示后便立即站了起来。库斯勒拿起较厚重的文书,较轻的文件类就往翡涅希丝怀中塞。翡涅希丝有些疑惑地接过,她的疑惑与其说是对库斯勒的体贴感到不解,或许有更多是被他和伊莉涅之间的谈话害得心神不宁。
是因为主人目前处境的缘故吗?铁匠工会弥漫着一股阴郁,他们走到屋外,沐浴在晴朗阳光下才觉得心中舒畅。
整座城市也顾不得伊莉涅的心情,照样热闹如常。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正要举步朝外头走去时,留意到翡涅希丝还呆立在工会大门前。
「怎么了?」
「啊!」
像是怀疑自己在屋里遗落了东西一样,翡涅希丝眺望紧闭的门扉,随即就跨出步伐要往前走,但还是在意门的另一边似的又回头一望。
「那个……」
「啊?」
库斯勒一有回应,翡涅希丝就仿佛下定决心一样接着问道:
「那……那位女士,是不是为某些事而困扰着?」
被白净的修道服包覆全身的她,在骨子里也还全然是名修女。
尽管翡涅希丝正式的身分已经不是修女,当初也不过是骑士团为了便于监视而让她进入修道院。况且,说穿了,翡涅希丝之所以会在神的教义上表现出固执的一面,应该是她无意识地期望能用一些坚定不移的东西去稳住自己不安定的部分。而遵奉神的戒律则是最简单不过的行动方针。
虽说如此,翡涅希丝原本就对神的教义相当熟悉。
毫无疑问地,她生性也属于会关心顾虑他人的个性。
「算吧。以每天过着不合乎本性的生活来看,的确是感到困扰吧。」
「……请停止这些故弄玄虚的话。」
「要好好说明的话需要花很多时间喔。」
「我正洗耳恭听。」
竟然还会说诙谐的话!库斯勒思忖,但随即回想到她这是在套用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实际感受到自己确实在影响对方,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腹部深处逗引他。
不过,他抬了抬下颔表示总之还是得先离开,然后迈步离去。
翡涅希丝虽然还是很在意门的另一端,不过终究放弃,快步赶上库斯勒。
「请说明。」
「男人的那个。」
嫌麻烦地丢了这句话,翡涅希丝马上涨红了脸,双唇紧闭。
非常气闷地面向前方走在库斯勒身旁,一本正经地用同样的步伐踩了一,二,三,四,五步后,侧头望着库斯勒。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
库斯勒侧目瞅了翡涅希丝一眼,就这么略微偏着头,避开从对面走来赶着一群猪只的养猪户。
但是,没能顺利避开的翡涅希丝转瞬间就像只落水的小猫,被推挤到后方去。费尽辛苦找到可以落脚躲避的地方,是某家商会的卸货区。接着,像是要逃离卸货工人的笑声一样,小跑步赶回库斯勒身边。
「在担心他人之前,何不多担心自己的事呢?」
为了隐藏刚刚发生的失败而羞红的脸,同时也因为她对库斯勒的话心知肚明吧,翡涅希丝低下头为之气结,不过脸上的愠怒并没有维持太久。
「是你拯救了我。」
看见她开口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库斯勒挂在脸上的讪笑便荡然无存了。
他明白依翡涅希丝的个性,她绝不是能拐弯抹角耍花招的人。
「既然如此……」
「你要我……也去救别人吗?」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翡涅希丝的头纱上。
有好一会儿,翡涅希丝的理解力都没跟上库斯勒所做的动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要露馅,赶紧慌慌张张压住头纱。
「你……你在做……」
「我要说几遍你才会懂呢?不要马上深陷其中!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更是毫无道理。」
「……」
「就因为我从那混帐圣歌队中把你接手过来,我就是个任何人都会帮的大善人?」
「!」
「你还不懂吗?」
库斯勒陡然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说道:
「因为是你,我才会帮的!」
翡涅希丝只是茫然。
然后,随着这句话缓缓渗入脑海中,红霞也慢慢攀上她的脸蛋。
可是,她的表情泫然欲泣,可能是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喃喃:你才没有那样的价值!依附在她头上的兽耳所能听到的,一定都是藐视、拒绝、避讳翡涅希丝的言语。
如果是这样,在这层意义来看,翡涅希丝的双耳的确是受到诅咒的耳朵。
「你……你……你真的是——」
「你要说差劲透顶也好,骗子也好,总之就是这样,不要随随便便什么都想指望我!」
库斯勒一说完,满脸通红将胸口的修女服抓得紧紧的翡涅希丝,突然以悲伤的眼神端详他。或者,那也许是库斯勒本身亦流露出相同眼神。
