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幕

铸造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铜里面要加入多少锡。

锡愈多音色就愈好,但同时也容易碎裂。而且即使配了相同分量的锡,也可能会因为气温或天气变化而导致碎裂、或是音色不佳。这份工作讲究的是从长年来的失败以及尝试中所得到的经验和直觉,这与人们要求炼金术师的东西根本是南辕北辙。

虽然如此,他毕竟是个只能听命行事的身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竭力避免骑士团从这片土地撤退。

首先,库斯勒和威蓝多四处收集铸造钟所需要的原物料,并且动员翡涅希丝,三人一起将整个工序执行过一遍:砸碎矿石、清洗,利用酸和铅去除掉杂质,并且以实验方式尝试炼制出铜和锡的合金。他们并没有加入什么特殊材料,只是忠于基本做法,改变锡的分量,将不同比例的合金注入小型砂模。实际上的钟来得更巨大,可以将蹲着的翡涅希丝整个罩住,然而,他们到底不可能以实物大小来进行测试。就这样,调节了不同比例的锡之后,三人做出了二十种合金。

所有材料都流进铸模后,夜色也开始泛白了。

另外,在库斯勒他们来到工坊不久,伊莉涅便随后跑到外头去指示各个工坊如何制造龙的零件,尚未见到他回来的身影。因此,当库斯勒猛然从瞌睡中睁开眼睛时,整个工坊是静悄悄。

只有藉水车鼓动的风箱产生彷佛在打鼾的风声,以及炉里面炭火发出宛如蛇在吐信的嘶嘶声,在这两道声音中,威蓝多双臂抱在胸前就这样躺在地上假寐,翡涅希丝则抱紧掏灰棒靠在墙壁打盹。

这是间宽敞的工坊,因此二十个小型砂模能够在里头排列成一长排。裴涅希丝也和初期不同,体力上长进不少,更难得的是她已经逐渐掌握到作业上的要领,因此整个作业意外地比预期还要早完成。库斯勒看见酣睡中的白色身影,与伊莉涅在卡山时的对话便从记忆中复苏。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偶尔也会遇到不做出选择就永远不知道答案的情形。

至少感觉到前方有东西在等着,就毅然踏上旅途前往绝境之地的柯雷多似乎早已明白这番道理。

库斯勒微微苦笑,甩了甩头。

有些无奈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之后,他就一脚踢飞翡涅希丝抱在怀里的掏灰棒。

「起来!」

「唔,啊!」

翡涅希丝惊慌地抬起头来,她大概作了待在炉子前面的梦吧,慢吞吞地想要捡起掏灰棒。然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打盹了,便泫然欲泣地仰望库斯勒。

「……请……请不要碰我的耳朵……」

看来她想起了库斯勒曾威胁说,要是打瞌睡的话就戳她耳朵的事。

库斯勒耸了耸肩,小指伸进自己的耳朵掏了掏耳垢后说道:

「继续工作!」

翡涅希丝小嘴微张地呆呆看着库斯勒一会儿后,才回答:「是,是!」

随后库斯勒也踢醒了威蓝多,一起取出砂模中的合金做检查。

「每一个的颜色都明显有所不同。」

当工作台上摆出一整排合金时,就能看出颜色鲜明的变化。

「纯铜原是红色,随着锡的成分增加,就会逐渐从金色变成银白色。经验老道的工匠光凭颜色就可以立刻看穿锡的分量。」

「……好……漂亮啊!」

刚铸成的青铜(注:以铜及钖为主要成分的合金,即称为青铜)在旭日东升中高雅地散发出光芒,翡涅希丝不自觉地朝它出出手。

「好烫!」

「果然会有这种反应吶!」

「蠢蛋。」

被威蓝多取笑、被库斯勒白眼,翡涅希丝只能嘟嘴缩起脖子。

「颜色一看就分辨得出差异,但音色不敲看看,分不出高低。你亲自试试看。」

库斯勒把铁锤递给翡涅希丝,对她努了努下巴。

翡涅希丝虽然表现得有些迟疑,但还是忐忑不安地敲了起来。

「铜的质地柔软,所以音调低沉。加入锡后会随着分量变硬,音调也会愈来愈高。」 在库斯勒的解说下,翡涅希丝提心吊胆地敲着合金。

每敲响一声,头纱下的耳朵就会微微抽动,突然间这动作明显加剧。

「这声音……」

「这一区大概就是适合用来铸造钟的纯度。」

从红色的开端直到完全变成银白色之间,可以看到美丽的金色。那典雅的气质可称得上正适合教堂的钟楼。

「不愧是听力绝伦啊。你随时都能改行当造钟的工匠喔。真是太好啦。」

库斯勒存心调侃了翡涅希丝一句,为之气结的她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

「等我彻底研究完炼金术之后再来改行也不迟。」

「喔!」

威蓝多开怀地笑了出来,对于学会反驳的她,库斯勒也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裴涅希丝却是一脸正经。

她就这么按顺序一路敲过去,愈接近银白色,声音便也逐渐从清脆舒服慢慢转为刺耳

「不过,颜色白成这样,就会因为过硬而易碎。简直就跟某人一模一样啊。」

库斯勒轻轻地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脑袋,她立刻一脸气呼呼。

只是翡涅希丝并没有加以抵抗,反而突然将视线移向威蓝多。

「不过,这样说来为何铸钟工匠会没办法把钟铸造好呢?」

「噗哈!」

威蓝多噗哧一笑的原因当然不是翡涅希丝的问题很逗趣。

而是因为翡涅希丝的报复很小孩子气,同时也相当奏效。

她刻意对着威蓝多发问,而不是库斯勒。

「嗯,道其中牵涉了很多问题啦。在筛选矿石的时候做得不够彻底,使得杂质混在里面,另外,单单就制作巨大尺寸这一点也会引发出不少问题。」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是我也能够理解的内容吗?」

