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幕

「我想见名叫阿兹·巴哈修的工匠。」

库斯勒连门都没敲,直接打开工会大门板进里面,工会首领的办公桌前却站着一名男性。头发剃成骑士风格,但身上穿着却像个小偷。

目瞪口呆看着库斯勒的脸庞非常年轻。

「伊莉涅呢?」

库斯勒开口询问后,年轻人的脸就立刻皱成一团。

「啊?」

「我有事找伊莉涅。」

「你谁啊?没看过的面孔。」

身形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但似乎还是有该有的臂力。

是工匠吗?库斯勒正打算猜出他的身分时,从年轻人的对面传来声音。

「狄金斯!」

是伊莉涅的声音。

「退下。」

「但是……」

「退下。对方可是骑士团的炼金术师喔。」

「!」

这个称呼让名叫狄金斯的年轻人顿时表情僵硬。

但是,他正好是非常在意面子的年纪。

极力恢复脸上表情,斜睨库斯勒的同时侧身往旁边挪去。

「昨天来,今天也来,你似乎很清闲啊?刚刚,是说什么来着?」

「我想见名叫阿兹·巴哈修的工匠。」

库斯勒回答,一步一步走近办公桌。

伊莉涅方才似乎在整理工会帐簿类的文书,一大本清册正摊开放在桌上。

「我不记得有叫做这名字的工匠。」

「是吗?但是的确有这号人物喔。」

「……我无意让你误解,干脆把话挑明,我并没有打算向你隐瞒什么。我们工会里人数众多,要是翻开历来的纪录查找,会看到很多人在此出入。所以……那位巴哈修?他做了什么吗?」

看起来不像是在装傻。况且那份文件上的日期是十四年前,那时伊莉涅对这座城镇一无所知,还在连话都还说不好的年纪吧。

「喔,我有些关于研究上的事想问他。」

「研究?不过,关于这部分我已经——」

伊莉涅的话尚未说完,库斯勒就将翡涅希丝刻上译文的木板,还有那份原稿文件扔到桌子上。伊莉涅一时对库斯勒无礼的行为蹙起眉头并瞪视着他,但库斯勒对她扬了扬下颔,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将眼睛移过去。接着眉头更加紧皱的原因,应该是在于那份文件以异国文字做记载的缘故。

不过,当她把目光移往木板上之后,那神情挺有可看性。

「……这……这是?」

伊莉涅汇集自身所有的理智竭力保持平静,然而,即使不是炼金术师也还是能看穿她心中的激动。一瞬间,库斯勒的脑海中闪过沃尔森说过的话,但库斯勒有他自己本身的优先顺序。

伊莉涅的平静生活,只列在相当低的顺位。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吗?」

库斯勒用冰冷的眼神对她宣告,伊莉涅顿时瞪大双眼。

她的视线马上游移到狄金斯那家伙的方向,再回到库斯勒身上。

「令人意外地,我可是个绅士喔。」

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像伊莉涅这种强悍的女孩应该都会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只有如今这瞬间,是个例外。

「狄金斯!」

「我……我说你!」

由于自己无法理解的对话在眼前上演而显得惴惴不安的狄金斯,看到伊莉涅的脸色时,往后退了一步。

伊莉涅的眼神就是有这样的魄力。

掌握住何为最重要的事,为了遵守其优先顺序,大部分的事都做得出来!她的眼神透露出这种觉悟。

「今天就这样,先回工坊去吧。」

「但……但是——」

「回去!」

在工会首领受到轻蔑的城市里,没有工匠会认真挥洒辛勤的汗水。

反正狄金斯这家伙应该是在妄想虽然成了寡妇却还很年轻的伊莉涅吧。不清楚是被她独特的性情给吸引,或者是因为伊莉涅从布鲁纳继承的头目资格,相当具有魅力。

但是,他似乎不是一个无法理解对方有多么认真的笨蛋。

只是噘起嘴作为最起码的反抗,「我知道了。」万般不愿地回答后,就对库斯勒边怒目而视边走出会馆。

乓!大门关上后外头的喧嚣就再也传不进来,脸色铁青的伊莉涅先开口发问:

「为什么……会知道?」

事到如今,似乎就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库斯勒想起英格斯曾经拜托他在时机未成熟前别让工会知道。就算是那种家伙,也还是不得不顾自己在城镇上的立场。

但是,库斯勒沉吟一会儿后,耸了耸肩,心想:谁理他啊。

「关于炼制的情报,不管是什么天大的内容,都毫无保留传到我耳中。这城市的工匠还是有够合作啊。」

她的眉毛稍微挑动了一下,但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只有英格斯本人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伊莉涅简短评论道:

「那些家伙,还真的是只考虑到自己呐。」

英格斯等人不在乎身为工匠的名誉,对工会也无甚敬意,就将大马士革钢的事泄漏给库斯勒他们。一切都只为自身的利益考量。

「这点我也一样啊。」

「闭嘴!炼金术师!」

伊莉涅发出如狼的咆哮:

「比没有名誉的人还不如的炼金术师,不准你用自以为是的口吻说话!」

骇人的怒火,但库斯勒仅微眯了双眼就巧妙地避免与她针锋相对。

「的确是。但如此低下的我也懂得一些道理。」

库斯勒语毕,就往前弯了身子,把放在办公桌上的木板及文件拿在手上。

双眼一直盯着伊莉涅。

你说错话的话就死定了,他试图亲切地教会她这个道理。

「你隐藏了一些关于大马士革钢的事吧?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和人交涉的秘诀就在于让对方明白这并不是交涉!在一决胜负之前,你就已经输掉了——只要让对方领悟到这一点,就根本没有必要展开比赛。

伊莉涅抬头看着库斯勒。

虽然仰望的眼神很是坚强,但眼中没有闪动真正的光彩。

这是因为尽管伊莉涅坐在这张工会首领的位子上,但原本该是扶持首领的同伴们,却全都是自扫门前雪的家伙。

「我……我——」

「没时间了。你说?还是不说?」

咚!后脚跟往地面一跺。

伊莉涅就像在街角被一群暴徒包围的女子,浑身哆嗦。

「招出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

然而,变化在一瞬间发生。就这么一瞬间,伊莉涅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

为什么?就在库斯勒感到意外的那一刻,伊莉涅反而用极欲夺取他性命般的狠戾眼神瞪视库斯勒。

「没有那种东西!」

「喔……」

库斯勒立刻伸手抓起伊莉涅的前襟。原本猜想她多少会有点胆怯,然而即使只是形式上,对方毕竟是统领容易血气上涌的工匠们之首。

湿润的瞳孔,毫不动摇地直视库斯勒。

「就算你把我揍到张开嘴,也没办法让我连心都愿意打开。」

她的措辞不甚文雅,但正因如此,这句记载在圣典中专门用来克制恶魔的台词才真的被注入生命。

「反正这是英格斯他们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做的事吧。虽然晚了一步,不过我也听说了关于移民的事。」

「……」

「你先前来这里那么拚命查询资料,也是为了这件事对吧。不过,非常遗感。朝向北方卡山前进的主要部队,在几天之内就要抵达这里了。」

「!」

伊莉涅像是最起码可以用这句话来宣泄她一些怒气般地说:

