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幕

正当库斯勒等人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往工坊移动时,艾鲁森派来的马车拯救了他们。

老实说,库斯勒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这只表示他们要换一个问题来面对而已。

骑士团的总部面向城市中心的广场,大门口正燃烧着篝火,手持武器的士兵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周遭弥漫一股戒备森严的气氛。

而且,库斯勒他们引起的騒动似乎已经传开来,当在场众人发现这辆划开人群,慢吞吞地往前驶去的马车上坐着库斯勒等人时,顿时蜂拥上前把马车团团围住,不论车夫怎么试图驱散他们也不放弃,场面又是一阵大混乱。

人群带来的气势相当可观。

「那些被民众包围却还能泰然自若的圣人还真是了不起啊!」

库斯勒的这句喃喃,就连威蓝多听完之后也笑不出来。

「只是该怎么办呢?」

外头的人敲打着木窗,从车顶上垂挂下来的玻璃灯随之晃悠起来。

库斯勒这下也很难保持沉默了。

「原本的方案……只能放弃啊……」

情况变成这样,如果他们还在制作上表现出消极态度,说不定就会让自已身陷险

境。

话虽如此,可他们也没有想到什么铸造钟的绝妙方案。

「最好是有其他炼金术师抢先一步制造出来啊。」

在投石器还没把铁球射过来之前,这个可能性还很高。

然而,情势变成如今这样却还敢冒险制作的炼金术师恐怕会在铸造出完美无缺的钟之前,就已经死于非命。

有所行动的人会先被盯上。

库斯勒他们就是采取行动了。让佣兵们看见伪造的奇迹。

库斯勒把手抵在额头上不断动脑,却什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反胃。

就在这时,有一只冰凉的手交迭到他的另一只手。

「一定没问题的。」

会说这种话的绝无其他人选。只有翡涅希丝。

「你真相信会发生奇迹吗?」

库斯勒的讽刺也只让翡涅希丝困窘地笑了笑。

「这是我从经验得出的推论。」

「啊?」

翡涅希丝柔声道:

「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死过。」

「噗!」

笑出声的人是威蓝多。

库斯勒看着张嘴无声的翡涅希丝,哭笑不得。

「的确……是这样啊……」

翡涅希丝也讪讪地露出微笑,握住库斯勒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些。

「而且,现在我并不是一个人。」

过去翡涅希丝在碰到类似状况时,总是孤单一人。

孤单一人在宽广无边的世界中走了过来。

库斯勒突然对于自己曾自称为放浪炼金术师的事感到羞愧。

「你真是个怪女孩啊。」

它闷声哼出这么一句后,把脸抬了起来。

「或许是吧,那你呢?」

翡涅希丝在询问时,眼神充满挑战。

库斯勒会心地咧嘴一笑。

「是个连神都不怕的炼金术师。」

从宛如一坨烂泥的铅液中找出金块来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马车好不容易才穿过混乱的人潮,逃进骑士团的总部。

总部里头也宛如有人捅了蜂窝一样,又是一片騒闹,库斯勒等人被引进艾鲁森的房间时,还甚至因为突然安静下来而产生恍如耳鸣的错觉。

「你们还真受欢迎啊!」

有别于外头那份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艾鲁森相对顾得沉着冷静。

「被一堆野狗缠上了啊。」

而且那还是你造成的,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如此控诉着。但对艾鲁森而言,当初他只是下了一个合理的判断,没有理由受到责难。

「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好。」

「是这样吗?」

「因为再晚一步就要引发暴动了。」

艾鲁森轻描淡写地说道,听起来却让人不觉是个玩笑。

「有人鼓噪要把制作出新投石器的家伙吊死。不过,要是容许他们这么做,势必会促成内乱。无力与外人为敌时,就拿内部的弱小敌人来开刀,这种事多到不足为奇。」

库斯勒此时隠约察觉出来。

「对那些聚在广场上的人告知我们的事……」

「没错,是我的主意。」

能够施展奇迹的炼金术师将会把钟铸造出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给我乖乖地静候佳音。

艾鲁森大概是收到报告得知他们在街上发生的事后,灵机一动想出这个对策来吧。 库斯勒并不清楚广场上的骚动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敢妄下断言,不过既然艾鲁森采取这种方式对应,就表示情况真的危急到一触即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变得比较乐观。

「像那种动手脚的奇迹可是不能应用在铸造钟上面呀。」

库斯勒语中带剌,言外之意则是在问艾鲁森: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煽风点火挑起那些家伙的期待,还跟他们立下约定。

当然,当他们在那条街上被逼得无路可退时,库斯勒自己也提不起勇气说出没有把握将钟铸造出来之类的话。

「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艾鲁森表示。

库斯勒心里默想:就知道是这样。

你们这些在上位者总是如此。只会下命令,以为只要把事情硬塞给下面的人,之后就会得出结果。

万一事情没办法完成,就主张是下面的人没用,随手丢弃。

「或许办不到」像这种理所当然的担忧,没有任何上司愿意倾听,对于下面的入抗辩说「所以不是早说过了吗」,处置也只是一脚踢开。

世间就是有这么多混账东西当道。

所以,才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

「情况变成这样的话,就只有这么做了。」

只能推导出此结谕。面对如此不断强调的艾鲁森,库斯勒不发一语。

脑筋则在沉默深处灵敏地转动。以符合「利息(库斯勒)」之名的思维反复考虑。

「如果失败了呢?」

最后冒出口的是道么一个问题。

库斯勒不看艾鲁森,艾鲁森也没把视线放在库斯勒身上。

「那就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吧。」

后果绝非被关进牢笼吃冷饭这么简单。

库斯勒他们失败的话,将正式成为神抛弃了这座城市的左证。

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骑士团将会怎么做呢?答案很容易就能猜到。势必会翻脸不认库斯勒等人,让他们沦为骗子。骑士团想要保住颜面就只有这么做。宣称库斯勒他们是敌人派来的细作,是前来破坏骑士团团结的恶魔爪牙。

神并没有抛弃我们。而是在试探我们。起身吧!诸位!让卑劣的敌人看看什么才是正义的典范!