翡涅希丝表现出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不停向威兰多提问。

这明显就是在讥讽某人,而且如果因此而动怒,谁是最大的蠢蛋可就一目了然。 库斯勒一脸不痛快地环抱双臂,默默待在一旁。

「虽然我可以马上告诉你答案……不过,自行思考也是一种学习啊。」

「唔……说……说得也是。我明白了,我会想想看。」

「嗯。你就把你能想到的答案都写下来看看吧。虽然或许有很多事不甚明白,但也正因为如此,说不定你会发现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喔。」

「……还会有这种可能吗?」

「那是当然啊。比方说,在世上广为流传的那些炼金术师的恶行恶状。老实说,那里面也有一些超过我们想象的杜撰内容。」

「……」

翡涅希丝当初以监视者的身分前往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时,正好就是根据那些传言擅自塑造出对炼金术师的印象,这番话听在她耳里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她缩起脖子,抬眼觑着威蓝多。

「我不是在责怪你啦。只是说人类似乎就是带有这种特质。所以当人遇到不知真面目的金属或是生物,就会马上帮它添加上尾鳍、背鳍、胸鳍,小鱼也能变成巨龙。这些全都是想象力的威力啊。」

而且,偶尔还可能会发生超出想象力的事情,所以实验才会这么有趣。

库斯勒虽然想表达这句感想,但这么一来就显得是自己想引起翡涅希丝的注意力而开口,他只好硬是忍住。

「当然绝大部分的想象都与事实大相径庭,于是就会引发出问题来。只不过,人虽然能藉由知识或经验逐步接近真实,却也有好有坏啊。毕竟一旦知道了真相,事情看起来就可能变得陈腐无聊,就再也没有能够发挥想象力的空间了。所以我和库斯勒不一样,更喜欢女孩子好好地戴着头纱,让自己的脸看起来若隠若现吶。」

威蓝多边说边伸手将翡涅希丝的头纱位置调整好。

翡涅希丝虽然紧张地身子抖了一下,但那并非源于害怕,而是害羞使然。

「小乌鲁也最好要盯咛自己表现得像个略带秘密的女孩喔。这样比较能够勾起男人的想象空间。」

「秘密……吗?」

翡涅希丝像在背踊依样小声地重复一遍。

库斯勒狠狠地瞪着威兰多,心想他又在灌输些有的没的,但威兰多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形形色色的女孩出手啊,因为从刚认识的女孩身上最能感受到魅力啊。虽然我知道这是种罪孽,却还是身不由己啊!」

威蓝多把手覆在胸口,做出宛如演员一样的夸张动作。

库斯勒对他的说法实在不能苟同,表现出兴味索然的模样,但翡涅希丝却被为好色所困的威蓝多逗得咯咯发笑。

库斯勒注意到她的反应,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被两人隔绝在外的不愉快。

「所以说,小乌鲁你就试着写出制作巨大尺寸的金属制品时,有哪些可能发生的问题吧。」

「是,是!」

「那么……」

威蓝多看向库斯勒。

「我们要做什么好呢?在旁边看小乌鲁绞尽脑汁的模样吗?」

「……」

闻言,翡涅希丝便不悦地往后退了一步,威蓝多见到她的反应,就故意给她一个微笑,惹得她又再度略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点都不有趣的画面让库斯勒脸色一僵,不过他有几个关于铸造钟的问题尚待确认。

当他正要说出此事时,工坊大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敲得乒乓响,所有人的视线也朝门口望去。库斯勒将手搭在腰口的短剑上,再按住翡涅希丝把她往后拉。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被拉开,有个人摔了进来。

「啊?」

「伊……伊莉涅?」

翡涅希丝发出惊呼,跑上前去。伊莉涅就这么摔倒在工坊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何她就只有一只手戴着用来拿取滚烫金属的厚皮革手套。

该不会是遭到暴徒袭击,在只剩半条命的情形下逃回来的吗?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他们随后就听见一阵鼾声,说明她只是用尽力气罢

了。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啊……」

库斯勒夹着叹息喃喃说道。然后把惊慌失措的翡涅希丝从倒地不起的伊莉涅跟前推开,一把就把伊莉涅扛起。

虽然伊莉涅只比翡涅希丝高了一点,扛起来感觉却挺沉的。

该隆起的地方确实凹凸有致,剩下的重量应该就是身为铁匠的本领。

「去把床铺好。」

「是,是的!」

翡涅希丝急忙跑进工坊的里间,手忙脚乱地做准备。伊莉涅的脸上沾满煤炭,各处还有一些轻微的烫伤,八成是被爆裂开的碎片给击中了。尽管如此,疲累到失去意识的她还是在脸上浮现出把事情做完的满足感。

库斯勒轻哼了一声,让她横躺在翡涅希丝铺好的床上。

「帮她擦擦脸蛋和身体,再换一件象样的衣服。」

翡涅希丝疑惑地抬头看着库斯勒,库斯勒便耸了耸肩反问:

「还是说由我动手比较好吗?」

翡涅希丝闻言,顿时满脸红通通,拚命摇头。

「那你照顾完伊莉涅后,就照威蓝多的指示去做你的事吧。那家伙在其他事上头都吊儿郎当地,唯独炼金术不会。」

「咦?啊,好。」

库斯勒交代完翡涅希丝后就走出寝室。

「好好当那两个人的保母,我稍微出去一下。」

「寻找能够成功铸造钟的要素固然重要,但追查失败的原因也同样要紧。」

去铸造钟的工匠那里走一赵,应该就能要到铸造失败时的碎片。或许就能从纯度、 合金所用的比例等等找出失败的原因。

「这么说也是啦。」

「另外还要看看城里的状况。」

只是,认真说来,这才是他外出的主要目的。

「嗯?既然这样就把小乌鲁也带去嘛。不然她又要闹别扭了。啊,说错了。」

威蓝多不安好心地笑说:

「闹别扭的人是库斯勒才对啊?」

「……去死吧你。」

库斯勒无视哈哈大笑的威蓝多,走出门外。尽管依旧寒冷,但在晴天的太阳下走起路来反倒颇为温暖。工坊所在地的工匠街也因为阳光明媚的关系,看起来朝气蓬勃。只看这一处的话,城里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安详,不过,受到昨晚那件事的冲击之后,不可能毫无半点异状。