「现在开始准备请愿用的赠礼,会不会太为时已晚!」

虽然明知她的企图,但库斯勒还是铁青了脸。尽管这工会已经是无可救药,但只要还坐在首领的位子上,应该可以相信进到她耳里的情报的正确性吧。

只剩下几天。

距离幸运女神与他们错身而过,就只剩下几天的时间。

伊莉涅闪动着仿佛获得胜利的双眼注视库斯勒。

「可是,你竟然和英格斯那种家伙一样愚蠢,被这么荒唐无比的传言影响操控。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有点出息的炼金术师啊。」

不过,要是库斯勒是个会在这节骨眼就退缩的人,他早就横尸在荒野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反咬住命运的锁链般问道: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写在这上面的内容呢?它可是提到这工会制造出来的传说中的金属,这个人自负能够贡献出其制造秘方的改善方案。」

如果能制造出大马士革钢,这消息一定会传遍千里。

包含那些弄虚作假之徒,前来工会毛遂自荐的家伙铁定多到数不清。

「谁知道?」

伊莉涅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时,双眼依旧片刻不离库斯勒。那是确信自己一步也不会退让,也没有必要退让的眼神。

库斯勒也并非判断不出对方是不是个一拳揍下去就会听话的人。双方的视线互相缠斗一阵子之后,他像要将伊莉涅扔出去似的松开抓住她前襟的手。伊莉涅这时才面容歪斜首次表现出痛苦的神情,伸手抚摸喉咙。

库斯勒在思索。是什么在支撑这个小女孩?

他试图撼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支柱。

「你似乎有所误解,我现在不过是绕个弯处理事情。」

「……?」

「虽然从能开口的人身上问话比较快。但是,只要利用骑士团的威权,即使是死者也会开口。听懂了吗?权力本来就该在这种时候使用。」

说这番话的同时,他的视线直取伊莉涅眼眸深处。

挖开布鲁纳的坟穴,在家中翻箱倒柜,用双脚践踏所有记录以及回忆。

伊莉涅的睑上毫无血色,就算威胁要扒光她身上的衣物,然后把她绑在十字街口的木柱上,可能都不见她如此惊惶失措。她也清楚骑士团的搜索方式吧。

但是,伊莉涅还是咬紧牙根。

她全身颤抖得像快要哭出来:

「尽管去这么做吧!还有,尽管去追寻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吧!」

「……」

「如果世上真有大马士革钢的做法,为何现今没有人在制作?那是因为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啊!和无法理解工匠名誉的笨家伙一起追寻根本不存在的秘方,我会和坟墓下的罗伯特一起嘲笑你这炼金术师的愚昧模样!」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这段沉默足以让库斯勒握紧的拳头去击碎那纤细的下颔。

伊莉涅结束停顿,继续说道:

「像你们这种只顾自己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成事!」

砰!

声音响起,伊莉涅的意识飞离了她几秒。偏过头,从挡住面前保护自己的手臂缝隙间看向库斯勒。把办公桌狠狠踢飞的库斯勒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审视伊莉涅。

本以为只凭握在手头的材料就足以让伊莉涅马上开口,是他太轻忽了。

但是,一般的武力要胁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能得知道这点也算是个收获。

「那我就不客气了。」

库斯勒再往办公桌踹上一脚,拿起木板和文件,转身扬长而去。伊莉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方才一直用紧张和激动压抑住的恐惧,她的啜泣声和眼泪滴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库斯勒可以在这时候回头,乘机对她再下一城。

但是,他不认为这个方法就能顺利成功。

已经那样威胁过她还是不肯就范,库斯勒不做他想,认为必然有某种与她关系甚深,可以让她当作依靠的东西。而且这必然是除了单纯想守护个人名誉和回忆,这种自然情感之外的东西。假如「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并不存在」是句实话,那么她的确可以态度丕变。

但是,这么一来,在她看到翡涅希丝翻译出来的文章以及对英格斯等人在追寻大马士革钢时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就太令人费解。

这其中,成了一幅奇妙的构图。

库斯勒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一幅永远都能继续往上爬的错觉画。

或者,就像是骗子表示自己只会说谎这样的诡辩。

库斯勒一边思考一边走到大街上,翡涅希丝就站在出入口旁。

就像是被劈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上街罚站的小毛头一样,身子瑟缩。

正因为早已料想到这绝不会是场好声好气的交涉,他让她先在这里等待,但是,看来翡涅希丝受到的诅咒又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们之间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吧。

只是,倘若她动气,想大喊:你最差劲了,库斯勒也还有方法可以哄住她。

翡涅希丝宛如是自己受到威胁,整个人委顿不堪。

「我没有揍她。」

「……」

「还有,我不是真心这么做。只是采取了强势的做法。」

他耸了耸肩如此解释,但翡涅希丝依旧默不作声。

这名炼金术师果然是会做出拿婴儿来活祭这种恶魔般举动的人吧。

只不过,库斯勒认为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冷静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看到翡涅希丝后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过,做得有点太过火了。」

「……」

翡涅希丝稍微缩起下巴,回过头去,似乎很担心在墙壁另一边的伊莉涅。

「乘人之危是最差劲的做法。」

「……」

「特别是把对方最珍视的人当作人质……」

与其说这是翡涅希丝的正义感,倒不如说她曾亲身体会过吧。

库斯勒一手捂住额头,轻轻地叹气。

「我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只是她性子太倔,我只好下点猛药。」

上次这么认真地为自己的行为辩驳,究竟是几年前了。

全新体验到的不耐烦,库斯勒边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心情折磨,「但是。」边强行转换话题。

「她的反应很妙。」

「……?」

「你发现的文件就是我在找的东西,这点不会错。」

你发现的,强调这几个字让翡涅希丝感到如坐针毡。

从现在的状况看来,就算被称赞她也无法开心地露出笑容。

「但是伊莉涅拥有让她依靠的某种东西,她才能将我的威胁置之不理。」

「……说不定只是因为她讨厌你。」

翡涅希丝轻声的嘟哝,让库斯勒小小呻吟了一下。

「如果是脑子有病的人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伊莉涅是个聪明人。」

「……」

「一定有些什么。正因为有这个事实,她才能捱得过去。」

翡涅希丝从兜帽下方静静仰望库斯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像抹大拉那样的?」

库斯勒脸上的表情顿时消褪,不只是由于翡涅希丝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像在默念刚记得的单字。

还加上,她开始逐渐理解库斯勒想表达的内容。

脸上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方面可能是被库斯勒和伊莉涅的谈话吓得委顿不堪,但是,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她刚刚大胆地说出那句话的关系吧。

库斯勒哼了一声,望着热闹的大街。

最后他还是低头俯视翡涅希丝,回答她:

「像抹大拉那样的。」

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立刻安心不少,慌张地往别处看去。

大马士革钢究竟存在或不存在。到底知不知道它的炼制方法。

库斯勒不停动脑思索,叹了气。

「总之,我们先回工坊吧。」

幸好,工坊里还有第二副头脑的威蓝多在。

瞧见翡涅希丝点头附和,库斯勒就迈开脚步朝工坊走去。

回到工坊时,威蓝多正在享用他迟来的午餐。

但是,当他在椅子上举起单脚时,就表示他正在进行某项作业。

听到库斯勒他们回来却头也不抬的威蓝多,正在专注地阅读些什么。而且,他还不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在一旁的纸上做笔记。