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只对自己的梦想有兴趣。说穿了,就是只会对自己的梦想竭尽全力的意思。
库斯勒耸了耸肩,再度往前走。翡涅希丝与他间隔几步之遥后,才开始跟上。
「铅没有办法变成金。」
虽然不清楚翡涅希丝有没有在听,库斯勒还是面朝前方继续说道:
「那女孩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我会想解决你身上的问题,是因为那和我必须解决的事息息相关。不多不少,仅只如此。」
从热闹的大道转进窄巷,穿过这条巷子后就是工坊了。
库斯勒在这巷子里转身面向翡涅希丝,对她说:
「炼金术师会走上邪路,是因为他开始期待远超过实验内容和结果所引导的某种东西。炼制的结果若是成功,就表示他得到天使的祝福;失败的话就一定是恶魔在作祟,不外乎于此。当然,如果是抱着某种目的,像是想做出能发现神之姿态的眼镜、能够捕捉精灵的水晶瓶等等,就另当别论了。」
翡涅希丝依然低头沉默,像是乖乖听人说教的小顽童。
库斯勒继续说道:
「与他人有所牵连也是一样的道理。应该要视为能够帮助自己接近目标的手段,除此之外不应该还心存他念自以为有些什么。因为我认识那家伙,因为他正感到痛苦——为了这种理由而采取的行动,往往都不会带来好结果。『利息(库斯勒)』被世人畏惧的原因,就在于『利息(库斯勒)』只对本身的目的感兴趣。不过,就是因为这样利息才会确实增加;我才能确实往前迈进,在这个满地是铅的动荡世间。」
其实,库斯勒也不想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他自今为止看过不少事实所归纳出的结论,他不得不说。
所以,话音一落,他便满是唏嘘地补上一句:
「要是这个世道能够再好一点,我也会有这种想法。只不过,能够让我们绕个路,休息一下的地方并不存在!」
翡涅希丝听到这句话,便缓慢摇摇头。
「对……对不起……」
她想说的是:是我太不经世事。
库斯勒略嫌用力地按了按翡涅希丝的头。
「你对我有所期待的地方,说实话我很开心。」
他把手从有些惊讶的翡涅希丝的头上抽回,重新转身向前。
「而且,这的确像你会做的要求。」
库斯勒开口道,料想这句话多少能帮助到翡涅希丝,因此也不能说我没有打算让你更加依赖我。
但是,在补充完这些能诱导她更亲近自己的话之后,因为某种奇妙的罪恶感而闭口不再说话。
不会被任何事蛊惑,钢铁般的意志。
库斯勒又叹了一口气,举步往前走。
可能是由于白天过于疲惫吧,还没等到晚饭,翡涅希丝就已经开始东摇西晃打起盹来。
刻意将油脂肥厚的沙丁鱼熬煮出来的汤放在她的鼻子前,结果只撕了一小片面包,吃了一口就宣告气力不继。
她在椅子上睡得很不安稳,只好无可奈何地由库斯勒抱她到寝室去,这种时候她还是一点警戒心都没有。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太厉害了。库斯勒将毛毯拉到翡涅希丝的小嘴下方同时心里叹道。
「咦?要不然我就退到楼下去吧?」
看到库斯勒用身后那只手关上寝室的门时,正喀滋喀滋咬着鱼背骨的威蓝多开口说道。要是对他说的话斤斤计较,就显得太愚蠢了,所以库斯勒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所以呢?你那方面进行得如何?你似乎在城中溜跶得挺晚的啊?」
他滑进方才翡涅希丝坐着打盹的椅子,开始处理眼前这顿几乎没被碰过的晚餐,一边开口询问威蓝多。
「唔~嗯。没什么收获。你那边呢?」
「我采买到不错的鱼。」
在铁匠工会取得进货明细和请愿书等文件后,就顺道去了市集一趟,调查来自北方的货物,还有城市工匠所制作的商品,但是还没有得到能让他惊呼:就是它!之类的情报。
「毕竟,这间工坊对我们而言,原本就是个高攀的地方。」
「嗯?还真是气馁呀!」
颇感意外的库斯勒,不带半分玩笑地说道。
「这是我从事实中得出的结论啊。这座城市曾有个名叫汤玛斯的怪物。你在调查时没有遇到相似的事吗?」
库斯勒翻阅从工会中带回来的那堆请愿书的影本,挑起半边眉毛。
「几乎全部都被填上已解决。让人深切领悟到自己的平庸啊!」
「我甚至还产生想叫他师傅的念头咧!」
可是,汤玛斯因为疏忽了让人难以察觉的事情,像虫子似的简简单单地被人揉死。生命轻如鸿毛,必须在还存活于世上时完成些什么,已经没有拖拖拉拉的余地了。
「结果,我这里得到的情报是阿萨美的进军比预期还来得快,就只有这样。」
「是吗?」
「我在问话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在『理毛』了。」
「唔。」
进入殖民地垦殖时,为了防止无谓的争端和掠夺,会带着能以双方语言沟通的妓女一起前去。被行军挑中的女人无法预料自己是否能回到原本的城镇,于是便开始费心打理自己。当然,这是充满了前往新城市找到好男人的气势下所做的战前准备。