随后,当库斯勒来到城里的广场上时,他就知道自己预想得很正确。

「但是,这比预想还来得严重啊。」

库斯勒环视了一下附近后喃喃道。四周挤满了没办法安静待在旅店里的佣兵,有些人手拿武器大声喧闹,有些人则不发一语。聚集在广场角落的一些人也严肃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些什么。

从这些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正面积极,不过这说不定是库斯勒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导致的想法,认为他们仅仅是受雇拿钱的身分,并不会为了忠义而战斗。

而且,他们还不时抬起头,每个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库斯勒知道他们在注视什么。

是教堂的钟楼。

库斯勒离开这片广场后,又稍微在城里漫步。

在街道上来回穿梭的人潮与昨日几乎没有两样,但还是看得出变化。

路上东一角西一角各有人在高价兜售铁板、木板,以及拿厚度当卖点的麻布,而且都有一大群颞客涌上门。这大概是人们为了抵挡翻越城墙飞过来的铁球而设想出来的对策吧。一旁还贩卖着木桶,看样子这东西似乎是用来应付燃烧的铁球将引发的火灾。

人人都一脸专注地挑选这些防身用品,还不时忧心地仰望天空。

最新的投石器已来到城外,只要发动这项武器,城墙再厚再高也没有意义,这则消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街坊巷弄。

但库斯勒却暗自嗤之以鼻。

从一般常识来推想,就能发现准备这些对策根本连自我安慰都谈不上。投石器发射出来的铁球比一个人的脑袋还来得大,而且几乎都烧得通红。这种东西将会从惊人的高度掉落下来,即使是铁板也不能承受住这样的冲击。下场顶多就是人和铁板一起被压扁吧。

另外,再考虑到能有多少颗铁球从天而降掉落到这么广大的城市中,就会知道把铁板顶在头上是一件多么无意义的行为。只要不是运气太背的人,应该都不会被砸到才对。

尽管如此,人们光听到不把城墙当一回事的投石器,就足以吓得发抖了。或许就如威蓝多所说,这都是由于人们在不甚了解的事物上发挥了非同小可的想象力的缘故。

若是如此……

连城市居民和上战场的佣兵骑士们都已经是这副德性了,在他们的注视下首当其冲的那些人又会是如何呢?亦即那些负责制作群众用来寻求心理慰藉的东西,却又不断面临失败的人。

库斯勒之所以会想到去拜访铸钟工匠,虽然是出于一个单纯的想法:要铸钟就去找在制作钟的人。不过这绝不只是为了识破铸造的问题点而已。

他必须要知道自己究竟被强迫去制作什么,如果失败,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库斯勒在路上边走边问,最后终于抵达由金银工艺品师傅撑起,专以富豪为顾客的工坊所聚集出来的街区,这地方不同于负责加工其他金属的工匠街。每一栋建筑物都很富丽堂皇。只可惜原本应该展露出高贵繁华的街区,如今却毫无生气。

论究起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对这一区的居民而言,比起城外那一大群敌人,他们更害怕遇上城里的后患。铸钟工匠的工坊大门关得紧实,模样却很不堪入目。门上被丢了鸡蛋和狗屎,最严重的一扇门还被钉上鸡头。

库斯勒已经预先想象到这幅景象,所以才没有带翡涅希丝一起来。

在人烟稀少的这条路上,几名脸色凶恶的士兵围在一起,四处张望。

他们是在戒备企图对铸钟工匠做出脱序暴行的恶人,或者他们本身就是那群恶人? 库斯勒无法做出区别。

当然他们也注意到库斯勒的存在,但或许是因为从他的装扮立即得知来人是名炼金术师的关系,他们并未特别上前查问,只是压低音量互相交头接耳了一番。

摩斯勒哼了一声,伸手敲了铸钟工匠的工坊之中被糟蹋得最狼狈的一扇门。

「喂!开门!」

先敲三下,再敲两下,停顿一会儿又敲三下。

但是,对方毫无响应。

「我是个炼金术师,不会对你们不利。让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不然我就去向上头告发你们是群没用的家伙。」

库斯勒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话后,门的另一端总算传来声响。

从声音听来,大概是拿桌子之类的东西把门顶住了。

最后,喀嚓喀嚓的开锁声传了出来,接着门就开了一小条缝。

「我是炼金术师库斯勒,我要问一些关于钟的事。」

「……」

门的后面站着一个神情憔悴的胖男人,从他的模样看来大概已经有一个星期吃不好睡不安宁。

「你……你是要问什么?」

「和其他炼金术师一样啦。想问一下铸钟失败的当下是怎样的情况,还有想来看一下你们的工坊。你是工匠中的领头吧?」

「……」

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一被人非议,往往都是最受瞩目的带头者遭殃。门口样子最乱七八糟的工坊就是制钟的负贵工头所有,这个判断完全正确。男人似乎明白自己无从拒绝库斯勒的要求,放弃挣扎般地叹了一口气后,就打开大门让库斯勒进到家中。屋子是典型的工匠住家,一楼的部分就是工坊,而且甚为宽敞。平常肯定有十来个工匠在这里忙东忙西。

「还真是冷清啊。」

「……因为没有生火。」

工坊的正中央是一片用来铸造钟的大沙坑,大概是最后一次从砂模取出钟之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吧,碎开来的巨大沙块还保留着能让人联想到钟铸模的原形。

「是在这里铸造的吗?」

「……是」

「铸模用的沙从哪来的?是海砂吗?」

库斯勒直接切入正题。反正应酬的话听在对方耳里也只是徒增他的困扰吧。

「……是的。这里用的都是海砂……春天时,我们会从河里汲取出圣人祭中圣选出 来的融化雪水,拿它来清洗海砂,这里用的就是那些砂。」

「看来你们的清洗方式……也非随便敷衍了事啊。」

库斯勒捏起砂含进嘴里,尝不到盐味。他把砂吐出来后,发现熔炉前面摆了一个用布盖着的庞然巨物。

「是钟吗?」

库斯勒指着那东西问,男人点了点头。库斯勒朝它走近,把布掀起。看见的不是倒在一片血海上的尸体,而是横七竖八,出现了无数处龟裂的大钟,样子惨不忍睹。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啊?」