库斯勒绕过去朝向他,想知道他正在看什么,结果是一份主掌城市营运的议会实行课税的清册。

「你往做什么?」

威蓝多抬起头,并非为了回应库斯勒的问题,而是想用汤匙捞起和牛肉一起炖煮的豆子。

他愚蠢地大大张开口,眼里的焦点终于对上站在他跟前的库斯勒。

「这只有我的份喔。」

「别废话!你在做什么啊?调查别人的财产,打算挑人进行贿赂吗?」

威蓝多正在看的这份厚重的课税清册,记载了对城市中持有一定以上资产的人所课的税额。由于这里采取平等税率,所以事实上,它也可以算得上这座城市的财产目录。

自然,能够避开议会严格稽查的耳目,秘密积拨偌大财富之辈或许大有人在,但这世上还有名为嫉妒的目光在进行监视。从出生直到死亡,永远都和同样几张面孔打交道,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中,没有任何事可以隐瞒。

「我在调查大马士革钢炼制方法的相关情报。」

「……?」

库斯勒讶异地皱起眉头,当他瞥见威蓝多从清册筛选出来所做的笔记时,咚!才感觉到有人重重往他的后脑勺敲上一记。

「工匠们的出生地啊!」

「我在搜集与大马士革钢相关的叙述时,猛然惊觉到。」

威蓝多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嘴里的豆子,一边解释。

「要是那工匠所提到的大马士革钢炼制方法是众所皆知的内容,一定会有人依法加以生产,这里也早就成为大马士革钢的最大产地。但事实却不然,这就表示移民之际,该炼制方法被工匠当作是推销本身能力的秘技,并未公开示人;又或者单纯唯独某地区的某人能拥有大马士革钢的可能性较高。然后,不论是知道炼制方法、还是持有大马士革钢,那家伙必定会在这座城市中独占鳌头,建立功绩必得赏赐。而与他有裙带关系的人则幸运地跟着鸡犬升天。何况虽然单纯只提到炼制方法,关键问题却不限于方法而已,还得讲究能到手的原料品质。」

「也就是说,如果要找出知晓大马士革钢情报的人,就得从地缘关系先找起啊?」

库斯勒认为能移民至此的工匠必然是利用了大马士革钢而取得移民权,因此他前往伊莉涅所在的工会盘问消息,然而威蓝多则以完全相反的观点撒网搜寻。

库斯勒颇具自信在他绞尽脑汁后终究也能想出这个方法,但是否能立即灵光一闪就未可知了。

节省下的时间对苦短人生而言,可是贵重的财产。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威蓝多举起书写到一半的纸张回答库斯勒的刚题。

「大致来自五个地区。笫一名是克拉楚尼地方。」

曾为首领的布鲁纳便是克拉楚尼出身,这个结果可以让人赞同。

但是威蓝多想传达的发现并非在此。

「就算这里是工会首领的出生地,有钱人的数量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在地名旁边标记的线条数目就代表来自该地的人数。

归纳出来的几乎皆为南方大地,偶有几名是从东方或西南边的岛国而来。其中有一点很令人意外,传闻中被认为是大马士革钢产地的沙漠地区,竟然毫无来者。

「过去这里曾是异教徒的城市。所以这地方不像是工匠们会心存向往,一同聚集起来悠哉安稳地建造出如今的规模。当时正值圣战开打不久呐。异教徒激烈顽强的抵抗想必是此时此刻的我们无法想像得到。且别论那些骑士和佣兵,就连工匠铁定也是招集一定人数后,人人抱着必死的觉悟来到这里才对。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如果任意独占财源,绝对无法顺利在此立地生根。」

「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人士之所以能累积庞大财富,定有什么明确的原因,这么推论才符合常理啊……

「嗯。不过,当地铸造的剑原本就以剑身坚固、剑刃光滑锐利闻名喔。因为他们拥有特殊技术可以熔合不同性质的铁啊。光凭这点,就可让人明白当地人才会受到重视的原因。」

「利用硼砂进行锻接啊?」

「硼砂在我们这里可是无法取得的贵重原料,活用贵重原料所需要的技术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因为没办法练习啊。所以也很有可能他们真的极为重要。光是与材料相关的知识和高明技巧,就已然是非常贵重的财产啰。」

「哼。」

这么一来,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呢,库斯勒的脑子转了转。

「但是,凡是没有火存在的地方,绝不可能冒烟。从财产分配不均这点来看,就有足够的理由去一一追查来自克拉楚尼地方的家伙。」

「喔?听你这么说的意思,表示工会首领这一块没有斩获啊?」

「我下手很重,重到被旁边这位小姐责骂,但还是不行。」

翡涅希丝注意到库斯勒用下颔指着自己,尽管感到困惑不明,总之她还是先神情凝重地缩回下颔,嘟起嘴,对此威蓝多轻轻窃笑。

「库斯勒非人的特性值得信赖喔。如此看来,不使出真正的绝招,她绝不会松口啊。那是最后手段了。」

翡涅希丝脸上露出异样的困惑神色,这是因为威蓝多一派轻松的口吻,与从他嘴巴说出来的内容太不搭轧的关系。

「只是,啊!原来如此……这下感觉不太妙。」

「嗯?」

库斯勒拿出翡涅希丝翻译出来的木板内容和其原稿文件。

「伊莉涅看到这份文件所写的内容时,心神不宁,但关于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却顽强地不肯坦白。难不成,是由于这城市的材料及技术都无法做出像他们故乡那样高品质的刀剑,前人就拿它鱼目混珠冒充为大马士革钢?这点也不无可能。」

「事到如今拉不下脸承认?」

威蓝多的抢白让库斯勒马上有所察觉。

「如果传闻属实,坦承一切才对自己有利。」

毕竟,库斯勒连挖掘墓穴都端出来威胁她了。

「假使大马士革钢的传闻是真的,执着表示没这一回事,也必有其深意啊。」

如此想来,大马士革钢的传闻果然是真有其事?

即使如此,库斯勒的心里还是抱着疑问。

「但是,我还是不认为全盘托出对伊莉涅会产生任何不利的后果。要是过去真的能够生产出传说中的金属,那她反倒应该为此感到骄傲才是啊?」

与这种传说中的金属有所瓜葛竟然会侮蔑城中人士的名声,这听起来也未免太像荒诞不经的戏言。但是,她所言句句都属实的话……

「无法理解她为何要拒绝。」

这点让威蓝多也扁起嘴苦思不已。

「……也是啊。独占大马士革钢的生产……什么的就暂且不论。」

「如此一来,就一定是有让她不想说的理由。她有想要守护的某样东西!」

「嗯……」

威蓝多津津有味看着用沙漠地方的语言撰写下的文件,接着望向翡涅希丝。

「小乌鲁,你认为呢?」

「咦?」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听库斯勒两人的对话,显得无所事事的翡涅希丝发出疑问的回应后,身体瑟缩了一下。

然而,当她一明白威蓝多询问她的意见,用意并非为了捉弄她,便忐忑不安地开口:

「炼制时采用了与恶魔有关的方法……之类……」

「呵。」

威蓝多透过鼻息笑了一声,转向库斯勒。

「非常自然直接的想法啊。不过,就连炼金术师的工坊,都鲜少耳闻这样的事。虽然偶尔会有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炉中之徒啊。」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膀对威蓝多的视线不加以理会。

