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剃刀慎重地刮起略呈白色,边缘尖锐,形状细长的结晶。这刀刃很特殊,是当工匠要把一张厚羊皮纸分割成薄薄三张时会拿来用的刀刃。
稍微削掉尖端,刀锋就这么连同部分结晶粉末送进蜡烛的火光中,蜡烛的火焰转变成紫色。虽然清楚地捕捉到火焰的颜色变化,但几次眨眼后,火光又回到原本的颜色。
明明被称作太阳的碎片,呈现出的颜色看起来却跟太阳沾不上边。
「紫色的话,大概不是酒石,就是明矾、『壶灰』了吧。」
随意留长的头发与邋遢的胡子,一副盗贼风貌的威蓝多边搔刮下巴边这么说。若是评论他像盗贼,想必他一定也会开开心心地说些「我专偷女人心」之类的话。
威蓝多刚才提到的都是一些常见的药石名称。酒石正如字面上所示,是在酒里结成的结晶,多撷取自葡萄酒桶中,用来保存肉品或鞣制皮革。明矾也属同样的用途,是毛皮工匠的老相好。「壶灰」则是将燃烧草木后生成的灰溶入水中,把澄清的部分慢慢冷却蒸发掉后剩下的结晶,这东西的用途虽然也酷似酒石,但还能当作肥皂的原料。无论哪一种,都具备在火上烤就会出现紫色火焰的特性。
库斯勒他们正在调查的是传说中的天使留下的奇迹,这结晶则是在亚荣城附近操业的玻璃工匠头目交给他们的线索,据说是能够召唤太阳的材料,被称为太阳的碎片。
「不过这三种在传统上都已经被完整调查过,可没听说还能用来召唤太阳。」
「唔嗯……说得也是吶……」
威蓝多挺直他在凝视蜡烛火光时弯下的腰杆子,咚咚地捶了几下。
「虽是这么说,但以前也从没想过铅灰还能运用在玻璃的制造上啊。」
确实如此。身边就有的东西隐藏着非凡的功效,这点也是最近才认知到而已。
将太阳的碎片交给库斯勒的玻璃工匠们的祖父辈及其上一代,为了觅得可替玻璃制造带来莫大效益的传说中的灰,几乎倾家荡产。而且反复尝试,堪称将所有植物都烧成灰了,却全都以徒劳无功告终,他们的梦想就此崩溃。然而其实不需如此大费周章,那灰并非植物的灰,只是铅灰罢了。还是随处可见,在铁匠工坊中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副产物,顶多只会被拿去用在化妆上的东西。
城里与玻璃工匠之间争执不和,特别是为了燃料问题势不两立的铁匠与玻璃工匠老死不相往来的缘故,才会导致长久以来都没有被发现。
「另外,酒石、明矾、『壶灰』都不像油一样会燃烧,实在不让人觉得这些东西能够驱散森林的黑暗、赶跑野兽。」
「就是这里兜不上啊……」
「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它不具毒性,无滋味无气味,能在水中溶解,火焰颜色是紫色……你觉得呢?有没有什么头绪?」
库斯勒念起记录在石盘上的特征,出声询问红发女孩伊莉涅。伊莉涅是本事一流的铁匠,沉迷于冶金过程,但对弄清是什么药石这种炼金术方面的问题依稀不太感兴趣,她一直在观察放在架子上的一个笼子。
木造笼子的孔隙颇大,里头关着两只老鼠。
「嗯——?紫色的火光的话,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三种吧。盐巴是黄色、蛋壳是橘色……绿色的话就是铜之类的东西,另外要是燃烧一些麻烦的矿石,偶尔还会出现鲜艳的红色。」
在冶炼金属的过程中,各种东西都会一起被扔进火里。像伊莉涅这么有本事的工匠,观察的眼力自然也不弱,所以应该不会有看漏的情形吧。
既然如此,要查清玻璃工匠头目托付的这个结晶,他们所说的「太阳碎片」,就必须找出常见药石的全新运用方法,要不然,就代表它是某种未知的物体。
「比起这个,要不要先放了这些老鼠啊?它们从你们那些非人道的实验中存活下来实属难得,再关下去很可怜啊。」
现阶段知道这东西不具毒性,当然并非是拿自己的身体测试。
不过他们是在确认过老鼠没有死亡之后,自己实际舔过,才晓得这东西没有滋味。
「你还真好心,难道你就没有被这些鼠辈咬过工具的握柄?」
「我在边看火边打盹的时候,是曾经被咬过脚趾啦,但此一时彼一时嘛,对不对?」
伊莉涅向站在她旁边的另一名少女征求同意。
「呃……对、对啊。我想无故杀生并不好……」
白色的长发被剪短,露出纤细脖子的翡涅希丝穿着会让人以为是工坊学徒的男装,只是男孩的打扮反倒更突显出她的女性魅力,看得库斯勒心里很浮躁。
他的脸会那么臭,这占了一小部分的原因。
剩下的理由在于她那光靠男装还是掩饰不了的少女气息与稚气。
「喂食它们就会产生感情,我不是警告过你了!」
一遭受责骂,翡涅希丝便缩了缩脖子,显得很沮丧。
明明事前就警告过,她却还是跟伊莉涅一起从笼子的缝隙喂食它们面包屑,一脸笑咪咪。南方的老鼠大概是因为总在污水流动的排水沟奔窜,贪婪地啃食各种生物的尸体与剩饭的关系吧,长相很凶恶,外观也丑陋得紧,但亚荣城里的老鼠却非如此。由于这是个石造建筑数量稀少,房子多在屋顶铺土植草,其中有些人家还会在上头放养山羊的城镇,所以老鼠看起来比较接近森林中偶遇的野鼠。
长相很可爱,身材也偏瘦长,毛发呈枯叶色,油亮有光泽。而且当它们天真无邪地动一动滴溜溜的眼睛跟小鼻子,就的确不难明白想宠爱它们的理由。
可是,老鼠就是老鼠,会无上限繁殖,还会啃咬各种实验道具与实验材料,在希望立刻从地表消失的名单之中,它们依旧一直榜上有名。
「你的耳朵只是做做样子吗?看到老鼠,体内的血液不会沸腾发热?」
此话一出,翡涅希丝便瘪嘴反驳:
「我才不是猫!」
吱吱,老鼠叫出声来,大概是被她的声音吓到。
翡涅希丝的头上不但长着异于人类形同野兽的耳朵,一待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地方,就会开始昏昏沉沉,库斯勒心想这些明明都跟猫一模一样。
「哼,不过,还是再放个两三天吧。这碎片说不定是什么慢性毒药。」
听到库斯勒的话,伊莉涅跟翡涅希丝都充满怜悯地转过去看老鼠,但翡涅希丝又马上回头看着库斯勒。
「慢、慢性的话,你们不就也——」
「啊,是啊,要是我在半夜痛苦挣扎的话,你好歹要对我温柔点哦。」
库斯勒交代完这一句,就转身走向书架去拿汇整了实验纪录的书籍,想知道自己至今为止的实验成果中会不会隐藏什么线索。方才还在生气的翡涅希丝见状,又立刻换成一张担忧又难过的脸庞。她的表情还真是丰富到令人眼花撩乱,能让库斯勒甚至这么感叹起来,或许也因为总在她身旁的伊莉涅一如典型的工匠,从不会为了一点事就自乱阵脚,所以才更加把她突显出来。
只是如果要将翡涅希丝的性质或反应做个备忘录,在诸多特色之中,也许还得加注个剧毒吧。
慢性,却很强烈。
入口柔软,散发着甜甜的香气,这些也都很缺德。
「但是问那些商人都没有人知道,现存的知识中又对照不到符合的答案,这下差不多该从传说的角度切入了吧。」
「打开记载古代传说的相关文献,发现失落的技术啊,这可是身为炼金术师最大的福利呢。」
从女性类型到酒的种类,库斯勒的喜好与威蓝多在很多方面都不合,但既然他们的本质一样都是炼金术师,彼此就不失为一名热爱冒险的男人。
谈论到要让「只有传说中的文献才会记载,被遗忘在时空彼端的技术复活」这样的话题时,两人交换的视线自然而然充满了热情。
「像个小孩一样。」
伊莉涅原本面对着逗弄啃咬笼子枝条的老鼠,逗弄它的鼻尖,这时却冷冷地嘲讽。
「男人不管到几岁都还是个孩子哦。」
威蓝多欣然笑着,库斯勒却话中带刺地说:
「还真想让你自己看看在制作龙形火焰喷射器时,你那副沉迷的模样啊。」
用来抓取烧红铁块的手套落了一个也没自觉,从工坊走回房间时,才到门口就用尽力气昏昏睡去。脸上净是煤炭,头发也因热气被熏焦了好些地方,整条胳膊多出许多烫伤,尽管如此,彷佛昏迷般睡着的伊莉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很幸福。
在城里当个工匠太乏味,不计后果地跟着炼金术师踏上旅程,要说这样的伊莉涅是城中品行端正的工匠毕竟有点勉强,说她是贞懿贤淑端庄的城市女孩也甚至有些亵渎了。
「况且,我们平时埋首苦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工作啊,真正像是炼金术师该做的工作其实没多少。」
「认清现实时很失望啊。」
「不过,你不是还做了爱情药?那东西结果怎么了?」
「我给库斯勒啦,之后怎样我可就不知道了。」
威蓝多不怀好意地冲着库斯勒笑,但他的笑容却突然消失,视线也从库斯勒身上移到别的地方去。
伊莉涅立即就察觉到威蓝多的反应,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结果在前方的是俯首脸红的翡涅希丝。
伊莉涅猛然转向库斯勒,以严肃的表情靠近他。
「你、你这家伙,难不成 」
「啊?谁会去用啊,少蠢了。」
衣襟被揪住的库斯勒冷静地回答:
「我告诉过她用法,她大概是想起这件事吧。」
「用法?只是用法会让她这样?」
这时,威蓝多手脚轻快地靠近为了翡涅希丝的反应而大感震惊的伊莉涅,跟她咬起耳朵。
「咦?啊?在、在那种地方……?啊!」
伊莉涅的反应也意外精彩,威蓝多满足地微笑。
只是库斯勒并不觉得有趣,当他为了拉开而碰触到伊莉涅揪着他衣襟的手时,伊莉涅就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一样,飞快地往后一跃。
然后,睁大眼睛来回注视库斯勒及威蓝多好几次之后,一面后退,一面抓住翡涅希丝的手臂。
「这些……男人……最差劲!」
随后她留下一声咒骂,就带着翡涅希丝走出房间了。
威蓝多乐不可支地瞧着这一幕,库斯勒却大声地叹了口气。
「我说这种话或许也有点不妥,但你别戏弄她们啦。难道你忘了今后还要继续上路吗?」
在狭窄的马车中被人摆出一张臭脸的话,只会让原本就很烦闷的移动旅程又多添一桩麻烦。
「嘻嘻嘻,真可爱啊,不过……真是幸好有她们两人的陪伴。」
威蓝多完全没把旁人的话听进去,可是在他那张懒散的脸庞下其实潜藏着某种正经。
「炼金术师守则第一条。得保持冷静……这可不容易办到呀。不过有她们两个人在,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排遣烦闷啦。可以静下心来。」
视线一转向大桌的太阳碎片,他就露出亮灼灼的眼神,如同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这才是威蓝多原本的眼神。
只是在观察某种新事物时,这种眼神反而会成为阻碍。因为那会使人心浮气躁、视野狭隘、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状态。
而且一旦沉迷于实验中,便也容易发生意外。就算这个太阳碎片不至于令人沉迷,但据说能劈开森林,驱散黑暗与野兽的它有可能是古代兵器的原料也说不定,因此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虽然是学徒时代吃尽苦头,实际经历过后才培养出来的眼神,却另有如此讽刺的一面。
炼金术师之所以能废寝忘食投入在实验之中,正是因为他们怀有一股如同赤子般的兴奋。这结果肯定会很了不起、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发现,若非拥有这股兴奋与热忱,又岂能长时间埋首于单调且需要耐性的实验之中。
而这种兴奋与热忱的燃料正是成见与自以为是。
库斯勒本身在面对这个查明谜样结晶真面目的作业时,也彷佛一边派猎犬去寻找,同时手上还紧紧握住狗链一样。
在相反的两者之间,要想让理性与热情的天平保持均衡,并且维持冷静其实困难得要命,也很耗费精神。
更何况,此刻在库斯勒两人面前的,说不定是可能让世界从基本彻底被颠覆的技术所留下的碎片。
「如果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太阳,脑子的确可能会烧坏,觉得这就是它的碎片吧。」
刻意说这种不屑一顾的话,为的也是要恢复冷静。
面对桌上的结晶,威蓝多也敛去先前那发亮的目光,暧昧地笑说:
「真不简单的东西吶。」
这么小的一块结晶,里头竟然塞着过去据说曾在此处的天使所创造的奇迹。
这听起来虽然会让人觉得是教会在异教徒的地盘上为了百般强调神之教诲时,虚构的典型夸张故事,可既然天使留下的奇迹之一已经实际证实过了,情况便有所不同。
剩下的两个传说是天使从天而降,以及在大地召唤了太阳,驱走黑暗与野兽。尽管多少怀疑怎么有可能,还是把剩下的两个视为也有可能属实,这大概是他们真正的想法吧。