最后应该会演变成这样吧。

事情的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肯定得要有个牺牲品。所以在平时才会为了集结人们冷酷无情的关注,而需要用到具象征意味的铲及带有神之形象的塑像。

这个位置若是改由活生生的人类站上去,此人肯定会被沉重的空气给压坏。

如今艾鲁森的意思就是要他们站上去。

库斯的手轻巧地搭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剑。

房里一个人护卫也没有

艾鲁森以为老鼠绝不会咬人吗?

为了活下去,他还有这个选项可以选。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吶。」

思库斯勒的手指就快要碰到别扣时,威蓝多那拖长语尾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什么?」

「您刚才说『情况变成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像原本其实另有腹案

啊。」蓝多肯定是察觉到库斯勒想做的事,才会出声询问。

艾鲁森面朝他们,让库斯勒不得不从腰间把手缩回。

「嗯哼。」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上司开口说:

「要是没被逼到这步田地的话,或许还有失败的空间啊。」

「啊?」

出声反诘的人是库斯勒。

艾鲁森面无表情地盯着库斯勒。

「您应当知道铸钟工匠现在的处境吧?」

库斯勒像在下咒般咬牙切齿地问,艾鲁森下意识地把脸别开。

然后,简短回了一句:

「知道。」

「那竟然还把这件事――」

库斯勒愈说愈激动,同时还想拔出短剑指向眼前这个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的蠢

蛋。

「不过,那时还有失败的余地,」

「!」

听到艾鲁森那不可撼动的语气,库斯勒的动作戛然而止。艾鲁森的眼神扫了过来, 自然也就发现库斯勒正打算拔出短剑。

然而,他的表情如旧。或许库斯勒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冒这个风险。」

死到临头,还想采取怀柔手段吗?

库斯勒用懐疑的眼神肆无忌恽地注视艾鲁森。只要看出他稍微有一点隐瞒,就要在他高呼救命之前把他的喉咙割断,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只有这样做,才能熬过眼前的困境。

「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失败的余地……」

库斯勒的问题只换来艾鲁森鼻间的一声冷哼。

「是吗?假如你们铸造出钟,却失败了。那只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就行了。就宣称有人忌妒我们的成功,在暗地里搞鬼害我们失败!」

这答案太过简单明了,丝毫不给库斯勒倒抽一口气的余地。

「龙的量产就在眼前了,众人对于你们说出来的话,接受度想必会很高。再说了, 我原本以为你们一定会尽快使出这一招。」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至于原因,正是由于不想冒险。

「情况总是瞬息万变。如今再怎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那么做,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他并不是用责备人的语气,甚至没有对库斯勒多看一眼,然而却让库斯勒更觉折

腾。

决定临阵脱逃的人是自己。可是,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像个炼金术师一样去思考的话,会不会就得出和艾鲁森相同的方案呢?

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之后,思考就变得迟钝。映照在眼里的事物都比实际上看起来还要危险。

然后, 一心追求安全之道的结果,是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状况中。

库斯勒感觉到至今为止一直守护住自己的某种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问题是现在。」

没错,是现在。

假使就这样顺着艾鲁森说的话,被硬带到铸造钟的场所,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一场赌局,看自己的头顶上会不会有断头刀挥下来。

绝对要避开这种结果。

运气好的话,就能把钟铸造出来。库斯勒还没蠢到怀抱这种期待。

既然如此,换作与翡涅希丝相遇之前那个处事严苛的自己的话,会怎么办呢?

库斯勒紧盯着艾鲁森,重心微微放低。

对方想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认定自己不会真的砍过去。

这么一来,想逃出生天就只有趁现在了。

只有趁着城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逃出去,他们几个人才有活路可逃。

「有三个选项。」

艾鲁森沉着地开口。

「一个是正常地制作。能不能造得出来,只有神才晓得。」

这条路不可能。

倘若可以同时大量制作,或许还可以一试。

不过,排成一长排的铸模将会当场把自己的不安公诸于世。 无法去猜想佣兵们会做何反应。

「剩下的两个是?」

威蓝多接着问。

艾鲁森转头看他,回答:

「听说钟有一些禁忌的铸造手法。」

活祭品。

库斯勒立即开口断言:

「活祭品不会有效。」

他说得坚决,艾鲁森的反应却很冷淡。

「是这样吗?」

你又知道些什么!