「虽说如此,假使伊莉涅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除了名声之外应该再无其他了。」

「……有点难以想像啊。」

威篮多挠了挠头,双手抱在胸前喃喃道:

「还是说,像工坊历代传承的秘密技术?这一块到现在还是让人摸不着头绪啊。」

「既然如此,果然还是一个一个进行彻查吧?虽然很费工夫。毕竟锁链中最弱的一环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啊!」

库斯勒的这句话似乎让翡涅希丝回想起他和伊莉涅之间的对话,她目光悲感地凝视库斯勒。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的良心也会感到阵阵刺痛,这时开口的人却是威蓝多。

「不过很可惜。」

「啊?」

「以寻找克拉楚尼地方出身的人这一点来说,却可说是幸运吧,还知道当时情况的工头,看来只剩下一个人而已喔。名为塞纳鲁·索培特斯。从税赋上的申告记录来看,已年届七十二岁,光是打个喷嚏都可能立即身亡的高龄。」

用死亡去威胁人并无甚大碍,但如果真的翘辫子可就伤脑筋。他们并非抢夺后就理所当然杀死对方的佣兵。

「有没有亲人?」

「没有。」

库斯勒的表情就像在嘴里把苦虫咬碎的样子。

「怎么办?库斯勒虽然毫无人性,但对方可是一脚踏进棺材,无依无靠原为工匠的老人,到这把年纪还会怕冷酷残忍的人吗?」

「如果他是个胆小怕事,死要命的老人就容易多了……」

「不要抱持这种希望比较好。旧时代的家伙是另一种生物。这些人身上,就连市井卖鱼的小贩……都心怀抹大拉。」

威蓝多从口中吐出这个单字时,往往就是在描述最严重的事。

「可恶!」

库斯勒咒了一声。

而且,毫无疑问地伊莉涅一定已经向那名索培特斯通风报信。说炼金术师正在对大马士革钢进行调查。威胁得趁人毫无防备时最具效果。倘若他们的造访被事先得知,对方就会先做好对策。

或许得想想其他办法以攻其不备。

库斯勒的思绪走到这一步,冷不防地把视线往上抬。

「怎么啦?」

威蓝多发现后也跟着追上库斯勒的目先所及之处。

然后,在视线前方的翡涅希丝就像被两名暴徒逼到走投无路的少女,向后一退缩紧脖子。

「如果提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守护的是身后的公主。」

听到库斯勒的这句话,威蓝多扬起半边眉毛回头看他。

「那么,顽固老人的身后呢?」

「该是可爱的小孙女吧。」

当然,也该尝试正面迎敌。对方说不定会干脆地告诉他们,这可能性也绝不是零。

自然,无法收到成效的话,宽慰、哄骗、恳求等等手段也无不可。

不管怎样,首先得直接与索培特斯见上一面。

库斯勒用他习以为常的思考逻辑得出结论,利用翡涅希丝的方案其实也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任何英雄能扳倒的巨人最后栽在少女手上,世界各地都流传出这类奇闻轶事,是因为它真实存在。

「……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么不适合你呐。」

把没见过的矿物丢进燃炉之前,炼金术师的做法是会先翻找有无相关文献记录。毕竟矿物有可能在碰到火的瞬间就突然爆炸,而且和某些物质混在一起后会产生毒性的状况更是屡见不鲜。

翻找过去的课税清册,调查索培特斯的课税情形和财产有无不明动向;委托骑士团收集关于克拉楚尼地方的情报,还动员帮手去市议会彻查索培特斯的为人处事风格。

其中,也另外雇人往裁缝店去准备一套装束。

一套随处可见,城市女孩会穿的衣服。

「耳朵就算了,发色太纯白啦。如果是在宫廷里面或许不会那么显眼。」

「真是鹤立鸡群啊。」

「那不是褒奖的说法吗?」

「我是打算褒奖啊。」

当库斯勒和威蓝多这么一对一答时,翡涅希丝正站在两人跟前,忍辱负重地低下头紧紧抓住裙摆。

不过,翡涅希丝在某丝地方显得太不自然的原因,不仅仅是威蓝多提到的发色太白而已。秀丽的头发、纤细的肩膀、楚楚可怜的姿态等等,无论哪一点都不是平凡无趣的日常生活所能够维持住的样貌。就算撇开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不看,翡涅希丝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还是显得突兀。威蓝多指出「如果处于宫廷之中就不会如此显眼」的真正涵义在于此。

「要让你伪装成城市女孩的计画看来是泡汤了。果然还是以修女身分去吧。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生前能有修女来访,如果他能顺利上钩就好办啦……」

「……」

「怎么了?」

虽然库斯勒开口探问,但事实上他老早就理解到翡涅希丝为何会露出这副受伤的表情。他先前曾对翡涅希丝交代过会找人准备一套城市女孩的衣服,到时候试穿看看,当时她的脸上有些期待。

「哎,这表示你果然不适合以一般城市女孩的身分过活啊。」

「呜!」

她现在的表情就像被人在伤口上撒盐。

威蓝多闻言耸了耸肩,想必他预先猜出库斯勒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了。

「所以,你的容身之处就只有这里了,放弃别的念头吧!」

翡涅希丝呆若木鸡的模样正如他想像,库斯勒不禁失声窃笑。

翡涅希丝一察觉到自己被捉弄后便嘟起嘴,动作粗鲁地解开束起长发的缎带。

「比……比起这些,请你们快点教我铁的炼制啦!」

「别发脾气嘛!」

「我没有发脾气!」

在库斯勒之后,就连威蓝多也讶异地笑了出来。翡涅希丝更是气恼,头上那对兽耳抖啊抖地颤动不已。

之所以要教翡涅希丝铁的炼制,是因为倘若真的派翡涅希丝上场,她最好得有几分与铁相关的知识。当他人对自己的兴趣表现出能够理解的模样时,人们总是会立刻变得很好说话。

「我也同意别再玩,赶紧开始进行才好。炼铁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不过,反正库斯勒你打算静待晚餐时刻的到来,不是吗?」

威蓝多的这句话,让还在生闷气的翡涅希丝露出感兴趣的脸。

「因为那是老年人最容易感到孤独的时间啊。瞄准最弱之处是狩猎的基本道理。」

用最好的方法在最佳时机进攻以收最大效果。只要是朝着已决定好的目标前进时,清楚自己该珍视什么的人,不论是谁都会依循这个准则。

然而,翡涅希丝无疑也在这点感受到库斯勒不近人情的一面。

翡涅希丝一脸气呼呼的模样并无所谓,但若因此招她反感的话,就有些麻烦,所以库斯勒多添了一句解释。

「我们必须要有这点程度的用心。十之八九,索培特斯不是颗软柿子。」

「……是……是这样吗?」

「他是颗软柿子的话,我们就不需动用到粗暴的手段,那样也好啊。」

「但是,不管怎样他可是将大马士革钢的秘密严守至今的人啊,光凭这点就知道他绝非一般人。」

「也是。在过去骑士团绝对也曾试图揭开大马士革钢的奥秘。能够守护到现在,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他们绝不是在奉承。

翡涅希丝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可能是转念一想,倘若自以为是地妄下判断,说不定又会落入陷阱,于是她勉勉强强地闭口不做表示。

「反正,为了轮到自己正式上场时也好,我希望小乌鲁能把铁的炼制彻头彻尾地好好学一遍啊。」

「咦?啊,好……好的。」

翡涅希丝在回应威蓝多的话时,莫名把腰杆挺直。

库斯勒见状可一点都不开心,而威蓝多又继续说道:

「这件事得由我们全员通力合作才行啊!」

难得见到威蓝多和颜悦色的模样,翡涅希丝不断眨巴双眼。

「要你扮成城市女孩也不是为了开玩笑喔。能办得到的手段都尽可能去尝试,这只是秉持我们炼金术师的原则而已。总之,就是要合作啦。」

「合……作?」

「意思就是小乌鲁是这间工坊的重要战力。」

能完成我们无法办到的部分喔,威蓝多之后还不忘补上这一句。

威蓝多所言虽然句句属实,但库斯勒比翡涅希丝还更吃惊。

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体贴算什么?难不成他昨日白天里针对取笑翡涅希丝的事做了反省?