「谁知道……可能是天气……又或者……」

男人精疲力竭地回答:

「说穿了,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弄清楚钟会裂开的原因……气温、湿气、风、铜与锡的混合方式、比例等等,能推想到的原因要多少有多少……要做好这份工作,第一要务就是永不气馁。钟的脾气阴晴难定,时而顺利完成,时而遭遇失败……我们向神祈祷、向精灵祈祷,永远都全力以赴。即使还是面临失败,也绝对不放弃,这样才是铸钟人。」

男人的口吻虽然虚弱,双手却紧紧握拳,握到连指节都泛白了。

库斯勒冷静地分析出这男人的贵任感应该很强。

「既然如此,就再挑战一遍看看啊?」

库斯勒淡然地问道,男人那肥胖臃肿的身髓却吓得抖了起来。

他怯弱地看着库斯勒。

「办不到吗?」

库斯勒再次发问,男人就垂下目光。

「如果只有我遭到非议……我会继续做下去。可是……」

「下次再失败的话,全家就要一起被拖到火刑台上吗?」

这种下场是否真的会发生,没有人知道。

但男人对此深信不疑,城里居民眼里的猜疑强烈到让他不得不灭了炉里的火,还将大门深锁。

不过,在家门口遭人那样对待的现状之下,他会这么自保也是无可厚非。

「能够被分配到这样一间工坊,你的收入和名声应该相当不错吧?」

库斯勒环顾工坊一圈之后,继续说:

「可是当铸造不顺利时,也就从相对的高处摔了下来。」

「……」

男人没吭声,只以低头颤抖代替回答。

「运气太差了啊。」

「就只因为这样!」

男人抬起头,发出怒吼。

库斯勒平静地承受他的反应,耸了耸肩。

「就是这样啊。世事大抵都是如此。」,

库斯勒拔出短剑,用剑柄敲了敲钟身。虽然发出的回响因为龟裂而听起来有点奇 怪,不过音质本身可称得上美妙。

「人终究只能任由那些没天理的事玩弄,并在其中拚命挣扎而已。」

「……」

库斯勒捡起几块大概是被其他炼金术师切割出来的沉甸甸的碎片,再塞进自己系在腰上的麻袋里。

接着,他盯着男人,脸上堆满笑容地说:

「然而就是要在这没天理的风暴中,尽力去抓住自己渴望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有趣啊。」

「……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一名炼金术师。」

「没错,所以我才会甘愿当个炼金术师。」

男人因怒意涨得满脸通红,他先是恶狠狠地盯着库斯勒,最后终究卸下力气,俯首相对。

库斯勒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个分歧点,端看他能否从这里往前跨出一步。

不畏失败,也不畏自己的死活,只是一味朝着目的向前冲。倘若在这里止步,即使今后他仍能苟延残喘,等着他的也仅仅是个毫无意义的人生。人既然终将一死,那么无益地偷生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库斯勒一眼扫过这空荡荡的工坊。

突然注意到通往二楼的阶梯。

「虽说如此,我也不是不同情你啦。」

当他将目光从阶梯移回工匠男人的身上时,只见对方用一种惊讶万分的眼神看着

他。

「当你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时,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随之改变吶。虽然我无法苟同, 不过低头认轮关起大门……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

库斯勒留下这句话后,便掉头离开工坊。

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口探头张望的是那名工匠的几个年幼孩子。

过去的他总认为人必须反复做出严峻的抉择,不顾危险只管一直走在通往目标的正确道路上,才是独一无二的真实。但是他最近学到了另一个可能的选项:马虎做出对的决定,其实也无妨。

话说回来,他此行之所以不带上翡涅希丝,就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若是被他知道钟的铸造攸关性命,那女孩说不定会先把自己的命贡献出来。

既然如此,库斯勒就得在掌握住与制造钟相关的各种情况下,再多思考一件事。 也就是伊莉涅点醒他的事。不要各自独活,而是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城墙外的投石器虎视眈眈,城内因猜疑而搞得人心惶惶。铸钟或许属于只能听天由命的那一类,但炼金术师不会把是否能够活下去这件事也全寄托在运气上头。既然他们要做的是一旦失败就可能命丧城市居民之手的东西,那么就应该先做好结果有了万一的准备。

不过,他能有什么方法呢?当库斯勒思索这点时,表情突然为之失笑。

他不认为艾鲁森会不清楚目前铸钟工匠的遭遇,他应该知道万一铸钟失败,会意味着怎样的后果。

即使如此,他还是让库斯勒他们去冒这个险,这男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面表露无

遗。

结论是,库斯勒这些人对他而言真的就只是道具。在需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得出来展现本事,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工具箱里可不是艾鲁森的目的。

库斯勒在心里咒骂一句:哪能这么便宜了你。

因此,他很认真地思索。

不能在这里丧命,更不可以让骑士团撤离。

关上大门,祈祷灾难离去,这可不是炼金术师的作风。尽管如此,现在的他该做的事也并非牺牲所有一切好让自己往前进。

「……成了个窝囊废啊……」

他自嘲地喃喃吐出这句话,当肺腑里的窝囊都随着吐尽之后,肚子附近却出现其他某种温暖的感觉。

库斯勒为了冷却身上的感觉,大口地吸气,吐气。

吐出来的是一团白色气息,白得跟某人一样。

库斯勒回沏工坊后,就把钟的失败作碎片硬塞给没什么干劲的威蓝多。

威蓝多没有说话,只用眼神向库斯勒询问外头的状况,库斯勒也仅耸了耸肩,光这样他应该就能猜到大致上的答案了吧。

合金的重量和体积会根据混和的金属比例而改变。只要慎重加以测量,就能知道各以多少比例混了多少分量,另外也可以丢进熔炉内,让金属熔化后再加以分离。

这部分的作业就交给威蓝多,库斯勒的视线转向翡涅希丝。

「你有想到什么答案了吗?」

「……姑且算有……」

她一点自信都没有,但库斯勒看见石盘上的内容后,微微点了头。

「能写出那么多来算是不错了。毕竟乱写一通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概是库斯勒的话太出人意料,翡涅希丝稍微惊讶地望着库斯勒,之后才紧紧抿起嘴唇好掩饰自己脸上的喜悦。