「反正,阿萨美那群人要是太过磨蹭,就会在投靠的旅馆中接到一堆陈情吧。像我们这种对新天地垂涎不已的人,一招呼就会蜂拥而至啊。」
「炼金术师是派谁去呢?」
「谁知道……反正应该是在南方让贵族或诸侯印象良好的某个家伙。不是像我们这种从战火余烬中捡回来的,而是出身良好外加优秀的人啊。」
「哼,还真不屑那种人自称为炼金术师。」
威蓝多嘻嘻窃笑,但他的笑容近乎苦笑。
「就算没有想克服的过去,没有濒临疯狂的梦想,有些人还是相当优秀啊。」
「……」
威蓝多过于敏锐的理解能力,反倒让库斯勒觉得害怕。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他感觉不到威蓝多平时的狂傲。
库斯勒如此疑惑着,最后喝下一碗麦粥,将木碗放在桌面上的威蓝多则是让下巴抵在高举到椅子上的膝头,带着笑容说道:
「无法原谅自己的不中用啊。」
正因为威蓝多平常表现得放荡不羁,让人感觉到他现在对自己的苛责更加深沉。
「如果我的炼金术师经历还多个二十年,绝对有自信自己能够雀屏中选。但是,现今的我在世人眼里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的发言视为自信过甚而一笑带过。但是,埋首钻研未知结果的实验、追寻新事物的人就该抱持这样的自信,否则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未来必能开创。
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正因为他们心怀这样的信念,才会选择走炼金术师这一条路。
「这么说来,你想等下次机会?」
库斯勒提出疑问后,威蓝多轻声笑了笑。
「幸运女神的后脑勺可没有头发(注:Fortuna,罗马神话中的幸运女神,为了象征机会不会有第二次,女神的形象通常不会有后面的头发或是将所有头发盘在前额)。当机会来到眼前的那瞬间,如果没有伸手抓住,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听到他的回答,库斯勒也只能搔搔后脑勺。
「可能要抱着舔人鞋底的觉悟了。」
威蓝多看着库斯勒,露出他的一口利牙。
「对这档事,你的念头总是转换得很快,真不愧是库斯勒啊。」
「谁叫我出身不好。」
「那可是长处啊。需要守护的东西还是少一点来得好。」
威蓝多一说完,就站起身子。
现在库斯勒眼中看到的威蓝多,是个闹情绪的人。
「这是在挖苦我吗?」
「嗯?」
威蓝多有点开心地笑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用嘴撕咬开鲜鱼干。
这天夜里,库斯勒和威蓝多在地下层的工作室商讨如何加深骑士团对他们的印象。
主要是研究库斯勒从铁匠工会带回来的请愿内容,不过,结果还是正如他们所预料,令人不甚满意。
「汤玛斯真是个天才!」
库斯勒任手上的最后一张纸飘落到作业台上,威蓝多将手盘在脑后,身体直接倒向椅背,叹了一口气。
就如同伊莉涅所说,铁匠工会里有工匠负责生产不下五十种商品,使用到的金属更是好几十种。当然作业上遇到的麻烦或想要改善的地方更是这数字的好几倍,他们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认为早就该被解决的问题,一一向骑士团提出,寻求解决之道。
骑士团方面当然没有一定要回答的义务,然而无论在哪座城市,这类请求都会如雪片般飞来。这是因为不是那么优秀的工匠所遇到的那些特别枝微末节的问题,往往会挑战到真理。
研究的根本在于不断提问。这是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某种东西究竟会变成怎样?诸如此类。而且,提问的观察角度愈多愈好。
再加上,骑士团在本身支配的城镇中一定会放款给当地工会。如此一来,对工会的请愿释出改善方案,提升他们的生产效能,从债主的立场来看也不失为一种有益无害的做法。
这真是十分完善的结构,库斯勒心中极为佩服。
而汤玛斯则是将这项机制运用得淋漓尽致,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才能,完整灌注到这上面去。
「像是提高金属纯度的方案等等,在此能做到的事似乎全部都完成了。」
就连威蓝多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不过,排列在作业台上,那些让库斯勒两人无法着手,或是即使着手进行也没有太大益处的内容之中,存在着几张藏宝地图。
只要能够得到改善,肯定会受到骑士团的礼遇,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答案。