库斯勒正要如此开口反抗时,艾鲁森先发制人地说:

「至少,在那些家伙身上可以看到各种效果。」

「这……这……」

「所谓活祭品就是这个用意。意义在于年轻女孩那令人同情的模样。」

艾鲁森的视线清楚明白地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库斯勒往前站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如果那就是效果……这家伙似乎确实会有用。」

美丽无瑕的少女,同时又是展现奇迹真正的圣女。

没有比她更适富活祭品了。

但是这么一来,就跟铸造结果毫无相关。

「嗯。而且有她就足够了。」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库斯勒这时像在低声怒吼,艾鲁森抬起头来。

「我是说只要把这女孩丢进熔炉里,就能轻易说服那些家伙。以控制那些像野兽的 家伙为职责的我敢断言:绝对可以!」

所以,去死吧。

据说从事战争的人多少都会遇到不得不对人说出这句话的场面。

「把这女孩丢进炉子里,就能轻易鼓舞士气。这是我的经验谈。你们别忘了,活祭品的效果可是强大到让世上残留下不少迷信啊!」

会被世人口耳相传到现在,自然有其道理。

库斯勒看向翡涅希丝。

流着被诅咒的血脉的少女,低垂着头,在兜帽之下扼杀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你们只要赢得奇迹带来的成果就行了。这不是很有炼金术师的作风吗?」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已经伤害过多少人?背叛过多少人?

即使如此,库斯勒却还是一心只想抗辩,试着张口,尽管他根本找不到看不见任何足以反抗的方法。

「再来是第三个选项。」

艾鲁森开口后,便清楚直视库斯勒他们。

「逃走吧。」

库斯勒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什……么?」

「我说逃走吧。」

艾鲁森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库斯勒发觉他正在咬着牙根。

可是他的表情为何需要伪装呢?

他究竟想藏起怎样的面貌?

「不敢相信吗?」

那是当然。毕竟库斯勒方才还在为了逃跑而准备动手刺杀说出这句话的艾鲁森本 人。

「其实我自己也很难以置信啊。」

就在这瞬间,库斯勒察觉到了。艾鲁森原来是在强忍类似微笑的表情。

那大概是――

「对于率领部队的人来说,这说法可是失职了……不过,我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确也感到害怕,要是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将变得不再是我。我将无法向至今为止下过各种决断的自己申辩。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

艾鲁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无法成为彻底冷血的人。是你们让我……不,让我和阁下以及阁下的部队见识到那场奇迹,我没办法逼你们去做犠牲品,无法要你们去死,自已却丝毫不为所动。」

艾鲁森咬牙强忍住的是苦恼以及对于向苦恼屈服的自己发出的嘲笑。

「那是不祈不扣的奇迹。我当时笑得跟个孩子没两样。」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微微一笑。那是个极其为难、无力,却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要是不得不把你们丢进熔炉里,或是处以极刑,我就再也无法承认那时的奇迹真的是奇迹。虽然那也会是个磨练,有如把铁炼成钢的经验。但……」

库斯勒在双眼与艾鲁森对上时,稍微退缩了一下。

「即使是活在这个枯竭干涸的世界里,也不一定非要把水给舍弃掉吧?」

库斯勒无法判断他该将这理解为优柔寡断,还是富含入情味。

艾鲁森的这番话正是如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是应该要像铁一冷酷,像铅一般威重,如同黄金不掺杂任何其他物质,是个 与权力画上等号的指挥官才对吗?

事实上,他原本就是那样。

然而,奇迹会使人改变。

「船只数量虽然不够将城里所有人全数带走,但还够让人用来遁逃。而且我们也不会天真到相信自己必会赢得胜利。为了预防万一,有些人和东西必须得先送离这座城市。届时就能趁机让你们乔装船夫跟着离开。

「不过,逃了之后会变成怎样呢?」

威蓝多开口询问。

他的语气中之所以丝毫听不出感激之情,这也是其来有自。

「说穿了,我们这种人要是得不到骑士团的庇护就活不下去啊……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的炼金术师……而且,我们逃走后,您们这些大人应该会异口同声地宣布一件事吧?

那些家伙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艾鲁森脸上的笑容此时自然消失无踪。

换回了冷静直视现实的人才有的表情。

「没错。逃走之后,你们就再也无法当回骑士团的炼金术师。」

当然,也固不了北方。

「但是,长久经营部队下来,也有一些人欠我人情。我会介绍你们声望不差的贵族。你们可以先投靠过去……再静待良机。」

最后一句话是在稍微犹豫之后才出口。

在这世上,曾经走错路的人还有可能回到原路吗?

为何圣典上总是用大幅篇章来记述复活的奇迹?

那是因为人一旦跪倒在地,就很难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会强制你们怎么做。要选哪个选项,由你们自己决定!」

艾鲁森将办公桌上伸指叙述:

「是要作为一名炼金术师,为了获得想要的一切而把手伸长;还是要选择改行当工匠,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要使用活祭品倚赖迷信的力量;还是要考虑到想守护的人,关紧工坊大门只顾着祈祷。

库斯勒曾经认为他绝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从来就没有必要去懐疑自己为何被冠上「利息(库斯勒)」之名。然而,原来事情还是可能发生。曾经被他驳斥「那怎么可能」的情况,原来真的会发生。

库斯勒再度转头注视翡涅希丝。

要犠牲这名可怜的少女,让自己得以往前走吗?

他能做到吗?