「而且……有几点算是正确答案。」

「咦?」

「体积大的东西在冷却时容易裂开,确实是如此啊。你怎么知道这种事?」

以往翡涅希丝总爱装模作样,打肿脸充胖子,可一旦被人称赞,她却又畏缩了起来。简直就像在对人说:快来欺负我、捉弄我。

「以前……我曾在采石场帮忙过。是那里的人教我的。」

「用火烧过,再浇水冷却的方法吗?」

「是的。」

物体受热后会膨胀,冷却就会收缩。像岩石那种硬物,体积愈庞大,热胀冷缩的差距也就愈大,于是当物体本身承受不住时,就会产生龟裂。

「合金的混合状态不均匀,这一点也不错。」

「……我是从使面包膨胀的做法中学到同样的道理。如果面粉和得不够均匀,在烤的时候就会裂开……」

「砂里面是否混有盐巴这一点呢?」

库斯勒方才最先确认的也是这件事。

翡涅希丝嗫嚅不安地回答:

「在盐田周边的事物都会因为盐巴的关系产生裂痕,甚至碎掉。像人的手、脸,还有铁器、岩石。」

库斯勒平生没见过盐田。

但翡涅希丝却在那里亲眼见过人的手脸因为过强的盐分而皮开肉绽,东西也因此生锈腐蚀。

库斯勒的脸色突然转为阴沉。

「……怎么了?」

翡涅希丝带着畏惧询问沉默不语的库斯勒。

库斯勒相当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种知识我都是从书本上得来。」

「咦?」

「你却是从经验上得知。你的旅程……」

库斯勒很不痛快地说:

「真让我羡慕。」

或许是库斯勒表现出来的怅然若失太毫无保留,使得翡涅希丝一时之间没能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翡涅希丝经历的是一场过于严酷的逃亡之旅。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让人羡慕的事,只是一趟艰辛悲伤的逃难。会对此感到羡慕的人,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说话不负责任的家伙。

然而,库斯勒是个一直都封闭在工坊里过活的人,只透过书籍去认识这个广阔的世界。

因此,库斯勒是真心羡慕她的旅程,才说出这样的话。翡涅希丝似乎想通了这一点,终于小声地开口响应道:

「我也觉得如果旅程中有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真的很可惜。」

「而且……」

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说不定奇迹就会出现了。」

她的笑容有种莫名的悲伤,会让人忍不住去想当时若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只要有库斯勒相助的话,说不定就能挽救某些人。

库斯勒一见到她流露出这么切身的渴望,不禁埋怨起自己的一时胡涂。

但他还是反射世地回答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

语气斩钉截铁。自己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你就只在这种事上面表现得很坦率。」

翡涅希丝虽然悲伤,却又有种莫名的喜悦。

很快地,原因就被揭晓了。

「可是,你还是救了我。」

在道世上已经无依无靠的少女。被她倚赖这件事,不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有时还会遇见值得开心的事。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的橱柜,它的锁头正在吱嘎作响。库斯勒用尽他所有的能耐才能维持面无表情。

然后,他如此回答:

「有用的工具本来就该好好珍惜。」

翡涅希丝缩起脖子,状似卑屈地抬起绿色的眼珠觑着库斯勒。

不过,这演技实在太过拙劣。

「意思是指『搭档』对吧?」

曾几何时,那双眼睛里竟然开始浮现出不服输的光彩。

库斯勒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还只能算是『包袱』的范畴吧。」

「那也没关系。」

翡涅希丝重新面对石盘。

「只要你肯带着走就好。」

虽然库斯勒没能看见她此时的表情,但并不因此感到遗憾。

炼金术师拥有能从平凡无奇的石头堆里找出黄金的眼光。

伸手在翡涅希丝的头上拍了两下之后,库斯勒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接着过没多久,威蓝多就红着一双被井水冻得可惨的手,走回室内。

「如果我也能帮忙就好啦。」

伊莉涅睡不到中午就起身,当然她并非自己清醒。而是负贵执行火焰喷射器量产的工坊派人前来,只好强行把她打醒。伊莉涅听完来人的报告就下达指示,这期间还有别的工匠过来,拜托她去自己的工坊走一趟。

她虽然一脸不悦,却还是利落地做出指示,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嚼起面包,彷佛在表示不管怎样肚子里先塞点东西要紧。她边吃边说:

「不过,我想很难啊。」

她穿着工坊的工作服,外面披了一件应该是某个工匠给她穿的男性上衣。

「就算是单纯做个铜板,想做成很大一块也是件难事。更别说像一口钟那样涵盖曲面的东西。况且,还期待你们能够百发百中是吧?这也太没道理了。」

「因为上面的人就是认为炼金术师连这种没道理的事都能办得到。」

伊莉涅像是自己被责备似的,怃然叹了一口气。

「道表示抱持这种期待的人是笨蛋。而且听起来,你们就连每次钟的制作都要有教会的司祭在现场与会的道理都还不知道吧。」

伊莉涅语带避讳地说,库斯勒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司祭出现在工作现场是有原因的吗?我还以为铁定只是仪式上的一环。」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无法十万火急地去别的城市弄一口钟来了事吧。那名铸钟工匠之所以干脆把工坊的火熄灭,也是因为整件事并非他在工坊里一口气先铸造出好几口钟,再将完好无恙的一口交上去就能解决的关系。