「剩下的可能性,果然是这个啊……」
「……」
威蓝多仅以叹息代替言语上的回答。库斯勒用指头掐起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与这世上最重要的铁相关的要求,连汤玛斯这样的天才都未曾触及的问题。
铁的大规模生产方法。
「在这里也可以研究怎么提升铁的纯度,不过……」
「大规模生产方法就不是『是否要混入骨头的粉末』、『要用桦树的木炭去烧吗』之类小家子气的问题了。」
「要试试看混身满是泥巴汗水,削土砌瓦吗?」
库斯勒这么一问,闭上双眼面朝天花板的威蓝多,便噘起下唇。
「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到现在还这么默默无闻的原因,便是在于做不来那种事啊。」
这说话方式听起来就像个闹脾气的小鬼,库斯勒感到有趣,不禁笑了出来。
「画出大型燃炉的设计图,聘请几十个工人,拟定个要花费好几年的工程,等燃炉完成后就召集技术和干劲个个不同的工匠,消磨自己的耐心频频监督得花上好几天的炼制作业,然后找出最适合该燃炉的炼制方法?」
「最后,制作出来的铁的纯度则是工坊烧制出的纯铁的八成左右。但是,这也是很厉害的成就喔,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吧!」
「是啊。」
库斯勒附和,煞后继续描述:
「而我们也不是想要大量生产劣等的铁。」
「纯铁。或者是纯粹的金属。不然的话……」
依然闭着双眼朝向天花板的威蓝多,像是在对神祈求一样低喃。
「完美的方法,炼金术的精髓。」
「抹大拉。」
库斯勒说出这个单字,威蓝多松开双手,回身坐好。
「结果,我们还是只对在这间狭小的工坊中能做的事感兴趣。可是,这个世界更巨大、更广阔喔。要帮得上人们,就得活跃在这广大范围中啊。」
「完美但做法艰难的方式比不上差强人意但做法简单的方式是吗?」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能直捣黄龙的猛烈一击……」
威蓝多思索着,他现在是靠著作业台托着腮。
「有什么……呢?」
能够找出来的话,就不用这么苦恼了。
而且,像骑士团这样的组织就是为了找出那「有什么」,才会规划出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缜密庞大架构。即使炼金术师再怎么自视甚高,无赖狂妄,也得要有像骑士团这样的地方聘雇他们,原因就在于这种架构。他们毕竟都只有个人之力。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尽管这点库斯勒已经了然于胸,但我还有金石不渝的志向在,他自忖。就如同威蓝多所言,他只会朝着钻研出这间工坊能够办得到的,细腻、纯粹、彻底的方法去着眼。
就算没有办法帮上任何人,只要那是为了自己就够了。照库斯勒的个性,往往会萌生这样的想法,这也是师傅将他命名为「利息(库斯勒)」的缘故。
「唔……嗯……」
那发生在他沉吟地看向天花板的下一秒。
叩,传来这个声音。
这瞬间,只有眼睛还转动着,是为了不想让身体的动作或衣衫的摩擦发出声响。
威蓝多也是同样静止着,叩叩声持续响起。
库斯勒的视线先射向楼上,再回到威蓝多。威蓝多点点头,耸了耸肩膀。
客人?
炼金术师的工坊大门被敲响,往往不会有好事。
而且还是夜已深,连平常无所事事的神也要就寝的时间。
威蓝多吹熄蜡烛,库斯勒在黑暗中起身,隐藏住脚步声,爬上楼梯。
如果对方是宫廷派来的暗杀者,这点小伎俩或许直刻就会被看穿,但假使只是来试试身手的强盗之类的话,总有办法对付。
他上到一楼后,静静转向寝室门口的方向。
别醒过来!他祈祷着,同时于再度响起的敲门声中,解开腰间短剑的别扣。
注意到起居间的蜡烛还亮着时,他不禁想啧舌。没道理室内点着灯火,人却不在,于是库斯勒开口问道:
「是哪位?」
靠近门口之前,还是出声做个确认。
在他快要以为是醉汉或死小孩的恶作剧时,对方给了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是……铁匠工会的人……」
来人是故意改变声音断断续续回应,或者是鼓起勇气开口说话,这之间的差异库斯勒还听得出来。
眉头紧蹙,脸上完全就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但库斯勒还是接着说:
「这声音我好像在那里听过啊。」
他仿佛听到对方全身的骨头嘎啦一响。
实际上可能正倒抽一口气吧,为此库斯勒将短剑的别扣重新扣上。
「白天……我曾经从您身旁走过……」
对方简简单单就招架了,库斯勒便走向门口,解锁开门。
站在门边的,是一名露出奴颜婢膝的笑容,戴着兜帽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