威蓝多大大张开双臂,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呼哇哇〜〜……不知道小鸟们的气消了没啊?」
「那该由你负责哦。」
「是、是。」
如果是其他麻烦的工作,就算动手揍他,他也不会去做吧,但牵扯到女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威蓝多在即将踏出房间的那一刻,看着库斯勒问:
「对了,库斯勒!」
「啊?」
「你真的没有使用爱情药哦?」
库斯勒没心情动怒,只是耸耸肩代替回答。
库斯勒等人下榻的房间,就在克劳修斯骑士团包下的旅店内。
用来进行实验的是另一间房,为了做实验,另外又借来里头备有暖炉,附近还有井水可使用的房间。
只不过,在表面上他们与骑士团并没有关系,也不算是可以自由行动的旅人。伊莉涅与翡涅希丝夺门而出,威蓝多为了让两人消气追了上去,比他稍迟一些,库斯勒也跟着走出房间,结果就在走廊上遇到做商人打扮的男子。
头顶的帽子插着汤匙及羽毛,十足是一副四处漂泊的商人派头,但实际上男人是克劳修斯骑士团派来的密探,负责照料隐藏身份步上旅程的库斯勒等人,当然照料的涵义之中也包含了监视的意思。
「我和相当怒气冲冲的伊莉涅小姐擦身而过……是否又出了什么事?」
「威蓝多那家伙开口捉弄,把她惹怒了。」
「还真是件大事啊。」
言外之意影射着:还真悠闲。
「大概是为了排解实验的烦闷吧。」
「那项实验进行得还顺利吗?」
「没啊,弄清的就只有一些基本,毕竟拿到的量太少了,能做的事有限。」
「这样啊。」
密探有些泄气地说。如果库斯勒他们真的重现了关于天使的另两则传说,监视他们的密探也能够沾光提高身价。
「那么您接下来是要上哪儿去?」
「回房间。你帮我看着,别让实验工具被偷了。监视是你的工作吧?」
「当然是无妨……」
密探对于炼金术师的任性似乎已习以为常了,只是神色多少有点勉强。
「不会突然发生毒气外泄之类的吧?」
就连看尽这世间光明与黑暗面的男人,对炼金术的认识还是只有这点程度。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他:
「你如果看到紫色的烟雾从门缝中冒出来,就赶快停止呼吸逃命吧。」
「我真想要对付黑死病的头巾。」
那头巾会完整罩住头颅,嘴部的地方细长像鸟喙一样,里头塞进大蒜香草来中和被认为是病因的瘴气。以前在戈尔贝蒂进行让鸡复活的仪式中,库斯勒也曾为了展现类似的气氛,让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穿戴在身上。
「顺带一提,不管有没有戴头巾,会得黑死病的人还是会得。闲来无事的炼金术师过去曾经彻查过纪录。」
「神啊,给予我祢的怜悯吧。」
「比起这个,前往下一座城市的路线还没整备好吗?」
库斯勒一问,密探也就学着库斯勒微微耸了个肩。
「我正是为了传达此事而来。」
库斯勒等人在追寻疑似发现了天使传说的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留下的足迹。听说他在二十年前与异教徒的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启程走向「正常的神之羔羊应该都会犹豫是否要前往」的地方,就此断了音讯。
从当时骑士团中实际目送过其背影离开的人的口中所听到的最后一个城市,就是下一个目的地,阿巴斯。
「阿巴斯是个有点棘手的城市。」
「棘手的城市?」
库斯勒之所以跟着重述一次,是因为这形容很有趣。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目前为止经过的城市之中还有不棘手的。」
「那么,我就再加上『特别』这两个字吧。」
密探并没有嘻皮笑脸。
看来,他是认真的。
「首先从阿巴斯是否算得上一座城市,就已是众说纷纭了。」
「我既不是受封的贵族,也不是名门的一家之主,把话说得简单易懂点。」
只见密探不耐烦似的从鼻子叹了一声,这举动也许是一种亲昵的表现。
「听说就外观来看,说它是一座城并不会招来什么异议。有城墙、城门跟住家。然而现在的阿巴斯说穿了只是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在当地生活的是那些无法住在原本的阿巴斯城的居民。」
「哼?想必是战乱、疫病、土地过于贫瘠……无论基于什么理由,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故事啊。」
何况造成人民不得不过这种生活的祸首之一,骑士团无从推诿。忍不住便想如此冷嘲热讽一番。本来就是正教徒为了收回早在千年前被异教徒夺去的应许之地,才会这般长年征战,所以这种事说起来比「时有所闻」还更加时有所闻。
「意思是,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最后断了音讯的城市阿巴斯和如今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地方?」
若是如此,情况或许真的会变得很棘手。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一旦舍弃家乡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许多记忆也就只能被遗留在原地。站在调查的立场来看,没有比这更麻烦的情况了。
「不,根据消息,被毁灭的阿巴斯城是城里的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算是某种世代传承。而那位异端审问官最后是在如今的阿巴斯城断了音讯。」
「哦?所以呢?」
密探舔了舔唇瓣,没好气地说:
「阿巴斯位于极北地区与南方国度的交易要冲,是把极北的货物供应到南边的集散地,到这里可说都跟亚荣没两样,但问题在于交易的中介者。」
极北地区是个一年到头都被冰雪覆盖的地方,据说依季节推移,某段时期即使到了夜晚太阳也不会落下;相反地也有某段时期太阳落下后就一直不再上升。该地区住着语言习惯各方面都不相同的人们,连正教徒、异教徒这种划分都不再适用。
库斯勒曾听说他们靠毛皮、金块,或者收集漂流到海岸的琥珀来跟南方国度交易。根据好奇心旺盛的行脚修士或炼金术师留下来的书籍,到了冬天,海上会出现新大陆,甚至在有些国家,太阳会上升两次。
不过库斯勒的认知当然只局限在知识里,这个单字对于他,一直以来都仅仅意味着这世界的尽头。
协助这个天涯地角与南方国度进行交易的中介很棘手?
看到库斯勒望过来的视线,密探便回答:
「是远在南方的大商会啊。」
「南方的?」
「现在的阿巴斯城能成立,本来就是出于移住者之手,对莱特里亚女王献上贡品,形同宣誓对她效忠,自治权才获得承认。阿巴斯并非哪个贵族的领地,而是独立自主的城市,说起来这其实是一种表面上的伪装啊。」
库斯勒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炼金术虽是一种充满风险的技术,可其中偏偏涵盖许多有用的东西,于是克劳修斯骑士团与那些富权者便照本宣科采用同一套应对方式。
意即坚持以下主张:我们和那些行事诡谲的炼金术师的确有来往,但基本上那些家伙并不是我们的人。
「莱特里亚默认他们去跟原本该算是敌人的南方家伙交易吗?」
「洞察力果然敏锐。」
密探接着说:
「阿巴斯拥有自治权,所以要是在当地做任何坏事,责任全归咎于阿巴斯。南方大商会就靠这个自治权为盾牌,大手一挥开设商馆,还建造了远地贸易用的基地。」
亚荣也是个连结南北两地贸易的要冲,异教徒在教会前泰然自若行走的城市。然而只要没有正式承认该建筑是栋教会,改变信仰前的莱特里亚女王便还是能光明磊落地声称这座城市是异教徒的城市。剩下的虽然要看正教这一方如何主张,不过既然城中教会没有遭受破坏的可能,也就没有必要特意去掀起争端。现实中教会既存,圣职者也在宣教,那就互相暧昧了事,彼此分享利益吧。
这种闹剧逐渐成为习惯,原本该站在敌对位置上的异教徒与正教徒之间的贸易变成常态,然而即使众所皆知,这依然不是双方的高阶权力机构能明目张胆承认的事实。现在亚荣城内虽有骑士团驻守,但在交易要冲之地采取暧昧统治才是标准做法。
不过,若是说到开设商馆,情况就不一样了。商馆不可能是用来宣教的设施,再怎么巧言如簧,那终归是座经营私利私欲的牙城。不仅是商会本身,就连商会据点设置处的领主贵族被追究起信仰也不是一件奇事。
「虽然是跟原本不应待在该处的家伙携手合作,可是对莱特里亚而言,她也获得贸易增加的部分利润当作税金,逐渐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是吗?」
「没错。」
这么一来,剩下的理由就很单纯了。
「当一个地方的运作是透过默许而成立,当地人就不会乐意见到外人来访,特别是当他们享受着自知理亏的利益时更是如此。」
密探深深地点了头。
「而且,大商会的大本营全都在口径一致与我方为敌,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与莱特里亚合作,对骑士团策划此次奇袭的国家。」
想来这应该不是偶然。
将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的消息告诉他的骑士团耆老干部认为阿巴斯是个边境之地,偏僻到占领它根本是种疯狂之举。事实上在后续的战役中,骑士团也放弃占领此处,结果,另一股势力进入,填补了这块空隙。骑士团不会到这里来,单就这一点,对于反对骑士团的势力来说,阿巴斯便是个能安心的地方吧。
基于以上情由,在莱特里亚以南的正教徒势力中,尤其是那些与骑士团为敌的家伙来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番道理成立得简单易懂。
如此这般,基于贸易增加的收益而勾结在一起之后,阿巴斯就成了骑士团之敌的巢穴。
「顺带问一句,在阿巴斯建立据点的那几个南方大商会,是不是还是借钱给国王或贵族的债权人呢?」
战事很花钱,即使是国王也并非拿他至高无上的令牌一挥,就能无止尽地生出金子。
「没错。时至今日,南方的王侯贵族几乎都从他们手中借了军事费用。大概是约好在成功消灭我克劳修斯骑士团之时,就会将变得自由且安全的极北地区的贸易优先权赐给他们吧。」
「或者事情更加单纯,就是为了将这个远地贸易收入自己的囊中,所以才跟莱特里亚合作,连手攻击了骑士团也说不定。」
「虽然无法断言,但极有可能。」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声。
如些来,阿巴斯就成了南方诸国珍而重之的一只钱袋。明明做好万全准备乘机突袭了骑士团,形势却大为逆转,如今的他们想必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吧。警备森严,排斥外来者,一有人靠近,就会露出獠牙化身恶狼。
同样与北地进行交易的亚荣已经落入骑士团之手的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开,这下肯定会更为加强戒备的程度。
的确很棘手。
满不在乎地前往,只会如同全身淋上油之后去捡拾火里的栗子一样。
「所以呢,打算怎么办?不会就这么放弃吧?」
库斯勒的语气多了几分蛮横,那是因为阿巴斯之中存在着无论要冒怎样的危险都值得前往的理由。天使的传说就是如此有价值。
不过,即使被库斯勒逼问,密探也没有露出怯意,反倒大胆一笑,伸手整了整乔装戴上的商人帽。
「听完在这座城市发生的事,以及阿巴斯城的情况之后,艾鲁森大人只是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
「是的。」
密探的笑意变得更加浓厚,就好比想自豪主人的伟大想得不得了的猎犬所流露的笑容。
「听说他只是交代:『派部队过去,即使得攻下那座城,也别误了调查!』」
「什么?」
「他笑着表示,既能得到天使的传说,又能断绝南方那些家伙的买卖,一石二鸟。」
就冷静沉着的艾鲁森而言,这实在是个相当大胆的方案,但库斯勒回想起,以前跟他提到天使的传说时,曾从他口中听过更加难以置信的话。
可以征服世界啊!