另一方面,自己最软弱的部分被人不经意地撩拨,翡涅希丝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就被击溃。难以应付的情感让她乱了阵脚。这时,威蓝多的脸上浮现出虐待狂般的笑容,瞧见翡涅希丝把头低下,目不转睛地拧转裙摆时,直笑得浑身乱颤。

赶快抬起头看看这家伙是什么德性!库斯勒虽然很想出口提醒她,但这时他的脑袋反而清醒了。即刻明白威蓝多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是在戏弄翡涅希丝取乐。

假如大马士革钢的消息属实,翡涅希丝果真成了从索培特斯身上听取到情报的王牌,情况会怎样呢?以威蓝多的角度来看,确实会担忧库斯勒可能将翡涅希丝问出的情报占为已有。如果上头直截了当地问起翡涅希丝是谁的人,那么库斯勒得到较好的报酬,将会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为了这点可能性,他那一番话无关乎提振士气,完全只是想事先补强三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是威蓝多,很有可能在思考完未来发展后做出这样的举动。

若非如此,他没有理由多嘴向翡涅希丝搭话,库斯勒又想,如果今天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绝对也会做同样的事。

搭档,这样的字眼炼金术师才不会轻率地出口。

不要相信对方!这句话无论何时何地都非常正确。

「铁的炼制虽然费事却很愉快喔。就轻轻松松去学吧!」

威蓝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侧目瞥视库靳勒。

换好衣服从寝室走出来时,翡涅希丝疲累地叹了一口气。她果然对城市女孩的装束心存期待。把衣服整齐叠放在桌上,为了待会儿的炼制作业,她伸手就要将长发捆成一把时,抓起自己的白色发丝呆呆望着。

「论漂亮是真的很漂亮啊……」

库斯勒边琢磨他先前委托骑士团人员调查得来的情报,边出声安慰她,但翡涅希丝闻言便放开手上的头发,一脸不悦地回答:

「听起来并不像是称赞。」

「以前曾有个不知恐惧为何物,对炼金术深感兴趣的商会富翁。他经常说这样的话……」

「?」

「『身上有一些钱绝不是坏事。但是拥有过多就会瞬间变成罪恶。好奇心不也亦然?』听完后我才恍然大悟。炼金术本身绝不是坏事。透过炼金术开发出来的技术明明都对人们有所助益,也让大伙儿的生活往好的方向进步。但是炼金术师还是被唾弃厌恶的原因,追根究柢在于他人无法理解炼金术师那种异于常人的好奇心。而美丽,也是其中一种啊。」

库斯勒的话诱得翡涅希丝的双耳像是有虫子停在上面似的,抖啊抖地晃动不已。

「再说了,想改变与生俱来的东西可是难上加难。不过,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可以找找有没有能改变发色的药物?」

「……」

翡涅希丝听到这个建议后,又再度伸手抓取几丝头发,然后困顿地笑说:

「你偶尔会表现得很温柔,真是狡猾。」

「这是威蓝多教我的。」

「教什么呢?」

「被彻底讨厌之后再摆出诚意的话,对方就手到擒来了。」

翡涅希丝眨巴着双眼凝视库斯勒,然后疑惑地笑了。

「你揭穿秘密不要紧吗?」

「如果是货币,其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但套用在人身上可就不一样了。」

「……」

「反面的反面也可能又是反面。」

「……真是非常有说服力啊。」

库斯勒点头表示赞同,翡涅希丝便带着夹杂了叹息的笑脸缩起脖子。

「比起这个……」

开口的不是库斯勒,而是翡涅希丝。

「我真的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吗?」

这时,翡涅希丝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就像把水洒在沙漠土一般,翡涅希丝脸上的笑容总是维持不久。

「能。」

「……」

「只不过,要看情况。」

还以为这句话会让她表现出失望,不过翡涅希丝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把刚才屏息等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你是在害怕我们期待你一定会有用,结果却是失败的情况吗?」

库斯勒坏心眼地一语道破她的心思,翡涅希丝轻轻应了声「嗯」。

「就算你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大发雷霆。话虽这么说,但并不表示我们对你无所期待。虽然我不像威蓝多那么夸张,但所谓同伴本该如此。」

翡涅希丝的耳朵惊吓地弹了起来,瞬间就见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因为威蓝多的多此一举,害库斯勒得重新好好连结和翡涅希丝之间的系绊。不过,这几句算计好的话说给翡涅希丝听之后,收到的效果实在太过理想,让他心生一丝罪恶感。因为对象是翡涅希丝,所以他无法区别出这只是单纯的依赖心理或是抱有好感,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坦率。

「而且,当我们必须依赖他人时,一定会以失败为前提想好后路。不会像你一样,对每一件事都像要奉献全部的自己一样盲目陷入。我们会像那样奉献一切是——」

「我……我明白了!」

开口做出最起码的反击?比起这种解读,似乎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她再沉默下去就快要哭出来的缘故。

库斯勒不自觉笑了出来,回答她:「是喔。」

「那么,你就当作这只是在向威蓝多学习炼制的手法。毕竟我们也不清楚索培特斯会有多顽固啊。太过顽固,光是看到小女孩就会情绪激动的工匠也大有人在。」

「……」

「我是说真的。身边无依无靠,要说这是他冥顽不灵最好的证据也不为过。只是,如果实在想不出方法应付时,就得采取动之以情的手段啦。就做你能做的事吧,不要疏忽这点准备。」

翡涅希丝保持认真专注的神情,带有一些困惑地点了头。

「不过,我得真心地先交代一句。」

库斯勒搁下刚刚在阅读的资料。

「进行炼制时的威蓝多是匹狼。被大吼大叫或受到拳打脚踢,你得视为理所当然喔。」

「唔……」

「到时候不会哭哭啼啼的吧?」

「我才不会哭!」

听到库斯勒的嘲弄,翡涅希丝绷紧耳朵担保。

提早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差不多了。」语毕,库斯勒站起身子。

楼下的工作室依然传来水车转动风箱以及敲击矿石的声音。目前为止都没听到怒吼声,看来她应该学得挺顺手。

事实上,若是按部就班进行作业的这类工作,翡涅希丝可说是表现得非常优秀。

不过,她那种对事物的沉迷沦陷程度实在危险,但只要抓住她的脖子让她适时悬崖勒马,倒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最困扰的是注意力散漫还有随意做出判断的部分吧。不知道会出什么错才让他感到最可怕。因此尽管是库斯勒也稍稍担忧起威蓝多的企图。库斯勒有他自己的目标,翡涅希丝在他心中,无疑是与奥里哈鲁根之剑不相上下的存在。