「祈祷或许多少有点效果……不过司祭差不多算是个施压的角色啊。」

「怎么说呢?」

「为了让铸钟工匠即使面临失败也无后路可逃,一般而言,不管哪个城市都会在一周内选定某一天为钟的铸造日并于当天进行铸造。然后,如果失败,就得等到下一周的同一天再进行,这是没有人可以插嘴的惯例。目的是为了防止工匠因为害怕失败就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作业。因为铸造钟的基本就是一直做到成功为止啊。」

「因为司祭每周都会现身,所以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做啊……」

「没错。」

在城市中他人的目光永远都跟随在自己身边,以至于人人在这里生活的同时还汲汲于名声。

这对至今为止总是单独进行作业,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炼金术师而言,根本就是件无关痛痒的事。

「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困难重重啊!你们要再次启动的可是曾经中断过的铸钟作业喔。」

简直就像亲眼目睹过那名縳钟工匠的窘况一样,伊莉涅充满同情地说道:

「而且,我还听说过教会派司祭大人到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为了象征添加恶魔之锡是件必须严谨看待的举动。」

「恶魔之锡?」

翡涅希丝立即对这类单字产生反应,伊莉涅苦笑地解释说:

「因为锡很脆弱,很不受工匠的欢迎唷。而且还会发出凄厉的哭声。」

翡涅希丝闻言吓了一跳,库斯勒便补充道:

「锡在寒冷的地方会哭泣。」

翡涅希丝眯眼盯着库斯勒,彷佛在抗议他又说这种无聊的谎话,但伊莉涅这次却难得地偏袒库斯勒。

「是真的喔。那声音类似沙沙,还是该说吱吱呢……所以也有人形容锡是娘娘腔的金属。虽然这是种失礼的说法。」

「钟里头加了锡之后音调会提高,也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

「呲!」

伊莉涅朝库斯勒咧了咧嘴后,猛然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得赶快回去干活了。」

「量产的情况进行得怎样了?」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伊莉涅的脸上便浮现出浓浓的笑意,宛如泛着青光的刀身。 「很顺利喔。就交给我去办吧。」

既然重视准确性的工匠都这么说了,必然是真的。

「那我走啦。」,

伊莉涅说完就转身离开工坊了。库斯勒面带微笑地目送她离开,心想她真是个活力充沛的小女孩。

话说回来,伊莉涅提到的事相当重要。

钟的铸造果然与其他的金属炼制大不相同。

「城里的工匠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准确性啊?」

若非真正在城里生活过,并且曾经站在管理群众的立场上的人根本就难以察觉司祭在场的真正用意吧。如今得到这项情报,更让库斯勒的想法趋于某一个方向。

他盯着伊莉涅刚离去的大门,开口问道:

「威蓝多,你有勇气将一切都赌在钟的制作上吗?」

他故意使用「勇气」这个单字。

不过,威蓝多似乎碰巧正探头伸进熔炉里做检查,一道慢悠悠的声调把答案传送过来:

「说实话,我可没有啊。」

「咦!」

翡涅希丝惊呼一声。

「因为这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但是……」

翡涅希丝欲言又止。要是真的按照艾鲁森的吩咐去做,顺利完成了钟的铸造,再配合龙的量产,在向莱特里亚发动反击的大军之中,库斯勒他们无疑会跃升为中心人物。

如果艾鲁森真的实现了执掌莱特里亚的计划,那库斯勒不但能追寻柯雷特留下 的足迹,还能彻底翻遍整个莱特里亚。

道么一来,或许他就能够找到。

「你是指这件事成功后能带来的报酬吗?」

「……」

沉默并非翡涅希丝的专属,就连威蓝多这时也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钟的铸造原本就是在涵盖失败的可能性之下进行的工作,但上头却要他们准确地一次完成。

而且,还加上了如果制作失败,城里所有的怨念怒意八成就会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现况。

当然,并非毫无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凡事端看你怎么去想。」

库斯勒继续说:

「木头燃烧完之后还会剩下炭。(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有什么方案喔?」

「重要的是只要别失败就行了。所以为了屏除失败的可能,就干脆不要成功。」

「……?……?」

翡涅希丝整个人困惑不已,彷佛库斯勒对她出了一个天大的谜题。

一注意到库斯勒露出笑容,她就气恼地缩起下颚。

「这里共有十九名炼金术师,其中总会有人成功吧。」

「……所以是?」

「既然如此,让那些人去做就行了。」

「啊?但是,这么一来――」

「只要有一口钟成功铸造出来,骑士团就能迎敌反击,我们也就有活路可走。我们要做的只是装作在铸钟就行了。」

若是还在稍早以前,库斯勒绝对不可能产生这种想法。

「这样一点都不像库斯勒吶。」

威蓝多嘻皮笑脸地做了回应,却没有否决他的话。想来威蓝多也逐渐听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而且,这件事对其他家伙来说,单纯是为了活命的手段,但就我们而言,它还包含了莫大的好处。」

库斯勒把手掴在翡涅希丝的头上。

「因为我们身边有这家伙在,只有继绩留在这片莱特里亚的领土范围内,接触古代知识的可能性才会保留给我们。没必要非得立身于反击大军的中心。只要我们能再次发现像龙那样的秘宝,肯定也会得到十足的好处,反倒没必要在这里拚上性命。」

威兰多毫无畏惧地笑了。人对世事的看法会随着是否知道某件事实而产生巨大的改变。

另外,与其一味选择追寻最大极限的利益,倒不如从长期的目光来退而求其次,这么做有时会让人得利更多。身边如果有必须守护的人物,便更该如此。

「危险的任务就交给那些只能靠此事出人头地的家伙吧。在铸造钟这件事上全力以赴,太过危险了。」

「你这家伙还真恶劣啊。」

「什么都不知道才更恶劣。」

库斯勒耸了耸肩,视线转朝向翡涅希丝。

「只会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方式,并不是最好。」

裴涅希丝脸色一沉,微微低头,这句话是对她的讽刺吗?还是……

「可是,真能这么顺利吗?」

「啊?其他家伙有这么不牢靠吗?」

库斯勒一反问,威蓝多就耸了耸肩。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其他家伙会不会也想把这件危险的任务交托给别人去做 啊。」