那位司令官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说道。
话说最近的小孩子也不会怀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父母的拳头有多硬;稍微大一点就会懂得兄长及其友人的凶暴;到了城里还会遇上连兄长们都因害怕而让道的血气方刚的成年工匠,并且亲眼看到身强力壮的佣兵在酒馆里蛮横粗暴地彻底击垮那些工匠的模样。
到最后,另有把那些佣兵当成用过就丢的棋子的当权者,这些当权者上头还有君王在称霸,连君王头戴的王冠也是随处可见,多到相互推挤。
艾鲁森明明清楚这一切,却还是双眼发亮地表示可以征服世界。彷佛在声称,既然光靠一个龙形火焰喷射器就能让战况绝处逢生,进而展开怒涛汹涌的反击,那么征服世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艾鲁森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的想法伴随着行动,他并不是那种只会在会议桌前耍耍嘴皮子的贵族。
「意思是要拔除龙的逆鳞吗?」
「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我们骑士团的行动就成了在攻击同胞的城市……像这样的论调,只要不去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就不会成立,事实上也有很多正教徒不愿承认。不过,要进攻阿巴斯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彻底与南方诸国为敌吶。」
「是的。等于是要烧毁对方的钱袋子。」
库斯勒笑了。
「艾鲁森说要这么做?」
「他说既然要征服世界的话,结局都一样,只是何时开始与其为敌罢了。」
真是疯了,库斯勒心想。
还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天使的传说。
但艾鲁森已经做出这种决断。一方面或许是考虑到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与南方的全面对决,所以才打算先下手为强断了他们的财源,尽管如此,这做法还是大胆。
艾鲁森的这些判断,一样一样都让库斯勒心怡神悦。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抹大拉居民,是唯有朝着地平在线的光芒前进,才能真实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最悲哀也最幸福的家伙之一。
「所以,我们在那之后就能悠哉地调查传说了。」
「世界的命运可是担在你们几位的肩膀上哦。」
这句话当然是半开玩笑,但听起来却有几分认真。
炼金术师会创造奇迹。
面对如此期待的眼神,库斯勒的笑容转为嘲讽。
「得到强大魔法的家伙必须付出的相对代价,可是被恶魔夺走灵魂哦……愿意吗?」
密探对库斯勒的话嗤之以鼻。
「虽然说没有剑与蹄铁就没办法打仗,不过世上也没有头戴王冠的铁匠啊。」
光靠技术并不会飞黄腾达。不管何时,都是善用技术的人才能站到其他人的头上。
技术的开发与运用完全是两回事。
「这点我很清楚,刻骨铭心吶。」
「不过,也有不居高位才能获得的自由啊。」
密探亲昵地微笑,清了清嗓子。
「意思就是这世间并不单纯。」
「单纯的话,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炼金术师了。」
「您说得没错。」
密探耸了耸肩。
「那么,总之我们就先在这座城里等,直到增援部队抵达?」
「是,不过,明天或后天就会到了。」
「……当机立断啊。」
可以想见艾鲁森的认真程度。
做出判断的当下,他就向部队下达出兵的号令了吧。
「简直要让我喜极而泣。」
说是这么说,但既然如此,现在不该在此交谈,得赶紧去做准备才是。
「还有其他事吗?」
「若是今天的天气,我还能告知一二。」
库斯勒微微一笑,举步离开。他的脚步之所以变得急促,是因为心里着急的缘故。
艾鲁森认定天使的传说是事实。自部下口中收集不确定的情报,从中筛选出真相再调遣部队,以此为业且站在指挥官立场的人如此判断。已经不是白日梦了。他的手指说不定就快要触碰到能够征服世界的技术。
思及此,库斯勒发觉有个单字在内心深处鼓动。
这岂不是奥里哈鲁根的剑吗?
因为若真是足以征服世界的技术,那就跟库斯勒追求的东西正好一模一样。
库斯勒回到房间时,翡涅希丝刚好在书桌上展开羊皮纸,因为她身旁还有记录用的石盘,所以应该是在准备练习教会的文字,那是库斯勒每天交代她的功课。
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库斯勒虽然不愿认同威蓝多说过的话,但他的确恢复了冷静。
在小女孩面前为了奥里哈鲁根的剑、征服世界这些事雀跃,实在很不象话。
「伊莉涅怎么了?」
库斯勒出声询问,翡涅希丝便一边戳弄石灰的碎片,一边委婉地回答:
「呃……她说要去稍微活动筋骨。」
什么性啊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放到铁砧上拿铁锤用力击碎。执而不化的工匠就该这样。这点也让库斯勒抱持好感。
「威蓝多先生好像追了上去……」
「伊莉涅虽然会取笑别人,却在奇怪的地方很纯情啊。」
翡涅希丝为难地淡淡一笑。
「你也太过害羞了。」
「唔……」
大概又回想起来了吧,她的脸上再度涌现红晕,不过这次不至于满脸通红。
「我、我那是正常啊,那样叫人怎么保持镇定啊。」
以一名不识何为污秽的清纯少女来说,翡涅希丝的过去甚为惨绝人寰,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凄惨,她才会跟这种话题如此疏远也说不定。
就跟会让人误认成熊,身经百战的佣兵忽然喜欢上城市女孩,在左思右想的煎熬后,最后摘下一朵野花送过去的纯朴没两样。
「算了,人本来就有拿手跟不拿手的领域。」
「……咦?」
「不习惯的事就是没办法搞定,不管脑子里有多明白。」
库斯勒在经历过与翡涅希丝的相处之后,对这一点甚有体悟。当事者翡涅希丝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后,才终于渐渐露出笑容。
「的确,你也是在奇怪的地方非常笨拙。」
他费心为她找台阶下,却换来这么一句话啊。但相反地,也无奈于她说的似乎是事实。
「我有自知之明。」
「说是这么说,可你的坏心眼还是不减啊。」
翡涅希丝逮住这个机会,愈说愈有劲,但库斯勒平静地回答她:
「说你像猫,并不是在取笑你。」
翡涅希丝的头上长着异于人类的耳朵,这对耳朵即是让她在每片生活过的土地上总被视为受诅咒之民的,无从遮掩的证据。
「……可是,我并不是猫。」
这就是为何翡涅希丝在回答时,神情中悲伤多于厌恶的关系。就是因为这样,当说到最荒谬无稽的事,她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便是人们在城中祭典假扮成动物的景象。
库斯勒看到她这副模样,只能耸耸肩。
「猫很可爱啊,我是在称赞你。」
「咦?」
翡涅希丝抬起头的表情,似乎在诉说她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两眼圆瞪直盯着库斯勒。嘴唇看似想要表达什么,嗫嚅地动了动,却彷佛被封闭在冰块里头一样,听不见声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冻结啊,库斯勒心下有些惊叹,不过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毕竟让他觉得不太有意思。
因为库斯勒是想表现他的体贴。
「什么啊,我可是在称赞你哦?」
再次重申后,翡涅希丝就宛如有人在她耳旁大喊,吓了一跳。
接着她收回下颚,受虐般地眼珠往上瞄,简直就跟遭人恶作剧的小猫一模一样。
「……你果然……很坏心眼……」
「明明称赞了你却还是被说成坏心眼,这根本已是神学上的问题了。」
翡涅希丝受到的震撼似乎还没平复,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一会儿后总算大口吸气,徐徐地长长地把气吐出来。
「的确,在关键时刻总是支吾其词等等,非常近乎神学。」
又大又漂亮的绿色眼眸望了过来,充满挑衅。
「一直都很突然……很没道理的地方也是。」
如此表示时的神情之中明明带有一丝不快,但翡涅希丝整个人看起来却像在掩饰害羞才那么说。
或许库斯勒才是那个被尾巴忽隐忽现的猎物挑逗的人。
「但这世上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啊。所以我虽然会对世间事的不合理感到震惊,却不怨恨。」
「嗯?」
「因为即使世道如此,也还是有些部分比想象中来得好。」
「比想象中」,特意强调这几个字的翡涅希丝开心地笑着。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戏弄吧,的确很像猫爬到颈后嬉戏抚弄的感觉。
「看你一步一步愈来愈像个混账炼金术师,我深感欣慰啊。」
听到他的恶言恶语,翡涅希丝咯咯笑得浑身乱颤。
库斯勒也自嘲地流露出淡淡笑容。
「受不了,有够愚蠢的对话。」
库斯勒小声嘀咕,翡涅希丝则依旧笑容满面地模仿库斯勒耸肩。
之后,令人愉悦的沉默适度地帮两人的气氛降温,翡涅希丝开口道: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呢?」
「我看起来心情不错吗?」
「是啊,比如那莫名其妙的温柔。」
她居然笑容可掬地说出这种话,看来说不定翡涅希丝今后会成长为比好强的伊莉涅还要棘手的女孩。
「心情不错是事实,因为想要寻找的猎物就在眼前了。」
库斯勒费尽千辛万苦才忍了下来,抿住嘴角不让它往上扬。
「艾鲁森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前往下一个城市。就连他那种现实主义的家伙都认为路的尽头藏有奇迹,这样要人不感到兴奋才奇怪。『太阳的碎片』的谜团虽然还没解开,但这问题已是微不足道。因为只要知道问题是什么,就如同已经解开了一半。」
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某种东西擅自透过嘴巴化作言语满溢出来。
快点、快点、再快点,体内的炼金术师催促他。
「而且无须几天就要出发了,没时间拖拖拉拉。」
「咦?」
「也得赶快通知伊莉涅和威蓝多这两个家伙,让他们快点做好启程的准备。你也在今晚整理好行囊哦。」
「好、好。」
翡涅希丝慌张地给出回复,然而她的表情却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
「咦?没、没有,没什么。」
虽然急急忙忙地摇头否认,可翡涅希丝的眼神却飘向别处,大大的三角形耳朵比表情更加明显地塌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旅行吗?」
就算对一个大男人来说,长途跋涉也是种辛劳,不管翡涅希丝有多么习惯旅行,那也全是出于不得已,绝不会是因为她自己乐意。
「唉,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那也仅仅是在找到传说之前啊。只要找出传说,奖赏可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哦。可以在喜欢的地点设置工坊,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埋首于研究之中。」
「是……啊。」
库斯勒兴奋地举例,翡涅希丝则露出温顺的微笑响应他。
库斯勒感到疑惑,但翡涅希丝已动手卷起展开的羊皮纸,隐去脸上的表情。
这是怎样?库斯勒凝视她的举动,翡涅希丝却唐突地开口道:
「那个……出发之前,我可以去找一下荷莲娜小姐吗?」
「荷莲娜?」
围绕着天使留下的传说中的灰烬而引发騒动时,他们遇见了这名与青年玻璃工匠相恋的药草商女儿。
那场騒动过后,由于她跟翡涅希丝的年龄相仿,两人相交甚为投契,所以翡涅希丝似乎时不时都会跑去药草店找她东聊西聊。
「不要紧啊,可是你别待太久哦。」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懂得分寸啦。」
翡涅希丝鼓起双颊状似不满地回答,等到收拾好羊皮纸,套上外衣,戴好隐藏耳朵用的头巾时,她的侧脸看起来果然有些闷闷不乐。
库斯勒将之解释为即将踏上旅途的抑郁,着手进行自己的准备。
「那么,我去去就来。」
他也没有多看翡涅希丝一眼,只是挥挥手代替响应。
翡涅希丝的手贴上门,在推开之前稍微停了一会儿。
库斯勒一转头望过去,翡涅希丝突然回神似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怎样?」
库斯勒动脑思索了片刻,但想也想不通。
于是他就将想不通的事情先搁在一旁,又开始动手做该做的事。
在库斯勒传达了密探转告的前往阿巴斯的计划后,三人表现出三种反应。威蓝多是纯粹的喜悦,伊莉涅则像个工匠,淡淡地点了头。
面有愁容的果然还是只有翡涅希丝一个人。也许原因很单纯,长途旅行会消耗体力,所以对弱不禁风的翡涅希丝而言,继续留在亚荣会比较轻松。
但她唯有在刚听到这件事时,曾露出愁苦的表情,之后的举止便一如往常,起码看得出来她努力地想保持平常。
有意隐藏的话,就要藏好一点啊!库斯勒不痛快地暗忖,同时也清楚他为此介意毕竟是事实。尽管问题若真的很严重,他不认为翡涅希丝还会加以隐瞒,如果只是一些枝微末节的琐事,那种刨根究底像过度保护似的追问,也只会遭到婉拒。
虽说如此,一旦翡涅希丝自己抱头苦恼,便有可能会满不在乎地选择不得了的解决方案,所以他希望能在事情复杂化之前,先摘除问题的芽眼。
在十字路口上烦恼后的结果,库斯勒为避免打草惊蛇,采取了妥协方案。
「你是说小乌鲁?」
转达完消息的隔天,库斯勒趁着翡涅希丝与威蓝多为了出发的准备,前往市场采购时,询问留在房里帮工具保养点检的伊莉涅。
亚荣城里的工坊依旧受困于燃料不足,东西的质量多是勉勉强强,她其实也没什么好买吧。
「跟她说要前往阿巴斯时,表情显得闷闷不乐,之后,又好像在隐瞒什么。」
伊莉涅坐在圆椅上粗鲁地张开双腿,举起铁锤的把手往椅脚敲打,然后眯起眼睛观察有没有松脱的情形或者裂痕。她的这副模样十足是一名了不起的工匠,很有派头。
因此,她做出的回答也很像那么一回事。
「没人教过你,技术得靠眼睛偷学吗?」
她喀擦喀擦地动起铁剪,慢慢地将手伸往桌面,摸到一个装了油的小壶,再拿一根细细的铁匙帮可动关节上油。
「真不巧,炼金术师不是从工坊里承继技术与知识,靠的是书本。」
库斯勒也自知这是个狗屁不通的借口,伊莉涅听完感到傻眼地轻笑一声。
「一遇到小乌鲁的事,你就很认真啊。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库斯勒心甘情愿地忍受了这句话,平静地问:
「所以,你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那是当然啊。我倒奇怪,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眼尖还是迟钝。哎呀,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
什么意思?库斯勒稍微蹙眉头,伊莉涅就戏谑地笑了笑。
「毕竟你看起来没什么朋友。」
「啊?」
他一如此反问,伊莉涅便双手扠腰,一副果然如此地叹起气来。
「是因为荷莲娜啦。」
「荷莲娜?那个一脸爱困的小女孩怎么了?」
话说回来,告诉翡涅希丝即将离开亚荣时,她也是随后就出门去找荷莲娜。
「你真的不懂吗?」
再次被询问,库斯勒便循着这个提示思索了一下,可是依旧弄不明白。
伊莉涅在旁冷眼观察他片刻后,如此说道:
「她和荷莲娜感情变好啦,也就是说,她是因为不想跟朋友道别。」
「唔?」
喉咙深处之所以冒出奇怪的声音,是因为他觉得怎么可能是这种荒谬的理由,但与此同时,伊莉涅的眼神却又看不出来她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真的?」
伊莉涅叹了一声,举起小型的铁锤,一脸不耐烦地敲打自己的肩膀。
「是真的,我也很清楚这是多么孩子气的理由,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在你面前遮掩啊。」
她指出的这点也应该没错。
「不过,这对小乌鲁来说是第一次……或许也没那么夸张,但应该是睽违许久的朋友吧。」
位于遥远的东方,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在那里,由正教徒与异教徒掀起的战乱,历经了几十年,而性命受到双方威胁的翡涅希丝则在当地过着四处逃窜的生活。
之后虽然被骑士团捡回一条命,但只要听听她受过的待遇,就会明白那几乎等于俘虏。
不可能有机会让她悠哉地结交朋友。
一考虑到这点,不禁也觉得让两人分离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朋友,不就只是朋友嘛!