如果要他两者择其一,他会选择已经唾手可得的翡涅希丝。

也就是说,如果将前往卡山和翡涅希丝放上天平两端的话,依他的打算,会先选择翡涅希丝,之后再思考前往卡山的手段。

因此,他的不安在于威蓝多会不会由于太想前往卡山,而犯下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又或者,威蓝多刻意让库斯勒心生这种疑虑,好对库斯勒造成一种牵制,到时候库斯勒就无法利用翡涅希丝获取只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反面的反面还是反面啊,库斯勒独自叹道。

想太多也没有意义。

至少威蓝多是个思路清晰的家伙,与自己梦想无关的事应该不会有兴趣。

光凭这项事实就足以安心了吧。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脑海中的杂念都排解掉。接下来要做的事,即使美化得再好听一点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昀事。要在别人的晚餐时间进行突袭,就连库斯勒都觉得心中有愧。

但是,这种事和自己的目的一起摆上天平时,横杆会往哪边倾倒根本就是一目了然。既然如此,也只能出手了。唯有这么做,自己才有活着的意义。

虽然应该派不上用场,但他还是确认了一下腰间的短剑,以表觉悟。

准备结束后,库斯勒就要离开工坊。

然而,从门的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让他顿时驻足不前。

如果是在平常他会先观察情形。

可是,库斯勒如今已经站在门边,所以他打算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

这一刻,双方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两人吃惊的原因各为其他。

对方的脸上还有煤炭沾过的痕迹,挽起袖子露出一对没洗干净的手臂,就连一天工作下来显得肮脏无比的鞋子也没来得及换。面红耳赤,眼神有些呆滞,似乎全是要展现他刚从工作场所赶到这里来。

不过,库斯勒只是不动声色回视英格斯,像要把他逼退似的从工坊走了出来。

背转向他锁上大门钥匙后,才总算回头问道:

「请问您有何贵干啊?」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英格斯明明哭丧着脸却怒意高涨,用这样一副奇异的神情宣泄他的怒吼:

「我……我听说你到工会去了!你不是还威胁了伊莉涅!那是,那是……为了那件事对吧?你把我抖出来了吧?」

「……」

库斯勒冷冷端详英格斯。

英格斯在这阵沉默中似乎找到答案。

「你……你说出来了……要……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在工会里如何立足!我拜托炼金术师的事被揭穿的话,身为工匠的我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虽然此处人烟罕见,但他居然在道路上暴跳如雷出口谩骂,大概已经失去理智了吧。

泄漏他和伊莉涅会面的人,是那个名叫狄金斯的小子吧。

谁管你!库斯勒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鄙视英格斯,耸了耸肩。

「我可没跟你约定过不会告诉伊莉涅。」

「什,什么……」

英格斯被反诘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转眼间涨得通红。大概是自认被侮辱了吧。

即使这副德性,他还是算得上城镇上名流之一,是拥有工坊的优秀工头。但他从未离开城镇,头目资格必定也只是继承自德高望重的父亲,是一名不识辛劳的坐享其成者。尽管如此,他拥有前往新天地的梦想,为了这个目的,可以抱着觉悟不知轻重地侵犯像沃尔森这种人物的梦想;不然就是能够凭着超人一等的鲁莽,未曾瞻前顾后便动身去拜托炼金术师。

然而,眼前这名高声谩骂的男子身上透露出的愚蠢糊涂是怎么一回事?库斯勒很想离他愈远愈好。

因为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伙身上缺少的并非常人该有的智慧,也不是不惜一死的觉悟。

而是节操。

「你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唔……!」

「我很忙。」

他瞟视像只绵羊般无助的英格斯一眼,迳自从他身旁迈步离去。

日复一日从事体力劳动,浑身肌肉虬结贲起的工头。要是他上前动手,也不知道持有短剑的库斯勒是否就能得胜。两人的力量差距英格斯应该也很清楚。

但是,他没有动。紧握双拳,伫立不动地放任库斯勒离去。

并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一和炼金术师有所冲突,就真的无法在这座城市中立足的关系。

而是让炼金术师受伤的话,就得面对他的靠山——骑士团。

身家安全。体面。名誉。秩序。

库斯勒在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想要追逐自己的梦想,却连这点东西都无法踩在地上的家伙,与他毫不相干。

库斯勒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格斯也没有打算追上去的样子。

库斯勒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自己投身于下工准备回家以及一天下来即将完成最后工作的人群中,在纷乱杂沓的黄昏城市里与人摩肩擦踵。脑子里再次确认透过骑士团的人所收集到的索培特斯大略的个人背景,

赛纳鲁·索培特斯,现年七十二。妻子在他来到戈尔贝蒂之前便已亡故。与布鲁纳相同。该不会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前往新天地对拥有家室的人面言是难如登天的冒险事业。而且,假设是在二十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年纪也已经五十有余,没有迎娶新妻子的原因或许是一头栽进工作后就没日没夜地劳动,待他察觉时早已年届高龄了。

为人敦厚,这则报告让库斯勒感到有点意外。然而,他也曾经酩酊大醉在深夜里被守卫逮捕过好几次。总在经过告诫后就被释放的结果看来,他的酒品应该也不会太糟。

早已从工头身分退休,能够建立工坊的头目资格也因为后继无人而参加拍卖出售。拍卖得到的钱也多半都捐献给市议会和工会,能被记载在课税清册上的财产多半都是出售头目资格的所得。之后他也没有因此加以干涉城市或工会的营运,只是悠哉地在原为工坊的家中过日子。

和优秀的实绩共同从第一线退隐,为人敦厚的城市中心人物。

完美无瑕的记录啊,库斯勒歪嘴冷笑,这种如圣人一般的老人就算真的隐藏了某种秘密,有可能会对自己吐实吗?他的气势略减。

与英格斯那种窝囊废不同,他可以闻到沉稳持重,意志坚定的旧时代人物的气息。

道路狭窄,两旁的建筑物很是密集,可以看得出来往来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拚命工作者特有的那股种清气爽,这条贯穿工匠区的道路被唤为铁锈街。无论哪户人家,外观看起来都平凡质朴,每家每户都飘出美味晚餐的香气。

胡乱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勇气。

将之称为勇气,恐怕翡涅希丝又要发怒了,但是今后对方还有好几顿饭可以吃,绝妙时机在一生中却可能只有这么一次。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过意不去。

「索培特斯先生。」

敲了敲门,呼喊对方的名字。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下工要回家的工匠,他们面带讶异地望了库斯勒一眼,便加快脚步离去。

库斯勒再次敲门,正打算呼喊名字时,他感觉到门后有动静了。

「是哪位啊?」

温和的声音合乎他所得到的情报。

「我是骑士团的人。」

稍微在措辞上表现得无礼,是由于伊莉涅肯定早已先通知他关于库斯勒的恶行恶状。与其一开始表现得行礼如仪之后却加以恐吓,倒不如先恶声恶气之后再殷勤有礼,他认为这么做可以更强调诚意。