原来如此,库斯勒心想。

「窝囊废意外地多啊」

「不把自己算在内吗?」

「……」

库斯勒狠狠瞪了威蓝多一眼,然后堂堂皇皇地回答:

「我这显然是条计策。」

威蓝多嗤嗤地笑了出来,表情甚是无奈。

「这份厚脸皮任谁都敌不过啊。」

「只是,一味期待那些人会如我所愿地行动倒也确实有风险。」

大家互相都以为有其他人会动手的话,最后将会沦为僵局。

「其他工坊的情形如何?」

当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前往教会书库的那段时间,威蓝多在工匠街闲晃了一阵子。他应该多少掌握到其他人的动静。

但威蓝多却把脸别向他处,说出这种话:

「你不会自己去调查看看吗?」

「……啊?」

这家伙突然怎么了?库斯勒正感到愕然的时候,威蓝多打了个大呵欠。

「哪有赚不到任何好处,却轻易把情报告诉他人的道理呢?」

「……」

库斯勒又惊又怒,回答道:

「那我提供相对的代价给你,总行了吧?」

威蓝多立刻眉开眼笑,彷佛在表示库斯勒真是一点就通。

「就算我们要假装在铸造钟,也还是得向上头报告进度吧?这种麻烦事就全都交给你啰。」

「……就这种事啊。」

倘若被人发现他们在铸铲上态度消极,艾鲁森这个人说不定会动些手脚让他们不好过。这种时候最有可能的就是把翡涅希丝抓去当人质。

表面工夫绝对要做足。

「相对地,我会提供怕生的库斯勒没办法收集到的情报喔。」

「你……!」

库斯勒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痛恨地盯着威蓝多。

「想要吵架吗?」

「呵呵。就是这种反应啊。库斯勒只要一到别人家的工坊,搞不好就会马上跟人吵起来。」

库斯勒对此也有一点自觉,他虽然觉得苦闷却没有辩驳。

只是,他感觉到不同于威蓝多的视线射过来,便转过去。

「你看什么看啊?」

「咦?」

翡涅希丝的耳朵咻地弹了起来,然后像要让自己缩小一样耸起肩膀。

她的眼珠充满好奇,滴溜溜地转动着。

「你……很怕生吗?」

库斯勒没有理会翡涅希丝,而是满脸苦涩地转向威蓝多。对方则哈哈大笑,没有多作回答。

最后,库斯勒轻轻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头,藉此搪塞过去。

「不过,分工合作很重要啊。难得有这些人手,应该好好让每个人各展所长唷。」 「你一开始这样讲不就好了吗?」

威蓝多翻身穿上外套,宛如手指抚过麦穗一样巧地避开了库斯勒的责怪。

「那么,好事不多磨。如果情况乐观,我会好好煽动他们。」

「……你至少要给我好好派上用场啊。」

库斯勒会说来惹人动怒的话就是这种程度。但其实这也是一种信赖表现,他知道若是威蓝多,一定能够让绝大部分的人无所顾虑地与他打成一片。

「你也是啊。」

他留下这句话后,就前往工匠街去,库斯勒目送他离去后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怕生,只因是「利息(库斯勒)」罢了。

然而,这种主张却反而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库斯勒再度发出叹息。

留在工坊的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为了着手进行自己被交付的工作而聚在熔炉前面。 「还有想到其他的吗?」

石盘上列满一整面的物品名称,从贵金属、宝石的等级直到所有种类的矿石。

而且还有动物名称加上身髓部位的组合。也就是骨头、肌肉、血液、眼珠以及内臓,甚至还包括脑浆。名单上的动物则是从牛马鸡只一直到青蛙、蝾螈、蝙幅都有。

除此之外,药草、毒草这一类也被写上去。这全是一些据说在铸钟时混进去,就可能使炼制出来的合金效果更好的材料。

尽管其中有几项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效果,但还是姑且列了上去。

当库斯勒沉吟着还有什么可能时,翡涅希丝突然拿起石灰在石盘上写了几个字, 斯勒看了之后不禁噗嗤一笑。

「骑士团的徽章?」

「教会的东西也要。比如项链之类。」

「的确……把这种东西丢进炉里面,却还是失败的话,结果就只是证明两边都不 行啊……」

但库斯勒会笑出来当然是另有原因。

「真亏你能想到这个,你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

就连库斯勒都没有想到如此大胆的点子。

翡涅希丝却天不怕地不怕回答他:

「不管哪一方都做了不少违背神之教诲的事。」

库斯勒心想,她虽然长得一脸可爱无害的样子,却很有成为可靠搭档的潜力啊。 「那接下来,就一个一个去试吧。」

「是!」

翡涅希丝凛然答复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两人将昨晚试作的铜锡合金全都熔掉后混和在一起,然后先掺入纯铜增加体积,分成几等分之后再将锡按不同比例加进去。

最适合铸钟的比例是锡要占铜的两成分量,因此他们以此为标准,阶段性地调整出前后几种比例。由于早就知道之前铜和锡使用了多少分量,所以库斯勒要求翡涅希丝去计算出要怎么添加才能够得到目标的合金比例。翡涅希丝在石盘前面驼着背、扳着手指拚命计算的模样,简直就像松鼠死命思考要将食物藏在哪里一样,让人愈瞧愈觉得可爱。

需要体力的劳动她也逐渐上手,柴薪和木炭在熔炉里的堆放方法也大致都记住了。 虽然在温度调节上仍有不熟练的地方,但偏偏这点又是光用嘴巴无法把人教会,

未来她自己应该就会慢慢融会贯通吧。就在库斯勒看着简直就像一块吸水海绵一样,不停吸取经验的裴涅希丝时,他突然领悟了一件事。

威蓝多之所以把这个麻烦得要命的工作推给他,或许是早就料定他会接受的关系。 原因绝不只是库斯勒这个人不擅长与其他炼金术师交际,并且稳妥地收集其他工坊的情报。而是因为威蓝多明白这项无聊透顶的作业根本就不能为他带来好处,但对库斯勒而言却不同。换句话说,虽然乍看之下他无法从这项作业得到什么,不过只要有翡涅希丝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