不,只要想做就能做到。而且,也应该这么做。既然自己是炼金术师的话。只要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为「利息(库斯勒)」,为了前往大拉之地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总是以冰冷的眼神睥睨世界的炼金术师的话。

「在天亮之前做出决定吧!」

艾鲁森语毕,就挥了挥手指示他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开口,进了工坊以后也是一样。

没有人互相交换视线,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眼神碰上,就不得不开口谈起这件事。

而且这谈话内容想必不会令人开心。

可是库斯勒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尴尬所以逃避商量问题,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会出现如此丑态。这明明是个必须立刻在有限的许可时间内,尽一切所能去面对去解决的问题。

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白白虚度光阴,这种做法除了称为愚蠢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是。

然而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明明不分画夜也要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才是「利息」的意义啊。

「不过,已经得到结论了,对吧?」

率先开口的人是看起来睡意尚未完全消褪的伊莉涅。她已经做好量产龙的准备工 作,就只剩下等待最后组装完成而已。威蓝多就在这个时候把她拉回工坊来。

但伊莉涅或许是故意让对话朝这方向进行。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告诉库斯勒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要库斯勒把小乌鲁拿去当柴烧,他才办不到咧。」

威蓝多蹲在熔炉前面,边拨弄着炭火边表示意见。

库斯勒随即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就算了,更可悲的是,他在这瞬间最为介意的居然是翡涅希丝的视线。

行事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究竟是在介意他人的什么地方呢?库斯勒感到一阵混乱。只是,原本该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身边却多了一个白色小女孩。

这不是他自己所期望的吗?既然如此,脑中的混乱又是怎么一回事?

柯雷多的留言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前往自己的抹大拉的线索说不定就在这片土地之中,他害怕自己会就此远离它。

如果他还想要继绩伸手追逐自己的梦想,就必须付出代价,把翡涅希丝交出去。库斯勒不明白自己为何烦恼。就连在烦恼些什么也理不出头绪。

因为他绝不可能选择失去裴涅希丝。

「……你们的想法呢?」

库斯勒像在发泄般地询问。

「表现得一副好像事情全都听凭我的选择,但这事跟你们也有关吧?」

库斯勒自己也知道,他这番话简直就如同把自己无法承担的包袱推给别人一样,无赖得很。

伊莉涅率先答复:

「我当然是选择留下小乌鲁啊!只要能够冶炼,去南方我也无所谓。」

接着是威蓝多。

库斯勒的眼中似乎闪动着期盼,或许他希望威蓝多能在背后推自己一把。

「我啊……是这么想的。」

威蓝多在炉前把头转过来,看了翡涅希丝之后笑着说:

「虽然觉得很可怜,不过我会选择艾鲁森说的方法,把小乌鲁丢进炉子里面吧。」

「什……什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伊莉涅盯着威蓝多的眼珠彷佛要掉出来一样,对方则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他大概是认真的。

威蓝多把脚边的垃圾丢进炉里后,站起身来。

「因为我可是没人性的炼金术师,和小乌鲁也不过只是偶然相识的交集啊。虽然我也会觉得很遗憾……但要是和我心中的目标一起放上天平去衡量的话……我才没工夫跟库斯勒的懦弱耗下去咧。」

库斯勒闻言,心臓突然急遽跳动,猛烈得疼痛起来。

这才是炼金术师。

「而且,这表示库斯勒你并不想那么做吧?」

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

就像被下了诅咒的弓箭射中,触碰到的人全都变成石头一样。

「库斯勒如果像他往常那样,用那颗冷静、冷酷又冷血的炼金术师脑袋,依照 『利息(库斯勒)』的作风去进行没人性的思考,应该立刻就知道我会选择哪个方法唷。这么一来,库斯勒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跑到小乌鲁身边。然后,拔出短剑指向我。接着……」 他微微一笑。

「把我杀了。」

「在……在开玩笑吧?」

皮笑肉不笑的伊莉涅小心翼翼地反问。

库斯勒和威蓝多之间有段距离,站在伊莉涅身旁的翡涅希丝则各自与他们两人保持了差不多的间距。就算是开玩笑,也根本让人笑不出来,他的确不应该期待威蓝多也会为了翡涅希丝放弃自己的梦想。

毕竟,他是炼金术师。

用尽手边所有的工具,就是要前往抹大拉之地。什么良心的苛责,这种东西他早就丢进炉子里化成灰了。

「听到我都这么说了,却还是不动手啊?要是我把小乌鲁抓来当人质,你打算怎么办?不过,就算你想护住小乌鲁,也得看看能不能挡得住我的短剑啊。」

这应该是在开玩笑。

但是,如果威蓝多是认真的,现在自己就该马上采取行动,再说,就算是开玩笑, 这种话也不应该讲出来,如此一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威蓝多拿翡涅希丝当人质之前,先把他杀掉。

快动!

库斯勒在心中吶喊。

然而,这下子就露出马脚,让人看出他动弹不得了。

「也就是说。」

威蓝多看着没有动作的库斯勒,耸了耸肩。

「库斯勒你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并没有冷静到被人下此评语后还能更镇定不动。

他的脚动了。

而威蓝多则一动也不动。

「反正这不过只是在吵架而已。」

「!」

「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等等理由,而是被我的挑衅煽动才飞扑过来,这样做可一点都不像炼金术师吧?」

确实如此。

库斯勒是一只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只会嘶吼的狗罢了。

「既然这样,答案不就出来了吗?」

威蓝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库斯勒的脚,就像在玩弄他一样。

「库斯勒之所以能够胜任炼金术师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有想前往的抹大拉之地。不对,应该说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会当炼金术师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吧。」