「喔,找我这个退休的老糊涂虫有什么要事啊?」

「总之你就先开个门吧。」

库斯勒刻意用浮躁不悦的声音要求,老人索培特斯停顿了几秒之后,「我知道了」,将门打开。

站在门后的是宛如经年累月使用后逐渐磨损的铁锤般的一名老人。

是因为那童山濯濯,胡子斑白还有瘦小的身体给人的印象吧。

身子并不高。

但是,见到库斯勒身上的打扮也毫不退缩。反而态度柔和得像是会露出笑脸迎接他。

「哎呀,稀客稀客。」

「我想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了,我是炼金术师库斯勒。」

「……的确,我有听说了,伊莉涅火冒三丈。」

嘴里这么说,索培特斯还是维持柔和的神情。那神态简直就像是在瞧孙女和孙子吵架的老人。

「我可以进去吗?」

索培特斯犹如年轻人一样,耸了耸他那对细瘦却绝非柔弱,而是在长期使用之后变成如此理想形状的肩膀,敞开大门侧身让在一旁。这时,一阵香味传来。

「正在用餐吗?」

「是,正准备要开始。」

走进屋内,房间就像那商会的仓库。

只不过摆放的全是各种工具或矿石。一眼望去乱无章法,瞧得出来这些东西已经永无再被使用的一天。退休之后就只等着被送入坟墓,无依无靠的老人。在晚餐时间前来突袭看来是正确的做法。他肯定每天都很孤苦寂寥。

「别耽误了准备好的晚餐,冷掉了就不好吃了吧?我们就在餐桌上谈吧?」

「……时下的炼金术师真是温柔体贴啊。」

索培特斯回答得十分轻松愉快,或许不论是谁,只要有人造访就能让他感到喜悦吧。他一边扶着身旁经过的东西一边往前走,可见他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

库斯勒观察索培特斯的背影,冷不防地扪心自问。

在他的人生中达成的目标为何?没有留下遗憾吗?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很有意义吗?

他也是其中一名追寻梦想的人,而且是人生就快要画下句点的人,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库斯勒对他产生兴趣。

只是那无精打采的寒伧背影,让他不好有所期待啊。

库斯勒还自己解释应该是受房间昏暗的影响让索培特斯看起来如此,当他被引领进里面的房间时赫然发现上当。

「你来得正是时候!」

「……」

索培特斯轻快地回过头,终于露出笑脸,对库斯勒这么说。

「刚好我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要不要一起用餐?」

小小的餐桌上已经备有两份刚煮好的晚餐。

他早就猜到炼金术师会特意挑晚餐时刻来访。

库斯勒的脸因笑容而扭曲。

这名老人,不能大意。

「……真不愧是城里的中坚人物啊!」

「呵呵。哎,与炼金术师打交道,对伊莉涅来说这负担是沉重了点啊。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她如此哭泣的脸庞了。」

索培特斯迅速地坐上椅子,望着库斯勒摆手邀请他坐到餐桌对面的位子。这么一来形势就变成得照对方写的剧本走,但库斯勒反而显得冷静。

周遭氛围显示出对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库斯勒原本确信只要他以伊莉涅为人质就能够轻易让素培特斯一五一十地坦承。

然而,正因如此,现今他反而改变想法打算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谈谈。

索培特斯拥有足以让人尊重的特质。

某种类似于炼金术师所追寻的东西。

库斯勒坐上位子,重新打量桌上的料理。

「不愧是能在课税清册上留下姓名的工匠,吃得起鹌鹑料理啊。」

「因为你能将伊莉涅弄哭,又是久违的客人,所以我也豁出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捧起小酒瓮,在库斯勒的杯中注入葡萄酒。

透明不见混浊的顶级葡萄酒。

「那么。」

索培特斯看似心满意足地说道。

「感谢神,让我们开动吧!」

还以为晚餐是拜托附近的旅店帮忙料理调制出来的菜肴,但据说其实是索培特斯自己上市集备料,亲手调制而成。桌上摆着河鱼和根茎菜类熬煮出来的炖物,再加上以青

葱和香草烤出的鹌鹑肉。索培特斯用餐刀划开鹌鹑肉时的手法俐落无比,更甚者还有一口能把肉撕咬开、软骨嚼碎的好牙齿。看来边走边扶东西什么的,都只是他的演技。

愈来愈觉得这人不好摆平,库斯勒边想边毫不客气地大啖高价的鹌鹑肉。

「看来你很会吃啊!」

食物已经被吞了大半,晚餐算是告一段落了。

索培特斯开心地说道,然后喝下一口葡萄酒。

「然而,却不见贪婪。」

「……」

库斯勒重新瞧了一眼桌上的餐盘,耸了耸肩。

他明明已经简单用过餐,却因为太过美味而忘我得吃了起来。

「以工匠的标准来衡量或许如此吧。」

「直到目前你都还没提到那件事。」

他看起来就像在笑,或许他天生就是这种脸吧。

不,事实上他真的在笑吧。

在库斯勒眼前的是活在比如今还要严苛的时代,只凭一把工具就参与了城市建设的工匠。

「我是个单身汉,难得吃到一顿这么美味的料理。」

「享乐主义的人又怎么会去当炼金术师呢?」

虽然他的面目和善,但说的话却像锥子般锐利。

退休前的他铁定深受到徒弟们的敬畏。

库斯勒把最后一口鹌鹑肉塞进嘴里,与葡萄酒一同吞下肚,吁了一口气。

「我得为弄哭伊莉涅的事道歉。」

「她虽年轻但是个坚强的女孩啊。一看就知道是被懂得如何伤害人心的人给击垮。」

「不巧,我却是不懂人心的『利息(库斯勒)』。」

「但至少你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存在。现今世道上,光靠这一点就能成为厉害的武器。」

索培特斯边说边把库斯勒杯中的葡萄酒斟满。

「比方说关于移民的骚动。」

骚动,他用了这样的字眼。

用字遣词代表说话者看待事物的方式。

库斯勒喝着葡萄酒直言:

「我想被选为进入卡山的第一批垦殖者。」

「卡山……原来如此,卡山啊。顺道一提,我方的英格斯有可能被选上吗?」

他提问时,双眼焦点落在杯中的葡萄酒。

「……哈!」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他并没有打算要借英格斯等人一臂之力。从他带来大马士革钢的消息这件事实来看,可以说库斯勒的确欠他一个人情,但是把欠人情和施恩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是商人与城中居民才会做的事。在炼金术师的天平上,没有这两者的空间。

要他施恩予人,还得端看是否对自己有利。

库斯勒又喝了一口酒,索培特斯哈哈大笑。

「真是不近人情啊。」

趁着索培特斯还在大笑,库斯勒双肘撑在桌上,挺身接近他。

「那么,关于大马士革钢一事,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索培特斯的视线并没有往上抬。

这并非因为他感到害怕,看起来反倒像是为了某种原因而自得其乐。

「伊莉涅也是这样。你们两位肯定知道一些大马士革钢相关的情报。却顽固地三缄其口。一定有某个理由让你们情愿不要吐实。那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用了某种不能为世人所知的魔法吗?