「喂,你难不成……」
伊莉涅盘起腿驼着背,一只手顺势托起腮帮子,眼珠往上瞟。
「是在嫉妒啊?」
哪会这么蠢——之所以没有如此反驳,是因为这问题根本就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你的想法比炼金术师还异想天开吶。」
「是吗?还不是因为从你对待小乌鲁的方式看起来,简直就像守护小猫的母猫啊。」
「那家伙坚称她自己并不是猫。」
伊莉涅露出苦笑,上半身坐挺。
「不过你真的想象不出来吗?你们这些炼金术师不也常随着骑士团的调动,被派到各处?应该也会经历一下别离的酸楚吧?」
「别离确实是经历过。比如,发觉跟自己交好的人其实是来偷学我们的技术,所以被骑士团处死,或者知道对方是前来暗杀的刺客,于是展开一场生死搏斗……」
在他屈指数算时,伊莉涅愈来愈无精打采。
只是当库斯勒折起四根手指头之后,他突然想起来。
「啊,我都忘了,曾经有一次让我感到伤心。」
「咦?」
「恋人被杀的时候。」
当时并不觉得伤心。毕竟对方是与骑士团敌对的势力派来的密探,这种事很稀松平常。
然而有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指称,其实当时的他很哀伤。
那家伙是个没多大岁数,还很稚嫩的修女,遭遇比炼金术师还惨烈。
「能想起来的就这些吧……可是要说分离很痛苦,我倒不这么认为啊。而且就那只白猫的情形来说,起码她的朋友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
当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便露出倦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们一样住在城里头,却老被以为像森林里的魔女了。生活的世界差太多啦。」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但话说回来啊,你跟威蓝多以前待在同一个工坊对吧?分开的时候不觉得难过吗?感觉就像那样啊。」
「威蓝多?」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啊,库斯勒在记忆中搜索,可结果还是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首先,我跟他感情并不好。」
「看起来不像啊。」
「分开的时候,周围有好几个大人用力拉开我们。」
「咦?这样不就表示你们感情好吗?」
库斯勒一脸正经地回答伊莉涅的问题。
「不。那是因为我们以为错过当下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两人各抡起炼制用的大铁锤等工具,试图干掉对方。」
不过,久违地回想来,倒觉得是件令人歪嘴一笑的快活事。
「……真傻眼。这么说来,也许真的无从理解啊。」
「所以我说了,无法理解。」
没好气地再说一次后,空气暂时弥漫沉默。
库斯勒为了打破这股沉默,喃喃地说:
「该怎么做才行呢?」
伊莉涅睁大双眼盯着库斯勒。
假如鸽子飞落窗棂,突然开口问声「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或许听到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炼金术师若遇到不懂的事,首先会打开文献。」
等查明过去都没有人解决过相同问题之后,再伤脑筋也不迟。
「如果不搞清楚对方的状态,就不会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普通的铁与生锈的铁,会对酸产生不同的反应。」
库斯勒说完这些,就烦躁地挠起头。
「我不想伤害那家伙。」
只是,他忍不住再多加一句话。
「捉弄她的时候除外。」
「够了,不用再说了。」
伊莉涅突然制止他,别过脸,拳头堵着嘴巴。她的侧脸看起来既像在生气,也像在忍耐着什么。她大概在偷笑吧。
要笑就笑吧,库斯勒心想。被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还被冠上「利息」这个别名的自己,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彷徨不知所措。
即使如此,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便足矣。
为了自己的目的,要他丢多少脸,放下多少身段都行。
「你……」
伊莉涅斜眼看着库斯勒:
「你真的很喜欢小乌鲁呢。」
丢多少脸都无所谓,才刚下此决心而已,绝不能就这么临阵脱逃。
然而,还是不免要经历几番挣扎,空下一段间隔。
「……这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不是在取笑你啦。我觉得这样很美妙。」
「喂!」
「真的这么觉得啦。美妙,这个单字我好久没用了,久到讶异自己居然还记得。」
伊莉涅边说边露出笑脸,库斯勒见了只觉有些困惑。他习惯的是被嘲笑、被轻蔑。
但伊莉涅的笑容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刚到这座城里的时候,我不是也说过吗?」
说过什么?
在库斯勒反问之前,伊莉涅已然回答:
「很羡慕你们。」
红发女孩腼腆地用双手包覆自己的脸颊。
「还有你们那些感觉极为笨拙的地方。」
下意识地认为她多管闲事,但伊莉涅这么说似乎别有用意。
「看着刚进工坊的那些小鬼头,我常会这么想,还是做不到的事比做得到的来得多时,感觉快乐些。」
伊莉涅的手离开脸颊,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尘,视线移往敞开的木窗窗外,然后开口说:
「不觉得吗?」
听到这个疑问,应该没有哪个炼金术师不会突然心有所感吧。倘若这世上没有该追寻的目标,没有该解决的谜团,那将会多么索然无味?
此外,会心生这种想法的伊莉涅果然不属于在城市这种狭隘框架中受赞赏的好工匠,而是一名只有继续前进才会满足的冒险者。
「或许吧。」
库斯勒表示同意之后,也垮下肩膀顺着伊莉涅的视线看向窗外。
「人随着年纪增长,身体似乎就会套上某些铠甲,言行举止也就相对地受到局限。虽然这样很混账。」
词穷的关系,最后又加了那么一句,伊莉涅听了便开始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不过,你不是抛开面子来问我了吗?」
「因为我有想解决的问题。」
「是啊,然后我说这样很美妙。」
伊莉涅肆无忌惮地冲着他笑。
在她跟前的库斯勒只能一味地采取守势。
不可思议的大概是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所以喽,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别看小乌鲁那样,她可是很爱逞强,很有自尊心的女孩。要是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她想必会受伤,因此你不可以主动提起这件事。」
「唔……但是——」
「听我说完。尽管如此,小乌鲁她这个人肯定还是会有希望找谁聊一聊的时候。在不久之前,这角色由我负责……可现在该换谁了呢?」
自我吹嘘就省省吧,库斯勒虽然想这么说,但他这时的身份毕竟是在向人讨教。
库斯勒默默地在旁恭听。
「而且,就算到了那时候,你也不能一副久候多时似的说个不停。话虽这么说,却也不能一开口就要她忘记,这很像你会做的事啊。」
「简直就像在炼制。」
炉子的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用来过滤杂质的添加物也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只加入适当的分量。
「真理在各方面都说得通啊。」
「所以呢?」
库斯勒一追问,伊莉涅就摆摆手招他过去。
库斯勒终究露出厌烦的神色,但还是无奈地朝她走近,把耳朵凑过去。
伊莉涅坐在椅寸步不移,让他充分明白站在指导立场的人是谁后,似乎很满足,心情大悦地在库斯勒的耳旁低语。
只是她的建议却让库斯勒「唔」地闷哼出声。
既然伊莉涅这么说,想必是正确的,然而它偏偏正好跟库斯勒至今以来挂在嘴上的话对立。事到如今他该摆出怎样的脸来说出这句话呢?伊莉涅连这项苦恼都识破了,看起来正为乐。
「如果这招不灵,不管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面对炼金术师,她竟敢说出这种话,显然相当有自信。
又或者,伊莉涅只是藉此激一激库斯勒也说不定。
「……铠甲啊。」
他呻吟似的嘟哝了一句,接着又说:
「都说要点铅成金了。像穿在身上的铠甲这点程度的东西,就必须想怎么变就怎么变才行,是这样吗……」
「果然真理凡事都能说得通。」
伊莉涅愉快地表示。
库斯勒发出叹息,抓了抓脑袋,姑且先对她道了谢。接着打算去一趟楼下实验用的房间,于是他的脚步往门口移动。
当他就要踏出房门时,突然停下,转身面对伊莉涅。
「你刚才提的。」
「嗯?」
「若是行不通,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
能利用的事物得全部拿来利用,这是炼金术师的作风。
承诺这东西,就算其实并没有利用的打算,还是不妨加以保留。
「只要你不搞砸就一定行得通啦。」
伊莉涅的鼻梁也像加了钢筋,坚定不屈。
库斯勒倒反而安心了,淡淡一笑后离开房间。
着手准备期间,骑士团的增援部队抵达亚荣,原本就人声鼎沸的城市变得更加像一锅煮开的热水。
而且密探似乎并没有在转述艾鲁森的那些话时夸大其辞,抵达的骑士团,个个看起来都极为老练,连乘马的骑兵都到了,是一支真正的部队。
艾鲁森是真心打算占领阿巴斯。明白这点的最主要证据就是在堆满粮食、各种物资等等的马车队中,有一样不得了的东西混在里头,一起被搬运过来。
「连龙都运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没必要去刺激亚荣人吧,龙被严密地层层覆盖住,但伊莉涅还是率先发现。真不愧是这东西的制造者。
「是认真的啊。」
「让人战栗不已呢。」
「你在害怕吗?」
库斯勒对威蓝多挑衅,但有一部分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期待的高度既是「成功时得到的奖赏堆栈起来的高度」,同时也是「失败时被吊在绞刑台上的高度」。
「唔呵呵呵。这下要是找不到,可就成为历史上的笑柄了。」
「真的有头绪吗?」
「你说呢?」
库斯勒一这么回答,伊莉涅就露出一脸不满。
「没责任感。」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尽管伊莉涅闭口不语,但表情还是一副欲言又止。
大概是因为无论从好的角度或是坏的角度来说,今后的发展都让她心头扑通扑通地猛跳,静不下来吧。无论成败,一种即将揭开序幕的强烈预感,让库斯勒也不禁觉得腹内浮躁不踏实。