「干……干嘛……说这些理所当然的话?」

「嗯。是很理所当然啊。」

威蓝多露出苦笑。

「不过,反过来说,并不是身为练金术师就非得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吧,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喔。也就是说……」

库斯勒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在他面前的是恐惧。库斯勒抬起停下的脚步往前踏。他想要堵住威蓝多的嘴,让他别再说下去。

「库斯勒――」

威蓝多说出这三个字之后,身影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库斯勒的视野剧烈地晃动起来,脑子深处可以听见一道砰然巨响。

等到他倒在地上之后,才明白威蓝多在他没有多想飞扑上前时,就往他的下颚打了一拳。

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去意识的朦胧片刻,他看了一眼正在俯视自己的威蓝多。

「找到宝贵的东西了。」

接着,意识就坠落到深沉的黑暗中。

在隔绝外界所有一切的那瞬间,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知道自己正在作梦。

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作过无数遍的梦一模一样。

梦里他呆若木鸡地站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而村子已经被烧成荒野。

这虽然是场梦,但有些情景曾在现实中发生过。

那是个被强风一吹就似乎会飞走的寒伧村落,实际上也已经在前来袭村的土匪蹂躏下,转眼间就如字面上所说化成灰烬。

平常这个梦会在库斯勒从烧毁的残迹中找到青梅竹马的尸体时就结束。

这部分的情景属于梦,与现实不同。他的青梅竹马是被当成箭靶,在土匪的嬉闹中死于弓箭下。梦境呼应了库斯勒宁可她是被火烧死的愿望。

但是在燎原中呆立不动的他没有听见灰烬里青梅竹马唤他的声音。

取而代之听到的是几道马蹄声,以及沉重的甲胄摩擦声。那是骑士团的人,他们碰巧路过附近,前来确认窜升到天空的浓烟是不是因为森林大火。

当他们看到村落的惨状和库斯勒的样子,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今世道,这种事并不罕见。但对于库斯勒而言,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

所以当骑士团的人转身背对这个贫弱村子里幸存下来的可怜孤儿,想要快点重返旅路时,却听到孤儿开口哀求他们:

「我想要力量。」

库斯勒想起来了。自己并非生来就是炼金术师,会想要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只是由于彻底探究能得到力量的方法后,他得出这个结论,炼金术只是用来得到它的手段。然而,就连力量也不过是一种手段的话,那么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梦里骑士团的人背对自己即将离去,但库斯勒并没有朝他们发出宛如杜鹃啼血的哀号。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离开。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么一来自己就不会被骑士团的人收留,也就没能获得成为炼金术师的机会。

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他已经――

「……你醒了吗?」

翡涅希丝向睁开双眼的库斯勒问道。

当人有过几次从昏迷中清醒的经验后,不管醒来时自己是怎样的状况都不会感到太吃惊。

他的头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受到她的照料。

房间很安静,从只感觉到柔和的烛光来看,这里应该是卧室。

虽然不知道正确时刻,但他不认为有经过多长的时间。

「……那混蛋和伊莉涅呢?」

库斯勒问道,翡涅希丝为难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都在工作室里。」

库斯勒叹了口气,全身力气跟着松脱。

他的脑子里如今也变得跟房间一样安静。

「你的伤不要紧吗?」

翡涅希丝出声确认,库斯勒没有回答她,眼神也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不过,他并不是要保持沉默。

「我作了个梦。」

「咦?」

接着,他闭上眼睛。

「我梦到以前的事。在一个清寒的村子里出生,长大后就是成为一个牧羊人,最大的乐趣应该是在一年一次的祭典上,啃着山羊肉喝着羊奶酒,狂醉到三更半夜。我原本应该在村子里过那样的生活。刚刚梦到的就是我人在村里,站上人生分岔路口的那时候。」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被威蓝多打伤的关系,还是因为他正在吐露心头某个沉甸甸的东西。

抒发完叹息闭起嘴巴之后,沉默便跟着降临。

翡涅希丝没有开口。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库斯勒。

「我又踏上分岔路口了。不对……」

「?」

库斯勒睁开眼睛时,只见裴涅希丝茫然地瞧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脸上才会浮现嘲讽的笑容。

「应该说是归途吧。」

「……归……途?」

「我为了成为炼金术师而离开村子。如今则为了要不要放弃当炼金术师而犹豫。」 化作语言表达出来后,他才顿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啊。

自己的脑袋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那感觉非常柔软,而且是让人无从否定、确切的存在。

靠在上头的这颗脑袋里的情感也是一样。

「总觉得……有种输掉的感觉。」

库斯勒说道,翡涅希丝安静地注视他。

她看起来似乎挂着浅浅的笑容,那一定是源自于她与生俱来的温柔。

「因为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库斯勒也凝神回望翡涅希丝的双眼,她并没有逃开。

不仅如此,她还露出清晰的笑容对他说:

「打从相遇的时候,你就一直都是这样呀。」

「……」

他知道翡涅希丝指的是什么。那时候,库斯勒憎恶起即使恋人被杀也还是一味只想着如何冶炼的自己。倘若明知恋人被杀,自己却无动于衷的话,就算他真的得到用来守护重要人物的奥里哈鲁根之剑,也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他自己岂不成了对毫无意义的事物倾注热情的丑角。

当他在原地打转苦无出路时,为他指点迷津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你并非没人性到恋人被杀,满脑子却还只想着冶炼,你不过是希望能在发生如此惨剧之前,早一步先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才动脑张罗罢了。