而且,如今不再生产大马士革钢的原因也尚未得知。倘若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生产大马士革钢的话,这座城里的铁匠工会早已没有必要向骑士团卑躬屈膝至今。然而,现况却全然不是如此,这是否表示过去仅仅只是把某个地区凑巧传承下来的大马士革金属块进贡上去而已。

索培特斯只是一味盯着葡萄酒。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已经过了良久。

「这世上知道方法的只有两个人。」

他紧盯库斯勒的眼睛,清清楚楚坦承:

「就是我和伊莉涅。」

库斯勒拚命与心中的讶异以及对方强力的视线抗衡,以免被就此吞没。

「能够停止这种拖拖拉拉的铺陈说法吗?只须我威胁要把伊莉涅全身脱光丢进佣兵投宿的旅店,你一定就会全都招了,不是吗?」

索培特斯眯起双眼。

只有脸上还是挂着笑意。

「『利息(库斯勒)』这名字似乎是浪得虚名呢!」

「是因为我对你怀抱敬意。」

索培特斯笑了,但那是伪装出来的笑脸。

「你真会说笑。」

「在你身上我可以感觉到和一般工匠不同的东西,是某种和我们相似的特质。」

索培特斯依旧挂着虚假的微笑,缓缓别开脸。

「老糊涂虫身上没别的就只留下过去的记忆,我想你是指……梦想吧。」

然后,叹了口气的索培特斯轻声喃喃道:

「无法立即向你坦承,是因为我们的梦想实现了,但伊莉涅却不同。」

伊莉涅的……梦想?

库斯勒感到有些意外地对索培特斯表示:

「伊莉涅曾说过,拥有梦想的家伙无法成为一名好工匠。」

「!」

此时,索培特斯第一次在脸上出现惊慌的表情。

就只有出现一瞬间,也因为如此才让库斯勒留下强烈的印象,明显接收到那是某种掩饰不住的情感。

「伊莉涅说过这种话?」

「我很惊讶竟然会让你如此吃惊。这难道不就只是意味着她理解这座城市的秩序为何物而已吗?」

库斯勒如此反问后,索培特斯的表情就像是嘴里含了很苦的东西一样。

他在此时举杯饮下葡萄酒也绝非凑巧。

「那……那个傻丫头……」

接着,从嘴里泄出的字句确实像一名顽固工头会说的话。

「不,傻的人是罗伯特。那蠢货没有将重要的事说出口就撒手人衰,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把相信对方与过度评价搞混的大蠢货!」

他的音量绝不算大,脱口而出却是极为尖锐的口吻。但是这样的措辞似乎才比较符合索培特斯的本性。

库斯勒目不转睛端详索培特斯。不放过他任何表情变化,专心到自己都忘了呼吸。

「但是……事情要不是发展成这样,我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蒙主宠召了……能为城市带来变化的人,不管时空如何流转,都还是外地人啊!」

人际关系狭窄封闭的城镇中,自然存在着只凭当地人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索培特斯的视线试图将库斯勒看透。

他的眼中闪烁着唯有经历过重重难关的人才拥有的黯淡银光。

「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假如你真的发现了你说的大马士革钢的做法,而被选为第一批垦殖的人,我要你带着伊莉涅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这下就连库斯勒也没办法继续保持面无表情了。

伊莉涅坐上那把首领座椅时,一点也没有胜任愉快的样子。

但是,即使如此,向库斯勒提出这种要求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刚刚说过那丫头怀有梦想吧。」

索培特斯的深色眼眸注视着库斯勒。

库斯勒像在对一个蠢蛋解释你是个蠢蛋一样,皱眉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刚刚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吗?我们为了得到能够被获选为卡山垦殖者的技术而四处奔走。而你们把答案藏了起来。但是,却说如果我们发现那项技术,就请把伊莉涅带走?你这说法简直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再说,真想那么做的话,你们就自己炼制出大马士革钢然后向骑士团推销不就行了。」

索培特斯不动声色听完库斯勒的主张,只有那两道白色的眉毛挑了挑,轻微地远比它们被微风吹拂时还要难以察觉。

「就像人们会对工具产生留恋一般。」

「啊?」

「技术中也蕴藏了感情。」

把视线移开的索培特斯露出眺望遥远彼方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叹息一并呼出的话长久以来应该一直蛰伏在他心底深处。

「只要结果相同,不管过程如何都无妨,我还没老朽到忘记这个道理。寻求结果的过程中充满许多故事。如果要问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难道不就是在于这个过程吗?」

难道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库斯勒在想出反驳之前率先回想起的是探求汤玛斯·布朗科特冶炼过程时发生的种种。

确定目标,死命朝它迈进时一定会有故事展开。

更重要的,他自己对翡涅希丝最大的要求是什么,只要回想一下就知道。

牢牢地看准目标。

换句话说,就是走上自己真正期望的道路。

「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教懂别人的事,也不是只需坐享其成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应该让伊莉涅开始展开一段新的故事才对。那丫头被罗伯特那蠢货害得只能囚禁在过去。伊莉涅的责任感太强。有时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能轻易地在对方的脖子绑上铁链,罗伯特那蠢货就是没看清这一点。」

索培特斯语毕,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那是一桩非关爱情亦非金钱目的的婚姻。伊莉涅迷恋上罗伯特·布鲁纳的本事。这对一名工匠而言,该是最大的荣幸。

因此,伊莉涅才会受到托付吧——守护身为工匠的名誉以及由罗伯特和索培特斯等人建立起的一切——罗伯特的「小小」心愿。

「但是,如你所见我已经垂垂老矣,根本就没有办法展现点铅成金的魔法。」

「……炼金术师并非是点铅成金。」

「但是,从铅里面提炼出金是可以办得到的吧。而且我是要把伊莉涅托付给你,要是连这点程度都办不到,我可就困扰了。」

在远比今日还要兵荒马乱的时代,凭着一把工具打造出这座城镇的中心人物之一。

就像库斯勒一直以来对翡涅希丝所做的那样,他用蛮不讲理的说辞将库斯勒的话就此堵住,

「而且,就算你们能自行找出大马士革钢的秘密,能不能取得该金属却还是个未知数呢!」

「什么意思?」

「那种金属本身就具有这种特性。并非只要炼制就能取得的金属。想要制造出来还需要特别的知识和技术。我虽然知道方法,但体力上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事实上,你们最后还是得借助伊莉涅。」

索培特斯看着库斯勒。

深沉的瞳孔中,似乎连灵魂的颜色都能看见。

「你要好好打动伊莉涅,然后,将这丫头从这座城里带走。」

这项请求还真是独特。

但是,他没有立刻回绝的原因并不在于这项请托攸关乎他们是否能进入卡山垦殖。

而是在于索培特斯所表达的内容撼动了对于炼金术师而言可说是重要核心的部分。

「我担心一件事。」

「是什么?」

「要是伊莉涅不为所动?」

「这点绝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还是说要由你说服她?」

索培特斯露出年轻有朝气的笑容回应这个问题。

「那丫头对高超的本领极为着迷啊。」

「……」

「她是打从心底热爱金属。」

这句话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老奸巨猾的退休工匠眼底蕴藏笑意。

「所以进入卡山垦殖一事,那丫头本身一定也很渴望,也肯定心知肚明大马士革钢是实现愿望的最佳手段。剩下的就只看过程该怎么折冲才能走到这一步了。而且,那项技术原本就属于此类……」

听着索培特斯的话,库斯勒不得不插上一句:

「我不是指引迷途羔羊的圣职者。」

「只要把神改成梦想,把圣典换成技术文件不就一样了。况且,炼金术师是为了什么而赌上性命呢?」

库斯勒无话可回。或许是因为索培特斯远比库斯勒还更像一名炼金术师。

「拜托啰。」

索培特斯脸上还是挂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