「不过,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库斯勒哼了一声说道。
「天平讲求对称。既然我们的目标是搞不好能彻底颠覆世界的技术,那么该下的赌注自然也得跟这个价值相抵。」
如此备受期待却拿不出结果的话,下场可能会很凄惨。即使因为还有龙形火焰喷射器的功绩在,他们不至于被杀,但今后想来也不会得到什么正常的待遇。
正因如此,一旦压对宝,黄金的宝座就会等着他们。
翡涅希丝在他旁边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服。
「去好好享受吧。」
拍了拍她的背部。
「你不是炼金术师吗?」
翡涅希丝抬起脸,彷佛要咬碎紧张似的咧嘴一笑。
骑士团的增援部队不曾解下行囊,停留了两天之后便出发了。库斯勒等人在表面上与骑士团毫无关联,因此便混进了窥伺到商机的商人及游历工匠之中,大批人潮就像跟着母鸭的雏鸟般随部队出发。由此来看,这趟旅程很是热闹,在高举着骑士团徽旗的大军列队行进的庇荫下,他们也无须担心被山贼等宵小偷袭。
而且到了休息时间,嗅到商机的商人会四处游走兜售食物及飮料,勤勉的游历鞋匠、裁缝师还会前来宣传他们承揽衣服鞋子的修缮,这是一趟既热闹又什么也不缺的旅程。
托这些人的福,他们肯定不用度过一段枯燥乏味的时光,然而其中亦有弊病。也许将之称为弊病是非常自私的行为,但至少对库斯勒而言,实属如此。
在亚荣启程时,就像置身于一场纷纷闹闹的祭典中,匆忙急迫,离开亚荣后,这份热闹也没有断绝过。
或许是这个原因吧。翡涅希丝并没有露出即将与交好的荷莲娜分开而不胜寂寞的神情,即使在城门前与荷莲娜互拥道别时也一样,反而是荷莲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而翡涅希丝则好生安慰她。
翡涅希丝变坚强了。这点绝不会错,也值得高兴。
但库斯勒可就自讨没趣了。他放下身段甚至还欠了伊莉涅人情,翡涅希丝却似乎不打算流露分毫软弱。亏他还为了顺利实践伊莉涅传授的建议,反复想象演练了好几遍。
坐在马车上随之颠簸摇晃的期间,翡涅希丝背靠在与库斯勒对侧的边沿,抱着石盘一股脑儿地埋首于教会文字的练习。她这么做绝非为了排遣与荷莲娜分开的离愁,只是想早日完整学会教会文字,再接着学习古文字,好在库斯勒他们的实验中派上用场。她的这份干劲显而易见。软弱又哭哭啼啼的翡涅希丝似乎只存在久远的记忆中。
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出声挑剔,库斯勒将手肘拄着边沿,怅然若失地观看风景。
尽管明知伊莉涅的建议很正确,但无处可活用就没意义了。
与荷莲娜分离的悲伤不需由他来抚慰,可是也不能要她忘记就这么打发她。当翡涅希丝示弱时,你就应该这么说——伊莉涅在耳旁教他的应对方式——
不管什么时候都行,难过的话就来找我吧。
对总是无条件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的翡涅希丝重申过许多次,要她别想依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库斯勒自己。为的既是嫌麻烦,也因为他认为不这么做,翡涅希丝无论到何时都不会成长。
如今的他却在伺机等着传达要她依赖自己,而翡涅希丝则逐渐找出不仰仗他人,独自前进的方法。
世间事也许就是这样吧。
库斯勒在蓝天下自忖。
「看到城市喽——!」
当这段就某种角度来看,有些心痒难熬的时光熬了有十天之久。
这日午后,从陆陆续续前进的队伍最前列传来了吆喝声。
走了十天的旅程,不管多么强壮的好汉脸上都露出疲态。何况他们还是朝北行进,因此空气愈来愈冷冽、寒风愈来愈强劲,路况也一日比一日更差。
多亏前头有骑士团的军队先行,轮到他们通过时应当算好多了,尽管如此,在最后的两天下起掺着冰雪的雨水,车轮陷入泥淖的马车除了靠众人合力往前推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们只好从头到脚满是泥水地爬上山。
也许是因为先经历过这番苦难的缘故。
当他们终于跨过难关,冷冷的冰雨也停歇,乌云被吹来的风拨开,当湿答答的衣服、行囊等都变干时,他们站上了山巅。
眼前的光景看起来,说真的,就是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晴朗万里无云的天空,却带着灰蒙蒙的感觉。林木极为显眼,缝隙间可以清楚看到宛如长蛇在蜿蜒而行的黑色河川,因为其他地方全被雪涂成纯白色。每个人都满身是泥,有的在寒冷中抽动着鼻子,有的把衣领拉高到嘴边,不吭一声地眺望这片景色。
从山顶往下延伸的山路尽头,有一片中间夹着河流,彷佛漂浮在雪白海面上,转眼似乎就会沉没的小城市。另外,看起来也像伏在雪地上,吞了鸡蛋的蛇肚子。
阿巴斯。有人这么说道。
以木材建造的城墙就像上个世纪的屏障,十分不可靠。城墙内部袅袅升起几条细长的白烟,但那应该不是战后残留的烽烟。因为阿巴斯并不想与骑士团一战,骑士团的部队也没有强行通过阿巴斯的城墙。
南方的大商会在阿巴斯内建有用来进行远地贸易的商馆,一旦占领该处就有可能被视为在对南方诸国宣战。另一方面,商会也不希望发生商品遭战火焚毁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在阿巴斯本来就不存在足以被称为士兵的战力,兵戎相见别说对他们不利了,更是一种缺乏大脑的行径。
派了使者过去的骑士团部队之所以相信对方真的投诚,也是因为他们清楚并非对方谋划了奇招妙计,才不见士兵的踪影,而是单纯由于想在这里招募士兵是件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的理由在于,即使想在这偏远地区汇集兵力,骑士团也已经控制住莱特里亚国的陆路,海路的部分也扼守了海岸线以南的尼卢贝尔克,所以很难将大批兵马运来北方。
而且莱特里亚国与在阿巴斯建立据点的大商会虽是心照不宣的同盟者,可现在正值即将被骑士团摧毁殆尽之际,莱特里亚哪有余力为了阿巴斯这种穷乡僻壤调拨军队。
没有掀起混乱的原因,也是因为对阿巴斯的人来说,他们知道骑士团迟早会到,早已做好某种觉悟的关系吧。
如此这般,骑士团的部队在无需点燃战火的情况下,成功穿过阿巴斯的城墙,从山顶上俯瞰,只见部队进入了河流南岸的城市。
城市夹着河流分成南北两处,北侧较大较热闹,南侧的建筑物一栋接一栋都很雄伟,拥有广阔庭园的宅院更是异常地多,八成是大商会商馆用来保管货物的场地。骑士团或许打算把部队部署在该处,暂作据点。
而且南侧的城市位于一个小丘上,高度足以清楚俯视北面的城镇。虽然不管怎么看,南方的商会与莱特里亚国肯定有所勾结,尽管如此在异教徒的地盘开设店铺终究令他们不安吧,所以才会为了在出事之际占有军事优势,而于那种地方建设了能够放置重要物品的院落、打造仓库,现下骑士团正想利用此优势。
总之这么一来,骑士团的部队不用对阿巴斯直接下手,就成功将它置于军事支配之下。没有炮火相向,只是响应对方的招待进入城墙之中,因此也没有理由会遭人非议。不让在此设置商会据点的各国获得与骑士团敌对的口实,就能顺利地达成目的。
对库斯勒来说,可以不用担心贵重的情报被战火烧毁、蕴藏知识的脑袋开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消息虽然早已逐一从密探口中听说了,但站在山顶眺望阿巴斯城时,还是有种脱离现实的奇怪感受。
库斯勒轻轻把手放到身旁的翡涅希丝肩上,彷佛在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依然细瘦娇弱,但似乎也多了几分可靠。翡涅希丝抬头仰望库斯勒,在干掉布满裂痕的泥土面具之下,她露出宛如春天新芽的笑容。
「感觉很适合成为传说的序幕。」
狂妄的一句话,但非常切中库斯勒心中所想。
说得对。
库斯勒一笑,翡涅希丝的笑容就变得更深,泥块从脸上一片又一片剥落,简直就像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
「只差一点啦!」
看起来很习惯这种旅途的远行商人用力吆喝。
人们一闻声,就好像从魔法中清醒过来一样,开始缓缓迈出步伐。
虽然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但感觉得到一股热。
既然来到这种世界的尽头,就必定得抓住什么。
所有人似乎都抱着同样的心思。
骑士团的部队进了南侧的城市,库斯勒等人则前往河流的另一侧,热闹的北岸城市。他们从南边搭上渡船,浮在河面的船只数量很多。有些是从上游来到这座城市,有些是准备顺流而下出海,将来自极北之地的商品运送出去吧。也可能是载着南方来的输入品逆流而上。
只是港口造的有些奇特。感觉不像是城里头有河流流过,而是城与城之间隔着一条河流。
会这么认为的原因在于,分别坐落南北岸的城镇在面河的这一侧也筑起了城墙、建造了城门。八成是为了防止敌人来袭时,渡河入侵城市的措施吧,可看在库斯勒的眼里却也像夹着河流的两处城镇互相反目。
抵达阿巴斯北侧的码头时,本以为会收到一些充满敌意的视线,然而城里的居民脸上虽略带不安,却也没有特别关注他们这伙人。至于那些外观貌似商人的人更是一派沉着。
这座城市比亚荣还更倚赖贸易,所以或许居民都已习惯某天突然有一群看着眼生的外人大举涌入城内的情况。商人会这么镇定是因为他们明白骑士团无意破坏城市吧。对商人而言,只要能够进行买卖,怎样都好。无论如何,既然能够避开麻烦事,库斯勒他们也一样没什么好抱怨。
在那之后,库斯勒等人来到照看他们的密探所安排的旅店,解下旅行的装束,脱去全是污垢尘埃泥土,硬得跟铠甲一样的衣服,这时似乎能理解昆虫脱皮时的感受。
伸展着硬邦邦的身体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低吼声。
「唔~~~~~~……」
「啊~~~~~~~~!」
令人以为是野兽在呻吟的声音其实来自翡涅希丝与伊莉涅。
她们在木桶里倒满旅店帮忙煮沸的热水,先行一步洗去旅途的尘垢。
因为木桶的数量有限,库斯勒与威蓝多让女士优先,等一下再轮到他们。
「真是诱人去偷窥的声音呢。」
威蓝多如是说。不管全身是否沾满泥水或污垢,他平常的打扮就已脏兮兮,因此看不出多大变化。
「那是女孩入浴时会发出的声音吗?」
拿酒来!感觉从门的另一端似乎还能听到这种粗嗓子的呼唤。
「彻底大意的时候跟感到害臊时的落差才叫有趣啊。」
「真搞不懂。」
库斯勒耸了耸肩,从窗口眺望外头的景色。
旅店是栋四层楼建筑,他们的房间就位于四楼。旅店面对的主要大街上,沿路栉比鳞次都是相同高度的建筑物,往右手边望过去,这样的街景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尽头。正如事前听到的消息,越过莱特里亚往南,在各国声名显赫的商会聚集在该处,漂染了商会徽章的旗帜明目张胆地飞扬。
「不过,知识这东西在纸上虽然清楚分明,可是亲眼一见却显得很暧昧啊。」
人在城里时,连吹着经冰雪冷却过的风,居然也有一种安乐的感觉。
让人想喝杯烈酒,欣赏异国的景致。
「你还真诗意,什么意思啊?」
威蓝多边说边打开一个小瓶子的瓶栓。
那正是库斯勒想喝的蒸馏酒。
「喂,留一点给我!」
「喝完再做不就行了?既然有伊莉涅在,不管是蒸馏器具还是龙形火焰喷射器,要做多少就有多少啦。」