「而且……」

翡涅希丝开了口,又随即闭上。

库斯勒一抬眼瞧她,她就稍微抿起嘴,像在忍耐什么似的擞开视线。

当库斯勒想通她是觉得难为情时,她的视线也已重新回到库斯勒身上。

用有点愠怒的表情,彷佛要问个究竟似的开口说:

「对……对我的事也是一样――」

不过,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仰视翡涅希丝,手掌一动就摸到她娇小的臀部。

「吓!呀!」

裴涅希丝吓得想站起来,却因为库斯勒枕在她的膝上而无处可逃。

随后她就一巴掌甩在库斯勒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

「你……你做什么……」

「威蓝多对你说了什么吗?」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问题,便「唔」地低声哼了一下,再把脸转开。

「……伊……伊莉涅也……」

「那两个家伙……」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就疲惫地闭上眼睛。那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多余的事来。 八成是出于一半好玩,一半事不关己的心态吧。

库斯勒心里这么想的同时,脑子也稍微思索了起来。

但伊莉涅在卡山的时候是真心想帮自己。

他也很清楚那混蛋的本质并不坏。因为他若真的是个恶人,现在老早就把翡涅希丝五花大绑送去给艾鲁森了。说起来威蓝多算是被自己拖累了。或者,那家伙有他自己的打算,相信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想不明白。

虽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翡涅希丝平安无事。

库斯勒闹别扭似的叹了一口气。

翡涅希丝见库斯勒不再有下文,便怯生生地开口说:

「你,你……对我,我……」

翡涅希丝紧张到让旁观的人不禁担心起她的心臓会不会从那一张一合的嘴里跳了出来。

「你……你对我是――」

「没错。」

库斯勒既不让翡涅希丝把话说完,自己也没有清楚说出答复。

他自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他可是能让啼哭的孩子沉默、不把神放在眼里的炼金术师。

「……顽固。」

翡涅希丝嘟哝了一声。

库斯勒虽在心里埋怨:你是唯一最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反因为这是事实。

翡涅希丝板着脸,像是在迫于无奈之下,勉强开口似的说:

「你……你之所以成为炼金术师,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既……既然如此,因为是炼金术师所以应该这么做的思考逻辑,我……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因此库斯勒保持沉默。

他可以想象得到威蓝多和伊莉涅兴致高昂地对翡涅希丝灌输各种念头的画面。 现在自己之所以有股无名火,恐怕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与真相八九不离十的关系。 库斯勒微微睁开眼,偷觑了一下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一脸泫然欲泣,下颚随着嘟嘴的动作皱成一团。

要不是她现在满脸通红,说她这张脸是当自己快要被杀时所露出的表情,也一定有人深信不疑。

然而,库斯勒很清楚。

人不会因为羞愧而送命。

「我……我虽然的确不太适合孤高的炼金术师――」

「孤高?」

「嘿?」

库斯勒一反问,翡涅希丝就发出了怪声,彷佛她至今拼命忍住的情绪差点要爆发出来一样。

「那也是威蓝多说的吗?」

「……那……那是伊莉涅形容……不是啦,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是……」

「我明白。没错。的确是这样啊。」

库斯勒草率地做了个回应。

答案他心知肚明,结论也一淸二楚。

但并不能把一切都用道理来做分析。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解释,他也不会去干炼金术师这一行。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剖析,他那时候也就不会出声唤住骑士团的人,之后应该会挣得一份安逸的工作。从此过着无趣但安稳的人生,现在或许就身处某个城市,然后被卷入与此类似的战争中,为了明天能不能温饱而担忧。

不过,他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库斯勒冷静地心想,就某个层面来说,自己也还真是贯彻始终啊。

看着话题一旦被拦腰打扰就无法再进行下去的翡涅希丝,他皱紧眉头。

这么可爱的少女一点都不适合和孤高的炼金术师站在一起。

另外,话又说回来。

因为身为炼金术师,所以才朝抹大拉之地前进吗?还是因为想前往抹大拉之地才成为炼金术师?

库斯勒撇开视线,然后又重新移回来。

「你也稍微长大了啊。」

咕!翡涅希丝用力地吞了一口气以至于他可以听见喉头发出的轻微声响,只见翡涅希丝把嘴嘟成三角状。

耳朵则瘫软到简直像在逗人发笑。

但是,愤怒似乎成了前进的动力。

「我……我虽然还不是大人,但也……也不是小孩子……」

不明所以的转变让人哭笑不得。

库斯勒开口问:

「那是怎样――」

最后一个「啊」字来不及吐出。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

白色长发柔顺地飘落在他脸上。

按住自己的头的那只手因为紧张冒汗的关系,感觉又冷又湿。

也因此,从那柔软的部位传出来的热度才会更加明显。

简直就像火烤过的干酪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

坐起身的翡涅希丝将库斯勒的头重新安置在自己的膝上。

「我是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伸手去拿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仰望她的脸,一时之间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翡涅希丝起初还能借着刚才的冲劲,毫不胆怯地与库斯勒对看,过一会儿后,他终于无法保住气势,又一如往常地退缩撇开目光。

可是,发生过的事是事实,做出的行动也丝毫不假。

正因为同时具备柔软和坚硬的两种金属,剑才能拥有不至于使本身碎裂的韧性,以及不会弯曲的强度。

翡涅希丝就诚如一把剑,她在库斯勒的心口上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取而代之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句话:

「你是炼金术师的话,那我又是什么?」

翡涅希丝赌气地说:

「窝囊废――呀?」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让她闭嘴,然后又是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过来。

但这次库斯勒抓住那只手,并不放开。

「这也是那两个家伙教你的吗?」

他的语气让拚命想把手挣脱开的翡涅希丝停止动作。

「你……你是指……亲……?」

「不是。」

库斯勒一这么回答,翡涅希丝就猛吸了一口气,愣住几秒钟。

接着她清清楚楚地望进库斯勒眼里深处后回答道:

「不是。」

「你究竟想做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库斯勒绝对无法选择将翡涅希丝推进熔炉里。

既然如此,就算库斯勒顺利逃往南方后还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那也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翡涅希丝自称为炼金术师的真正涵义是?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她平静地俯视库斯勒。

「你想……假使抵达了抹大拉之地,你就会放弃当个炼金术师吗?」

这问题在原本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能成立。

不过,库斯勒想象那幅情景之后,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

翡涅希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

「你或许是因为个性认真才会成为一名炼金术师,不过有一件事我能笃定。」

她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你喜欢炼金术的程度也是同样认真喔。我之所以握住你伸出的手,也是因为冶炼时的你们看起来非常快乐。」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当时沉醉于锌的冶炼结果。

不过,在她眼中,沉迷于炼制的库斯勒他们看起来也是同样那么快乐的话…… 「……所以呢?要我怎么做呢?」

库斯勒加重握住翡涅希丝的那只手的力道。从道理来推论,他轻易地就预测出翡涅希丝会说出什么话。

「我可是得到你口头上的保证了喔?」

不会为了钟的铸造牺牲自己当活祭品。

翡涅希丝低头看着库斯勒,悲凉地微微笑了笑。

「那是骗你的。」

裴涅希丝将另一只手也重迭在库斯勒抓住自己的手上。

「我将死在众人眼前。然后,请你留在北方。这就是我的……抹大拉。」

身上流着受诅咒血脉的少女面容赧然地这么说道。

他们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紧急赶建一座大熔炉。

堆砌砖瓦,以石灰填补缝隙,再从地面往下挖凿出一个大坑洞好用来储放金属。 以身高是人类五倍的巨人用来泡澡的澡盆来形容那大小或许会比较贴切。

为了要容纳下铸造一口大钟所需的金属量,就必须用到这等大小的熔炉。

另外,还搭了一块横跨于熔炉上方的高台,那是用不管哪个城市都必备的绞刑台改造而成。

虽说是改造,但用途根本就和绞刑台无异。

而且绞刑台原本就有个可以让人落下的开阖式洞口,非常便利。高度也恰好,足以让人勉强忍受住从正下方蒸腾升起的热气。

只要站在高台上面,应该就能被集结在广场上的所有人清楚见到。

「有人主张我们被神给抛弃了!」

嘹亮如洪钟的音量响遍广场。

改造过的绞刑台一阵晃动,发出了嘎吱嗔吱的声音。

库拉托鲁大公彷佛气愤难平,全身发出颤抖,连一头红发和纠髯都跟着摇晃。

「但绝对没有这种事!神绝不可能抛弃我们骑士团,为了拯救掉入异教徒恶毒的陷阱而受困于这个被诅咒之地的我们,神对我们伸出援手了!」

没有人吭声,取而代之的是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吼还要炙热的沉默,并且比熔炉冒出的热气还要大量弥漫在广场上。

「将以真实的铁锤制裁异教徒,并取回此地的和平及信仰的人就是我们!」

不过,这里却少了象征信仰的钟。

当集结在广场上的众人全看向钟楼之际,库拉托鲁大公又说:

「吾辈正处于黑暗之中。你们里头想必也有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途羔羊。但是,神随时都陪伴在你我左右,为你我指明该走的道路!尽管吾辈无法瞻仰其姿态,却能明白其虚像。因为这座城市也有救读的天使降临于此!」

现场响起排山倒海的声浪以及类似在欢腾的喧闹。

佣兵们举起武器,高声吶喊。

在教会司祭的陪同下、绞刑台上出现了一抹娇小雪白的长袍身影。

双手交握在前,手腕被缚,脚踝的部分也戴上赤铜色的枷锁。那是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没入位于绞刑台下方,如同字面上形容的那地狱底层般沸腾的金属之中。

那模样显然已经不是集崇拜为一身,人人巴望她施展奇迹的圣女。

在那里只不过是个为了响应人们自作主张的期待,即将要被推入熔炉中的可怜人偶罢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因此,库斯勒恍然大悟了。那时的古代民族或许也不是因为干尽暴虐之能事,最后才被扑杀。这么想来,在卡山看到的壁画里面,在召唤龙与敌军作战的异种人身旁还可以看见普通人的身影。

用不同的角度去推测,也可以把那壁画解读成他们是为了受暴政而苦的民众挺身战斗。战后还在城市中度过一段日子,既然他们的立场最起码曾经是足以被描绘到壁画上头的话,那就应该无法断言他们当时一味地做尽罪恶滔天之事。

不过,这点却又更可能是害他们被视为受诅咒之存在的原因。即使他们不断向民众伸出援手,竭尽全力,带来了只能称呼为奇迹的神奇结果,某一天,这种事还是有可能发生。

第一次的奇迹之后,人们就会要求第二次。第二次的奇迹之后,又会要求第三次。 然后,当他们无法完全响应人们的期待时,人们就会擅自臆测。

他们是不是舍不得尽全力来帮忙呢?