说完他就喝下烈酒,手掌往膝盖一拍。
「哼。」
库斯勒冷哼一声后,视线再度望向窗外。
眼前是一片超越了异教国度莱特里亚,与这世界的尽头相连的街景。
纸上的知识恐怕会将这里形容成异教徒与蛮族猖獗的未开化之地,但城里的景致其实跟南边的城镇几乎没什么两样。说起来之前待的亚荣还比较有异教徒风情。其中原因应该在于那些占据了城市大半边的商馆吧。瞧这城市的模样,城墙不像是在保卫城市,倒像为了守护这些商馆跟里头的商品而存在。
或许因为这缘故,城里的气氛类似南方却又不是南方,但与目前经过的几座异教徒城市也都不同。城里见不到钟楼与教会,在眼皮底下的道路穿梭来往的人多做旅客打扮,只要意识到这座城市比起居住地,更重要的机能是贸易要冲这点,也就不难想通这些特殊之处,然而库斯勒还是觉得这座城市与众不同。
空气分外疏远。
正因为他自己无论到哪个城市都是外人,炼金术师又是遭人忌讳的存在,所以才会对这种气氛特别敏感。
「呼哈——清爽多了——!」
正当他即将捕获住这城里的突兀感,就如同看清烟雾的形状时,却传来伊莉涅那无忧无虑的声音。
原本她的肌肤沾满泥土污垢,与冰冷的风相得益彰显得粗糙又干燥,现在却彷佛刚从锅里捞起的豌豆,滑润有光泽。翡涅希丝也随后走了出来,不过大概是身子暖和之后,疲倦也跟着溶解释出,所以她的模样看起来反倒像是已然昏昏欲睡。由于她的肤色与头发都偏白,令人联想到曾在海边见过的水母。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啦。」
威蓝多兴高采烈地说,库斯勒也抗拒不了用热水洗脸的诱惑。
把要思索的事搁在一旁,先去隔壁房间拿桶子过来再说。
正当他的手碰到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时,后面却有人拉住他。
「你、你等等!」
「啊?」
只见伊莉涅神色慌张。
「你、你要去哪啊?」
「去哪?当然是去拿木桶啊。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们用完。」
「等、等等啦,你给我等一下。」
「啊?喂,我也很累好不好,快点让我洗热水啦。」
没好气地反驳时,收到伊莉涅眼神示意的翡涅希丝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像是对库斯勒有所保密似的遮遮掩掩地打开房门,走进隔壁房间。
「是怎样啊?」
正感疑惑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转头一看,是威蓝多。
「库斯勒,你应该要再稍微学学什么是少女心啦。」
「……啊?」
莫名其妙,库斯勒的心里正这么想时,伊莉涅把他推给威蓝多,自己也回到隔壁房去。过不多久,就听到桶内的水被倒到街上的声音。然后伊莉涅与翡涅希丝两人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回来,笑嘻嘻地将桶子往前递。
「谢谢你们让我们先洗啊。」
旁边的翡涅希丝也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库斯勒从两人手上接过木桶,歪头感到纳闷。捧着空荡荡的木桶走向楼下厨房的途中,果不其然,威蓝多拿着自己要用的木桶开口说道:
「她们不想被别人看到热水变黑变脏的样子啦。」
「……那两个人以为自己是妖精吗?」
听到库斯勒的话,威蓝多展现出一抹分不清他是站在哪一方的笑容。
旅店的厨房里挤满了浑身泥泞想要热水的人。若在平时,他可以端出炼金术师的特权无视排队人潮,但隐藏身份的此时此刻要是引起騒动,只会惹来麻烦。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待,没想到威蓝多却机灵地插队要到热水,欣欣得意地走出厨房。想必是随便花言巧语地拉拢了别人吧。
库斯勒感到傻眼地叹气,对自己说偶尔假装是个善良的市民也不坏,依旧老老实实地排队。
终于装好热水,将桶子搬进房间时,伊莉涅与翡涅希丝已经交迭在床上,沉沉睡去。
「意思是男的就去睡草堆吗?」
即使是密探也没能准备到四人份的床铺,意味着得有人铺麦秆将就地睡,但他并不打算无条件就这么认栽。
幸好,还有另一张床。
思及此,他突然察觉,这下自己如果慢条斯理地梳洗起来,那先洗完的威蓝多势必会舒展手脚大剌剌地睡下。他肯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厨房里那般横行霸道。
库斯勒气得咬牙切齿,甚至心想干脆将热水泼到那张床上,让谁也睡不了觉。就在这时,威蓝多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呼——虽然习惯在炉子前面搞得满身大汗,但浑身是泥还真难过呀。总算清爽多喽。」
心满意足地说完后,看到床上的两个女孩,他更是喜上眉梢。
「唔嘻嘻嘻嘻,好可爱呀。真想就这样把手钻进两人之间取暖啊。」
库斯勒打从心底感到愕然,同时也稍微领会到威蓝多想那么做的理由,顿时觉得不悦。他自我厌恶地甩了甩脑袋,最后放弃了泼热水的念头,往隔壁房间走去放下木桶。好不容易要来的热水,就这么放凉的话岂不可惜。
随意一瞥,只见威蓝多使用过的木桶已然将热水倒干净,好好地被竖立在墙角。虽然他人看起来很邋遢,但炼金术师的基本原则,使用过的工具得收拾好这点似乎还是渗入到他的骨子里。
「令人不爽的家伙。」
库斯勒咒骂一声后,也开始脱下衣物,清洗沾满污泥的身体。接触到久违的热水令他忍不住就要呻吟出声,他一个人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也没资格取笑那两个丫头啊。洗完头脸身体后,脑袋也变得清醒多了。
于是,他立刻将该做的事在脑海中一一整理排列。
洗完澡睡午觉这种做法太不应该。他要用这双手、这颗脑袋尽快找出天使的传说。
「好!」
穿好衣服的库斯勒鼓起干劲回到刚才的房间。
一踏进去,他的士气便顿时消退,嘴角僵硬抽搐,因为威蓝多不仅正如他所料地已经睡下,竟然还岂有此理地睡在翡涅希丝与伊莉涅旁边。伊莉涅将翡涅希丝抱得紧紧的,彷佛将她当成热水袋取暖;威蓝多睡在与伊莉涅相反的那一侧,连同她在内,手臂整个挽住翡涅希丝,极其心满意足的模样。被两个人夹在中间的翡涅希丝痛苦地呻吟着。
库斯勒在这时意识到,他虽然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品行端正的善良市民,但本质上,也许意外地相当正经。
「随便你们。」
他气愤地嘟哝了一声。
首先该去打照会的自然是对这城市知道得最详尽的人物。基本上这种人不会是久居于此的老居民,而是任何一个城市都一定找得到的传教士。
从山顶上眺望时,这座城市并没有钟楼的踪影,名符其实是个异教徒国度与极北地区的交界处,虽然已经确认过没有教堂,但传教士就跟老鼠一样绝对存在于任何一个城市。他们遍布各城市的理由有些是基于对宗教的热忱,有些是为了在尚未建立教堂的城市获得信徒,如此就能够在当地拥有自己的教堂等,出于实质利益上的考虑。
只是无论动机为何,要想说服他人就必须先深入了解对方,这依旧是他们的共通点。既然身为传教士,想必会对这座城市的居民相信什么,流传着什么样的传说知之甚详。
库斯勒将放在窗沿上晾着的外套拿起来掸了掸,拍落晒干的泥块。
这点程度并不会让衣服变得多干净,干泥块的白与浑身灰尘的白,颜色—近。尘归尘,土归土。浅显贴近的例子让人领悟到圣典上的这句话。接着他拿起匕首,与放入太阳碎片的皮袋一起系在腰上,完成准备。
他对沉睡的三人轻轻一瞥,已经不再觉得恼火。这世间是一条没有尽头一直延伸下去的道路,不靠自己的双脚走下去就无法前进,也没有义务把无心迈开步伐的家伙带着走。
不眠的炼金术师,他好久没想起这个绰号了。
就在他朝房门走去,手碰上门把的那瞬间。
「啊!」
他听到几不可闻彷佛哀号的声音,回头往后一看,翡涅希丝从伊莉涅与威蓝多之间的缝隙坐起身子。
但她的模样很奇特,眼睛几乎闭着,并没有看着他。耳朵也胡乱歪斜着,感觉上如果将尸体从墓穴中拖出来,大概就会是这模样吧。
库斯勒看到这鬼样子不禁有些发怵,而翡涅希丝彷佛受人操纵似的开始从两人之间爬了出来。而且动作也不像翡涅希丝平时的举止,用力推开伊莉涅的脸,粗鲁地拨开威蓝多的手臂,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将那两人吵醒。
依旧看不出来她的视线聚焦在何处,下床之后,膝盖似乎使不上力,就这么摔个屁股着地,在她撑起下半身之前,双手已经抢先伸了出来,一味地往前爬。
这光景看起来很病态,又恍若被恶魔附身一般。
最后翡涅希丝终于以不灵活的双脚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身子朝库斯勒倒过去。
「喂、喂!」
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时,她的身上还留有睡着时被两人夹在中间的余热。
但翡涅希丝紧紧捉住库斯勒的衣服,不松手。
她在梦游吗?
库斯勒虽这么猜想,但他旋即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不要……丢下……」
这是因为如此呢喃的她,从无神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翡涅希丝大概还在睡。她能走到这里来的原因,就跟威蓝多把木桶收拾好的理由相同。
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是故不管她去到哪个城市,性命都受到威胁,只能从一个旅程逃往下一个旅程。应该也发生过许多次睡梦中遭人闯入,在眼睛睁开之前、思考之前就开始逃命的情况吧。
最后这样的行动模式渗进骨子底,变得在思考之前就能够行动。平时她明明睡得很熟,就算逗弄她的耳朵也不会醒,却唯独能够察觉那种气氛。
库斯勒抱住因为身子特别热所以感觉比平时更柔软的翡涅希丝,慨叹一声。他丝毫没有闲情逸致把无意跟来的家伙带着走,但已经追上的话,他也不会拒绝。
他伸出手臂揽着翡涅希丝那还处于恶梦当中的脑袋,紧紧抱住好让她安心,之后提起衣服后领将她拉开。
「起来!」
翡涅希丝终于在这时眨了眼睛。
「醒了吗?」
「啊……咦?」
翡涅希丝四下张望后再次看着库斯勒。
「睡昏了头还知道要追过来的骨气很了不起。我带你一起去,快点准备。」
说完他就把手放开,翡涅希丝虽踉跄了一下,但并没有屁股着地。
她的表情尽管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模模糊糊地理解到自己做了什么吧,这点从她红通通的脸就可以明白。
只不过,她没有就此沉沦于羞愧之心,浓缩凝聚的情感转化成几乎要喜极而泣的笑容。
她吸了吸鼻子,擦擦眼角,急急忙忙地寻找自己的外套,连泥沙都没掸掉就套在身上,赶到库斯勒身边。翡涅希丝乔装成小学徒,所以她这份敏捷可说得上与其相称,但世上可找不到这么笑容满面的小学徒。
库斯勒并不清楚翡涅希丝是为了什么而如此开心。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为了逃命而流浪,还是因为她追上了库斯勒?