错了,应该是从头到尾就在朦骗我们吧?

站得愈高,摔下来的冲击就愈惨烈。

自始至终都只被视作异乡人的他们就这样被民众从落脚处驱逐出去,最后就销声匿迹在历史的某个角落,真相说不定是这样。

即使这整个想法不过是个假说,却还是有足以让库斯勒相信的理由。

眼前发生的事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为没有人站出来对这场活祭仪式提出异议,甚至包含当时那些向翡涅希丝献上野花的佣兵们。

「这位圣女,乌鲁,翡涅希丝所带来的诸多奇迹,各位想必都听说过了吧!这位圣女会在此时此刻刚好出现在这座城市正是神给予的安排。」

站在翡涅希丝两侧的教会司祭退开来。

一直俯首的翡涅希丝在这时抬起了头。

脸上表情像是看破了什么,又彷佛在试图守护着什么。

她的身上看起来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地削落,给人一种只不过经过一个晚上,整个人却消瘦许多的印象。

「点亮圣女的火光,还有!」

库拉托鲁大公将视线移向身躯不到自已一半的娇小少女身上,然后接着说:

「藉由圣女的奇迹所铸造出来的钟,将会证明我方的正义!」:

欢呼声犹如浪涛般汹涌。

「让敌人听见我们的声音,让他们知道我们绝不会在这片受诅咒的大地上屈膝!我们是为信仰而战的勇者!弟兄们!你们不是躲在家中颤抖的可怜羔羊,而是从恶狼爪下守护住羔羊的勇敢牧羊人!因此!拿起武器!站起身来!高声吶喊!」

库拉托鲁大公挥舞着高举的手臂,放声大喊,绞刑台也随之晃动不已。

众人也响应大公的呼唤大声吆喝,亢奋的情绪达到最高潮。

红胡子的大公将挥舞的手臂停在头顶上,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光荣全归属神!」

绞刑台上的洞口应声开启,瞬间就将可怜的少女吞噬进去。

纯白的长抱以及那头更为纯白、最具特色的长发宛如天使的羽翼般散开、往下坠。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那样,出现什么神圣崇高的现象。

只不过是原本在台上的物体掉落下去这么简单的一幕罢了,瞬间完成,毫不留情。 接着传来一声钝物重击的声响,大概是枷锁上的铅坠吧。之后受到滚沸金属的强劲热气灼烧,那抹白色身影马上就化成一团熊熊烈火。随着往上升腾的热气,变成细碎火星子的长袍余烬和断裂的雪白残发细丝飘扬飞起。它们都只在空中旋舞片刻后,就又被热气引燃化为火焰。如果现场有诗人在,必会咏上一句:这就宛如人的一生。

但是,这里并没有诗人。

有的只是在城墙外面虎视眈眈的大军,以及誓言绝对会打败他们的战士。

「看见了吗!圣女如今已舍弃肉身,灵魂蒙受神的召唤了。」

库拉托鲁大公说道。

「各位弟兄!难道在见识过圣女这般勇气之后,你们还甘愿当个没出息的怯战者 吗!」

咚!大公以他巨大的脚掌用力一踏,绞刑台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敌人来犯!此刻正是你们向圣女展现勇气的绝佳机会!」

一个眨眼之后。

广场上涌出有如野默般的咆哮。

「钟不是为了激起你们的勇气而铸造!你们已经得到十足的勇气了!钟将会是『为了庆祝你们凯旋归来』而铸造!」

战士们挥舞着武器,声嘶力竭地喊叫,接着就看到载着龙的马车从各条道路驶来。

来得及制造出的数量全部都动用上了。

在骑着马的艾鲁森等指挥官的号令下,士兵踏上一条又一条从广场笔直延伸出去的大道,朝着各自被分派的城墙大门迈进。

敌军想必会吓破胆吧。

明明已经到了这关头,城墙内的士气却异样高涨。

而且,敌军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投石器的功用是破坏城墙,杀伤躲在城墙里头发抖的对手。

无法阻挡不畏生死迈步向前的士兵,以及喷发火焰的龙。

「开门!」

有人发出号令,随后便传来吶喊声以及宛如地鸣的脚步声,战争开始了。

刚才挤得连根针都插不下的广场如今只剩下几名控制熔炉的人。

库拉托鲁大公站在绞刑台上,交叉双臂凝视着远方。

「这样你们可满意吗?炼金术师!」

候在两侧的两名司祭听到这句话便颤抖起来。

他们为了让自己活命,将一名少女带领到这座绞刑台,并且眼看着她送命。

「哼。本人不爱绞刑台这种东西。比起绳子,还是剑来得好。」

语毕,他就移动庞大的身躯,不失敏捷地走下那临时搭建好的阶梯。两名司祭也匆匆忙忙跟在后头离去。

之后,有个男人顺着阶梯,登上空无一人的绞刑台。

未曾梳理的长发以及没有修剪过的邋遢胡子。

威蓝多站在绞刑台上,愉悦地眺望城里的模样,接着往脚下一看。

「那边很热吧?」

库斯勒回答:

「快点动手移走!真的要被热死了。」

洞穴下方做了用来掩人耳目的另一道底层。

满头大汗的库斯勒就位于此处,以及……

「就算没了头发,热还是会热啊……」

翡涅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