不管是哪个原因,对库斯勒而言都差不了多少。
因为无论哪个原因,都让他想伸出手触摸她。
「……啊,嗯?」
库斯勒一对翡涅希丝伸出手,她就在手碰到自己之前稍微眯起眼睛缩起脖子。那对绿色的眼珠明明受虐似的往上瞟,却又像在期待什么一样泛着水气。
虽然看起来也有这种感觉,但其实泛着水气是因为她刚醒过来,库斯勒伸手也只是为了她的装扮。
「你忘了戴头巾,耳朵跑出来了。」
「呀!」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左耳,前后摇晃。弹了弹耳朵放开手后,翡涅希丝就压住自己的耳朵怒瞪库斯勒。库斯勒当然无视她的反应,快步走到走廊。
翡涅希丝听话地找出头巾,包住头,又追了过来。她板着脸,连「久等了」之类的招呼都不说。
只是比起说是因为遭受这种疼痛的待遇而生气,她更像是在闹别扭。
为什么闹瞥扭,理由就先不管了。
不过,当库斯勒露出苦笑,看着耸起肩膀大跨步比他先行离去的翡涅希丝,并顺手关上房门时,他发现床上的威蓝多已然醒来。
他望着这边,轻浮地笑着。
去死吧,库斯勒动了动嘴形,关上房门。
倘若这两个人不在房间内,他是不是就不会让翡涅希丝有机会闹别扭。
库斯勒思索着此事,就连矿物也是没有杂质的话,状态就会不一样。
愚蠢的念头,他在心底轻声说道。
下了楼梯,一楼的酒馆里已经有些一同从亚荣过来却还活蹦乱跳的家伙聚在一起高举酒杯。在酒、滴着肥油烤得正香的肉味以及喧闹当中,三名密探也肩并肩谈笑。
他们凑在一起看时,三个人的长相当然都不相同,但每次库斯勒单独面对其中一人时,总是分辨不出谁是谁。透着诡谲的一群人,他心想。
其中一名密探注意到库斯勒。
「你要找小鬼头的话,在外面哦。」
他脸上略带笑容是因为方才先通过酒馆的翡涅希丝气冲冲的关系吧。
称呼她小鬼头的地方也隐含嘲弄。
「顺带问一下,两位要上哪儿去呢?」
照料等同于监视,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把目的地告诉他们一声,如果有什么状况,也比较容易得到他们的帮助。
「想去找找传教士,这座城里应该起码会有一个吧?」
「既是如此,不妨敲敲随便一个商会的大门吧。」
「商会?」
「因为帮助神的仆人,就形同在天国积累财宝啊。」
意思是提供四处漂流的传教士衣食,好洗清平日捞取财富的罪过吧。
「你们几个也帮忙收集一下这城里的古老传说。」
「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走到外头。
酒馆里大手笔地在暖炉中焚烧柴薪,因此一走到户外,冰冷刺痛的空气就让身子不禁缩了起来。这么寒冷的地方,就算要进行太阳碎片的实验,实验条件应该也得改变吧,他思忖。
翡涅希丝在旅店门口附近等着。不知是否因为在生气,她望也不望这边。可即使如此,当库斯勒一举步往前走,她也就随后跟上,让人更加想捉弄她。
不管怎么看,都是翡涅希丝不好。库斯勒自私地做出结论。
只是走到街上,吹着冷风,这种浮躁的心情也就跟着被吹散了。或许这便是寒冷地区的人透着一股阴郁的原因。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不发一语地走在街道上。虽说想找出这座城市里应该会有的传教士,只要一间接一间地敲响商会大门就行,但与其漫无章法地寻找,不如先了解一下这座城市里头存在怎样的商会。
而了解城市的最佳办法就跟实验的时候相同,得好好地观察。于是库斯勒决定暂时走走浏览一阵子。就如同女扮男装跟在旁边,乔装成工匠学徒的翡涅希丝一样,此时的库斯勒也改头换面扮演一个遭到商会放逐,假扮成游历工匠的大少爷,在这么一个蠢角色的连累下,他不能随意胡来。
作为一个贸易城市,阿巴斯似乎获利颇丰,道路相当宽敞,大概因为会下雪的关系,地面铺的并非泥土,而是铺满被劈成两半的圆木头。每当马车通过,就会传出喀答喀答独特的声响。河川上游肯定有一片肥沃的森林吧。
不过,当他们走到位于市中心的广场后,便意识到道路如此整洁的原因似乎并不全是不愁钱财的关系。
广场用地呈圆形,道路按照南国风的造法往四面延伸,正中间有个石头迭成的庙祠。祠外用鲜花、绿叶繁茂的树枝装饰着,围绕着广场的家家户户也正在进行装饰中。
「准备祭典中啊……没有开战的原因,或许在这里。」
既然在这种地方进行,那么想来不会是正教的祭典,但骑士团的士兵也不好拿枪乱指,劝告居民中止活动。骑士团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并非轻狂地想征服此处。
对城市大部分的居民来说,谁是支配者,差别不过只在税金要交给谁罢了。
只要平日的生活不被打扰,对象是莱特里亚女王还是骑士团都无所谓。
「不过,这不像是……圣堂。庙祠?里头祭祀着什么呢?」
坐落在广场中心的石造庙祠虽然装设了一扇木头与铁混合打造的大门,但庙祠本身并不大,就外观来看,打开门后应该顶多只能挤进一个人。起疑的库斯勒叩叩地把门敲响,结果,从声音的反射状况推测出门后还有一片不浅的空间。
「也就是说……这里头是阶梯啊?究竟是延伸到——嗯?」
库斯勒的衣襬被人扯动,转头一看,是翡涅希丝在对他使眼色。
在广场各处进行装饰的居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若照往常的炼金术师作风,他只要反过来揪住望着这边的居民,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就好,可是现在严重禁止闹事。他仅能装作一个无知的旅人,乖乖地离开。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穿过广场时,还有几对眼睛紧盯着他们,到后来对方终于也不再关心。
「那下方搞不好也跟卡山一样埋着传说啊。」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无论如何都想避开纠纷的翡涅希丝一度回头确认,同时一脸没辙地叹气。
接下来继续观察城市样貌时,他注意到一座城这么大,却相对地静得诡异。建筑物很宏伟,也有好几户住家,可忙碌奔走的人数却极少。算起来他们见到的还真只有那些应该是为了祭典做装饰的零星几人。是因为骑士团的到来使居民躲在家中,又或者是因为冬天不太出外工作也说不定。工匠街虽然有人在干活,但走在街上都可以感受到里头的气氛闲散。
「忧郁的城市。」
库斯勒轻轻呢喃,身旁的翡涅希丝恰好打了一个小喷嚏。
然而从离开旅店之后,就一直对他板着脸的翡涅希丝,也许认为这样的举动意味着某种落败,只见她把脸别开,一副「我才没有打喷嚏」的样子。
连叹气都嫌愚蠢的库斯勒开口说:
「喂,去帮我跑跑腿。」
翡涅希丝头巾下的耳朵动了动,然后把脸转了过来。
「去那个傩子买点喝的过来。」
库斯勒抛出银币,翡涅希丝慌慌张张地接下,看着他的眼神意在窥探。
「应该有在卖给扛夫喝的热葡萄酒吧,我就要那个,你自己挑你喜欢的。」
「……」
翡涅希丝似乎有话想说,结果还是闭起嘴巴小跑步离开。
等她回来一看,她为自己买了加蜂蜜与生姜煮过的羊奶。这是替代酒品,为了避免在港口工作的人因为喝醉掉入海中的飮料,对大小姐来说或许也正合适。翡涅希丝似乎因为热气而流鼻水,只见她为了把羊奶吹凉一面呼气,又一面抽鼻子,很是忙乱。
港口密密麻麻地栓了好几艘船,可见身为贸易地区,此处也算挺繁华的,只是人数极少,又缺乏活力。也许是与骑士团的战役进入白热化,而且骑士团突如其来的反攻挽回了劣势,还控制了陆路与海路,所以此地就变得跟敌营中的陆上孤岛一样。贸易本就宛如河川之流动,一旦水流中断,便唯有滞留一途。
「那个……」
当库斯勒还在观察港口的情形时,有人出声唤他。这里不可能有什么怪人,理所当然的,那声音来自身旁的翡涅希丝。
「怎么了,是生姜太辣了吗?」
「……我不是小孩子。」
因为热气熏湿了脸庞,还抽着鼻子,让她看起来也像是遭到欺负而哭丧着脸。
「我们……是要去找传教士吧?」
以翡涅希丝的听力,在旅店酒馆中的对话自然难不倒她。
「是没错,有什么地方令你在意吗?」
如此回答后,翡涅希丝便轻轻摇头,继续说:
「并不是,只是没想到教会的人竟然连这种地方都会来。」
翡涅希丝原本是名修女,但在那之前,她的身份是受诅咒之民,有生以来不仅遭到教会迫害,连异教徒也想要她的命。
「你想到自己无路可逃?」
翡涅希丝惊讶地仰望库斯勒,僵硬的脸部表情渐渐缓和下来,她悲伤笑道:
「是啊。」
接着她双手捧着香甜中带着生姜辛辣味的羊奶,眼睛望向河的另一端。
翡涅希丝虽受骑士团庇荫,但骑士团这么对她也绝非基于道义。受诅咒的血脉,光凭这点就能提供许多用途,简单来说,只不过是将她当作一种工具才纳入麾下。
然后,不管到哪里去,只要有教会的耳目在,安稳的日子就不会造访翡涅希丝。
库斯勒啜飮一口难喝又酸涩的热葡萄酒后说道:
「但是只要找出传说,情况也并非全然如此。」
「咦?」
「我不会让任何人多说上两句闲话。要不然,也可以像玻璃工匠构筑的那样,在森林里盖一间受特权保护的工坊。」
听到这些话,翡涅希丝露出彷佛在天空中发现流星般的神情,凝视库斯勒。
「天使的尾巴肯定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虽说按照这世间的定律,现在就这么想,之后绝不会遇上什么好事,但——」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伸长手,连浏海一起揉了揉她的头。
「去想想奖励吧。要不然……」
说还是不说,他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说出口。
「我在亚荣设工坊也行。」
「……亚……荣?」
翡涅希丝像在思考什么似的,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接着惊慌地又移回来。
「那、那个……为、为什么是亚荣……」
「啊?」
库斯勒扬起半边眉毛,压低视线傲睨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像只小猫缩起脖子,眨巴眼睛。
这幅构图维持了一会儿之后,库斯勒叹了一声,视线望向别处。
「你不是有朋友在那里吗?」
翡涅希丝吓了一大跳,羊奶差点泼出来。
「喂,小心点。」
只是这声忠告翡涅希丝仿若未闻。这时的她正以法然欲泣的脸庞,好像遭到恶意捉弄的表情,专心地凝视库斯勒。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啊?」
库斯勒在反问时表情充满不悦,但那其实是他恼羞成怒,因为此事是伊莉涅告诉他的。
但是,察觉翡涅希丝的模样有异的人是他,他所做的只不过是翻开一本名为伊莉涅的书,借用里头的见识罢了。
他用这个借口说服自己一遍后才开口:
「这种事一看就知道了。」
「……」
翡涅希丝难过地嘟起嘴。
看起来既像是羞愧,又像歉疚,而且也像是开心。
「我虽然没什么朋友……但我也知道有人陪在身边,彼此的关系多少是挺愉快的。我总以为分离就跟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从不认为自己会因为这种事受伤。」
库斯勒拚命忍住逐一说明这些感受所带给他的难为情,眼睛盯着手上的葡萄酒。温暖、酸涩,难喝得紧,却偏偏会让人上瘾之处很类似某种东西。
「可是有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告诉我,事情其实并不是那样。」
与翡涅希丝相识时,他的恋人才刚被杀害不久。那名恋人其实是教皇派来偷取库斯勒技术的密探,也基于这一点,他对她并没有寄予同情,亦不觉得有何伤痛。就在他这么认为时,翡涅希丝却一语道破真相。
库斯勒的视线移回翡涅希丝身上,出于尴尬,他在她的头上一阵乱揉,遮蔽她的视线。
「所以啊,现在多少能体会到相同的感受。」
库斯勒的嘴因苦笑而扭曲。
「这就叫作成长啊,虽然听起来很蠢。」
耸耸肩膀,喝下葡萄酒。翡涅希丝愕然地注视库斯勒,最后终于像有什么东西溶解出来似的,稍微笑了。
「你的成长令我感到欣慰。」
「……你以为你是谁啊?」
手指朝翡涅希丝的脸上一戳,就轻易地推动了娇弱的她。
但她并没有倒下,笑容也没有消失。
「我可是炼金术师的学徒。」
可笑。
打从心底觉得可笑,但感觉并不坏。
「只要找出天使的传说,奖赏就随我们开口。」
库斯勒嗫声低语,这绝对不是什么奢望或白日梦。
因为依据用途,那恐怕会是个足以征服世界的技术。
然而,库斯勒的目的不仅于此。
留下传说的天使,此存在恐怕就是跟翡涅希丝同族的受诅咒之民,翡涅希丝身上受到的诅咒,追根究柢起来,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个集团拥有太过进步的技术。
既然如此,无论去哪里都纠缠不休,而且正因连这种地方都还能遇得上传教士,而使得翡涅希丝根本找不到安身之处的诅咒,说不定也有解开的一天。
已经认知到,天使绝不会是天使,技术也不是单纯的技术,而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再次重现之物。
如此一来,说不定能够实现。
说不定能够斩断让他珍视的人受苦、暴露于危险之中的诅咒。
无法不去追求的奥里哈鲁根之剑,实际上并非劈开大地的剑,而是用来斩断纠缠了几十年因果的剑,即使如此库斯勒也毫无所谓。只要结果相同就够了。只要能够抵达抹大拉之地,在那片安详静谧的土地上,奉还不眠的炼金术师之名,就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好了。」
库斯勒出声,将仿若醉醺醺的想象抛在脑后。
「走吧。」
他把酒瓶中没喝完的液体倒进水沟,不需要再继续温暖身体了。
只是,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的举动,似乎也想模仿他这么做,但还是办不到。
结果翡涅希丝采取的方法,很有翡涅希丝的作风。
「嗯……唔、唔……」
明明应该还很热,她却闭起眼睛,一口气喝光它。
「噗哈!」
如果那是一杯酒,或许还能赞一声「干得真痛快」,但一杯生姜加蜂蜜的甜羊奶可就漏气了。尽管如此,若是初相遇时的翡涅希丝绝对不会这么做,也应该办不到。
她似乎确实有所成长。
「我、我去,嗝!还、还杯子。」
翡涅希丝不知道是在忍耐打嗝的冲动,还是想吐的感觉,说话方式很不自然。
从库斯勒手中接过酒杯,前往摊贩的途中,她也暂时止步按住嘴巴。
不过,最后并没有吐出来。
「炼金术师就是要争气。」
库斯勒往翡涅希丝的背后拍了一下,看着她惊吓地缩着身子,哈哈大笑。
翡涅希丝虽然生气,但一到快要打嗝时她就会暂停动作。
「不用那么匆忙。」
库斯勒说完便缓缓地迈开步伐。
没错,不用那么匆忙。
因为打从心底渴望到手的东西,已经来到附近了。
库斯勒在等她,大概是因为还有点无法相信这一幕吧,翡涅希丝看着他的眼神好似隐含着怀疑。但又说不定单纯只是因为她肚子不舒服而已。
无论原因为何都无所谓,但上半身有点后倾,十分难受地抚着肚子走路的翡涅希丝看起来实在太愚蠢。若是有哪个家伙带着她出现在商会的屋檐下,怕是会被以为这人是有多乡愿而遭到提防吧。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叫她回旅店休息的时候。
难受得皱起眉头的翡涅希丝忽然睁大双眼,往别的方向看去。库斯勒也早已经看惯猫咪察觉人的气息时,会出现的这种反应。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河的对岸发生了小小争执。
「你说不能让我进去是什么意思啊!」
夹着河流的南侧城墙前,有个男人正与士兵僵持不下。骑士团的部队已经进入南侧,也许是这层影响吧,城门被关闭,布下森严的警备。可是站在门口的似乎并非骑士团的士兵,而是守护城市的义警队。
紧咬着义警队不放的是一名商人样貌的男子,从远处也看得出来他体态丰腴,身上累积了岁月与历练。年纪看似比库斯勒与威蓝多都大上一轮,从他背后的大行李和泥泞高及膝盖的模样都可以让人立刻明白,这人才刚到达这座城市。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使了个眼色,走到岸边。
「我听说骑士团来了才急急忙忙地回头啊,你们这种态度是何道理!」
「波多罗孚大人正是为了骑士团才如此命令啊。他交代绝对不可以有什么闹事行为,所以不许让可疑家伙进入。」
「你说我?在这城中已经待了四年之久的我是可疑的家伙?」
「我认识你,所以才阻止你前进啊。你就是费尔·波提欧吧?」
「正是!大基德鲁商会的知识守护者就是指我!阻碍我前进,可就表示冒犯了大基德鲁商会哦!」
每当男子振臂抗议,挂在背后行囊上的成串洋葱就跟着晃啊荡的。大蒜与洋葱据说是质朴简约的旅人最好的旅伴。
就远观的印象,这名被称为费尔的商人也不像会耍阴谋的人。
然而,自称知识守护者,且被城里的义警队洛上可疑的刻印,种种迹象都让库斯勒感兴趣。
他这样不是很像炼金术师吗?
正当他如此思量时。
「我听到谣言!骑士团让龙复活了!」
听到费尔高声吶喊的内容,义警队队员被他吓得跳了起来。
「混、混蛋,不要乱说话!」
他们惊慌地按住费尔,试图将他拖离城门口。待在港口的民众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跟库斯勒一样观察这场騒动,其中也有人说:「别认输啊,费尔!」为他摇旗吶喊,由此看来那名商人在这座城里颇吃得开。
「我才没有什么企图!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在这片神明创造的大地上!走过的历史究竟为何!就是这!重要的……!」
大概是受不了已被拖着走却还继续大声嚷嚷的费尔,一名义警队队员捂住他的嘴巴。即使如此这名叫费尔的人还是不断挣扎,压制他的手一时闪神放松,他就以响遍整个港口的肺活量喊道:
「让我写书!」
随后他就被押进港边像是岗哨处的小屋,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遗留在附近的只是诡异的沉默。在船上搓绳的人,修补渔网的人,把船拖上岸将船底翻上来,然后在木头的缝隙间埋进麻料的人,搬运货物的人,以及只是单纯在打发时间的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对方,耸肩露出苦笑。
「那家伙还是那副老样子啊。」
在附近听到隐含笑意的话语声,转头一看,是位腰上挂着好几根木槌貌似工匠的男子。他大概是名船匠吧。
「是这城里有名的家伙吗?」
库斯勒出声询问,在这样的寒冬中居然光裸上半身的男子便吐着雾气笑道:
「很有名啊。只要是为了书,要他飞上天都行。」
「书?他是书商啊?」
「应该是吧?不过这人很妙啊。虽然老是外出到北地去,却从没听说过他有带回可以当成商品的像样东西。义警队里头有我认识的人啊,他说曾经在城墙边检查过那家伙的行李,带回来的全是一大堆石头杂草。当然那既不是矿石也不是药草,一点价值都没有,也轮不到对那些东西课税,但本人却一副带回珍宝似的。不过在酒馆遇到的话,会觉得他是个好家伙啊。知识渊博,他还曾经让我看过描写了南方最新造船技术的书籍。说起来算是这城市的名人。」
看样子他果然是名船匠。库斯勒一边听船匠的话,一边盯着义警队把人拖进去的岗哨屋子。从那商人的模样来看,他是个怪人这点的确不会错,这个叫费尔的人知道骑士团的龙的存在。
而且他留下一句话——让我写书。
就自称知识守护者这点来看,说不定他会是库斯勒想结识的那类人物。
「而你,是跟着骑士团来到这里的游历工匠吧?」
船匠上下打量库斯勒,像在品评他这个人。
视线还顺便飘向翡涅希丝,似乎不太中意他们两人。
八成觉得要挥舞捶子制作船体,这副身免太过纤弱了吧。
「对外宣称是游历工匠,四处漂泊啦。得等到我老家消气为止。」
库斯勒一边回答一边扬起肆无忌惮的笑容,船匠就似乎自行找到了解释。
「嘿嘿,是南边大字号的少爷啊?真不错,如果需要找船匠建造远地贸易用的船,可以跟我说一声。以前我也是为了寻觅工作才从南边来到这鬼地方,可是比起这种在城里河面上摆渡的船,还是梦想有一天能造艘远渡重洋的巨大船只啊。」
库斯勒对这男人抱有好感,但并非因为他全盘接收自己的假话。
而是不管怎样,只要拥有梦想就是件好事。
「船这方面我是不知道啦,我们专做金属。」
「哦,是矿物商?」
「只要跟金属相关,什么都做。」
听完库斯勒的回答,船匠一脸佩服似的点点头,接着视线突然移向岗哨处。
「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跟费尔聊聊啊。」
「为什么这么说?」
「费尔一直在找有本事的铁匠。但听说他要拜托的东西太难,谁也做不来。大家都劝他回到南边的话,有本事的铁匠要多少都找得到,可是他又坚称绝对不离开这地方啊。怪人一个。基德鲁商会也奇怪得很,为什么要雇用这种人呢。听传闻……」
才说到这里,船匠便冷不防地闭上嘴巴。
库斯勒一对他露出狐疑的眼神,他就回以苦笑。
「不是啦,我会被工头骂啦,说什么『你这家伙就爱乱讲话』。我们工头是这地方的人啊,老是跟这里的天空一样,脸色动不动就阴沉沉的。」
的确,即使放晴,天空依然是灰色。
「我同意,南方快活的谈话方式很让人怀念啊。」
「嘿嘿,承蒙你这么说啊。」
船匠不知是生性大方或怎样,他笑了笑之后,对周遭略为顾忌似的悄声对库斯勒说:
「传闻中,真的只是传闻啦,据说费尔搞不好是个炼金术师。」
正如他想象中的答案,让库斯勒根本无需费心去装模作样。
「炼金……?但是……」
「哎呀,当然只是传闻啊。不过,他有事没事就会进入恶魔的肚子里,在里面过夜哦。」
库斯勒皱眉的样子似乎被船匠察觉。
「啊,恶魔的肚子就是那个啊,在城这边的广场中的庙祠。你没看到吗?」
「有,那扇门里头是阶梯吗?」
「没错没错。这座城市的下方有洞窟,那里就是入口处。听说远古时代,会在那里进行不能谈论的仪式,还曾被当成地牢。最近的话,只有在祭典时派上用场吧。」
不清楚他是生性口风不紧,还是相信库斯勒是大商人,为了攀关系,才努力想让库斯勒对他有所青睐。
虽然不清楚,但库斯勒没有漏听他说的一言一语。
「那个祭典也很稀奇啊,值得一看哦。骑士团刚好在就要开始认真准备的时期来到……看来应该也不会中止吧。」
库斯勒尽管一直一脸不在意,但过去的知识在脑袋中卷起一阵狂风。身旁的翡涅希丝也努力装作一副面无表情。
为了忍住冲动,别立刻揪住那个叫费尔的家伙,把他抓起来丢到椅子上,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他把知道的事全吐出来,库斯勒费尽心力。
为了转移这份蔓延开的情绪,他随口问了一句:
「你说的祭典是?」
说起来,这世上几乎不曾有过事前就预测好究竟会发生什么的例子。
「啊,就是重现被诅咒的白色恶魔传说的祭典啊。」
库斯勒虽然没有愚蠢到转头去看翡涅希丝,但翡涅希丝有着刻骨铭心的回忆。不用看都察觉得出她的身体明显僵住,船匠当然也发现这点。
「嗯?」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翡涅希丝。
虽说头顶已用头巾隐藏,可发色还是显而易见。
这个阿巴斯是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最后断绝音讯的城市。
在这城市里流传着被诅咒的白色恶魔,这听起来实在太像事先套好的故事情节。
「难道说……你……」
库斯勒暗忖,比起随口敷衍,手直接伸向腰间的匕首也许会更快。
就在他将这凶险的念头放上天平,逐渐压低身体重心之时。
「唷,你们可别觉得心里不舒坦哦。不会因为你是白色头发,就遭人非议啦。这里跟南方不一样,发色偏淡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船匠和气地笑了。
「不过,要是亲眼看到白色恶魔,你们说不定也会吓到腿软。」
光是白色头发并不足以让船匠联想到受诅咒之民的后裔吗?又或者,单纯是因为他对此事并不知情,答案虽然不清楚,但似乎暂且省下了麻烦。
「嗯,怎么啦?听到被诅咒的恶魔,把你们吓得都不会动了?嘿嘿嘿嘿,以一个放浪形骸的富家子弟来说,你还真迷信啊。但话说回来,那种东西也只能称为恶魔啦。虽说城里那些老家伙还会称呼其为神明,像是挺像的啦,只不过是破坏神啦。」
尽管库斯勒已率先恢复镇定,但船匠的话依然令他在意。
「你说的恶魔是?」
「反正你们还会暂时待在这座城市吧?那么还是把乐趣留在亲眼目睹的时候。」
既然是在边境之地重现传说中受诅咒的恶魔,那八成是做一个巨大的人偶在城里绕街示众吧。曾听说过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有许多举办这类祭典的城市。
然而工匠像是在酒馆自夸镇上的名产般,这么说了:
「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生物。」
生物?
「哎呀,我摸鱼摸太久了。总之就这样啦,如果在酒馆遇到,一起喝一杯吧。小子你也是啊,如果没工作,可以到我的工坊来。现在正好因为打仗的关系变得闲散,可是一旦结束就又会开始忙碌了。我会照顾你啦。」
船匠伸出他又长又健壮的手臂,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
在这么一个寒冷又偏僻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爽朗又和善的船匠。
「再会啦。」
他留下一句道别就小跑步离开了。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目送船匠离去后,又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
「听到了吗?」
好不容易开口,也仅仅是这么一句话。
「嗯、嗯……」
翡涅希丝结结巴巴地回答,然后用力地深呼吸,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吧。
「可以将这件事当作毫无关系的偶然吗?」
这既是在自己问自己,也是在询问搭档。
「我经常被交代,如果在视野角落看到有人在说悄悄话,就要认为他们是在告密。」
必须经常考虑最坏的情况。
「若是有什么万一,还有骑士团可撑腰。至少目前来说,他们还跟我们站在同一边。」
精锐部队就待在牢牢关起的南侧城门内。即使这座城市的人要以受诅咒之民的身份处决翡涅希丝,他们必然还是会以深具优势的武力守护她。
「只不过……」
被诅咒的白色恶魔。
翡涅希丝一族终究无法与诅咒切割开吗?
但「生物」这个说法也令人挂心。
「虽然觉得不太有可能……」
库斯勒一这么呢喃,翡涅希丝便扯住他的衣襬。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使劲,她的手看起来在颤抖。
「请不要说出口。」
最坏的可能要多少都能推想得到。若要举出其中最糟糕的情况,那将会是拖着沦为阶下囚的受诅咒之民在城里游街示众的祭典。
从迢迢东方的沙漠之地,历经颠沛流离一路逃亡的人不会只有翡涅希丝,过去就在此地往来的天使们也不一定没有留下子孙。
不管怎样,都叫人无法抱持太乐观的想象。在亚荣,他们虽然被视为天使,但在更多地方还是被唤作恶魔。
然而,如果只会想象坏的情况,躲在房间角落发抖,那么库斯勒从一开始就压根不会成为寻觅奥里哈鲁根之剑的炼金术师。
他的视线尽头落在岗哨的小屋。
「也是。既然身为炼金术师,就该在开口前先有所行动。」
费尔·波提欧。
身份虽为书商,却无法将其视为一般的书商。
另外,那个被称为恶魔的肚子的庙祠也让人认为不无相关。
是天使,还是恶魔,其真面目究竟为何?
放晴的天空明明见得到太阳,空气却很冰冷,天色呈现阴翳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