这个少女有所收获,便是库斯勒的收获。

库斯勒漫不经心地瞧着翡涅希丝东忙西忙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啊。

把这一连串的工作做完之后,一晃眼时间就已近黄昏了。

威蓝多和伊莉涅理所当然地还没回到工坊。如果按照以往,库斯勒会带着翡涅希丝到街上去用餐,可是他们的作业还没完全结束。碰巧在别间工坊帮忙的小伙子从门前经过,库斯勒就叫住他,塞给他一些银币,吩咐他去跑腿买些东西回来。

这段期间,翡涅希丝也为炉子里面那一口装满了铜和锡的坩埚,忙着添柴加炭、调整风箱。她那持续了一整天的慌乱也终于在这时沉稳下来。

当工作只剩下等待炭火烧尽,炉子的温度慢慢下降的时候,去跑腿的小伙子也刚好把食物带回工坊。

因为是从路边摊贩买来的东西,所以就只是干巴巴的黑面包之间夹着没有去筋的肉片和廉价干酪。

尽管如此,库斯勒姑且还是将面包和配料分开,确认里面有没有被加入奇怪的东西之后,才递给翡涅希丝。既然城里有十九名炼金术师,说不定其中会有人盘算着要除掉几个碍事的竞争者;或者敌军的暗杀已经越过城墙潜入这里也不无可能。

然而,库斯勒如此谨慎小心的举动,却让看在眼里的翡涅希丝皱起眉头。

「面包大小都一样啊。你这样做很不符合餐桌礼仪喔。」

听到翡涅希丝的纠正,库斯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翡涅希丝似乎很在意炉里的情形,她搬了个长形木箱放在炉前,直接坐在上面边吃边瞧着火势。库斯勒也在离她稍微后方的另一个木箱上,坐了下来。

他偷瞄了几眼炉火映照下的翡涅希丝,心里产生一种她已经坐在那儿好些年的错

觉。

掺进坩埚之中的新材料似乎已经与原本就在的金属完全融合了。

而且,分离合金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

既然如此,就只能盼望新的合金能比旧有的还更有用。

当库斯勒联想到这点时,又记起一件事。他从胸口取出一张羊皮纸,摊开来看,心想:效果不是早已明摆在眼前了。那是柯雷多遗下的留言,光靠找到这一张羊皮纸,翡涅希丝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这或许是一张指示着抹大拉之地的地图。

柯雷多留下的东西有可能与传说相关。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吗?」

这个问题冷不防地传进耳中。

「啊?」

「你看起来一脸奸相。」

库斯勒哼了一声。

「废话,这可是藏宝图唷。我看起来当然会像个坏蛋。」

而且,只要将那份宝藏公诸于世,说不定会带来超乎常理的影响。

「说实在的,我才不想管这什么狗屁戦争,只想赶快去追寻柯雷多走过的足迹。」 这片北方大地是由骑士团统治或是由异教徒统治,其实库斯勒根本就不在乎。 他会担心骑士团落败,也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费用等等全都来自于骑士团罢

了。

只是,热衷于神之教诲的裴涅希丝大概还无法对这点通彻了悟吧。库斯勒心里如此琢磨,但翡涅希丝却只是盯着他手上的羊皮纸,一声不吭。

「什么嘛,你不生气啊?」

「嗯?」

「『这可是足以证明神之正统性的战争,你怎么可以用狗屁来形容』之类的反驳呢?」

库斯勒不怀好意地笑着反问,翡涅希丝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如果真心想要确认神的教诲是否正确,便该知道发动战争这点本身就是个错 误。」

「让人佩服吶。」

听到库斯勒这么赞她,翡涅希丝便一脸正气,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不过,如果可以赶快动身去寻找就好了。」

接着,她还笑容亲昵地这么说。

偏偏一旦遇到有人对自己温柔,库斯勒就会皱起脸。

肯定是因为这份温柔会逼使他不得不正眼面对与现实不合的部分。

库斯勒的心中充满罪恶感。

「但那对你来说,可能一点都不会觉得开心。」

「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应该什么都别说才对。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现实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就应该沉默下去才对,可库斯勒还是开口了。

「……你看到卡山的情况了。被诅咒的血脉并不只是关于外表的传说。如果这份留言是真有其事,柯雷多经历过的旅途上真的沉睡着很不得了的东西……这趟追寻之旅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件好事。」

因为被诅咒的血脉将成为有凭有据的事实,再也不是关于外表的传说。

库斯勒若是要追寻自己的抹大拉,对翡涅希丝造成伤害将会是必然的结果吧。

库斯勒说这些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纸上,所以他并不知道翡涅希丝现在是何种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

因此他一时之间没听清楚这个回答。

「一定不会有这种事。」

库斯勒抬起头来,只见翡涅希丝露出一抹悲戚的微笑。

「或许就像在卡山发现的那样,我的族人是因为凭借惊人的技术攻占了城市,才会遭到人们畏惧嫌恶,但即使如此……」

感觉再稍微触动一下,就会突然哭出来的翡涅希丝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昂然地把背挺起,展现出某种强悍。

「我依旧认为技术的好坏取决于使用的人。事实上,你就利用龙守护了我们。」

从卡山顺利逃出生天时,翡涅希丝在龙上面笑了。

她说有活着的感觉。

库斯勒此时此刻才总算发觉自己听懂了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你的梦想是得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并且你不是要用这把剑去伤人,而是要守护 人。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你就一定能够证明技术本身并不邪恶。我常常在想……」

翡涅希丝脸上转而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同时说道:

「如果是忠于自己的梦想的你,说不定可以帮我解开这个血脉的诅咒!」

宛如熔炉中摇曳的火光所幻化出来的一场短暂梦境。

库斯勒之所以会这样想,是由于他无法相信这个对自己寄托了完整信赖的少女真的存在的关系吗?又或者,如今在他眼前的人深受古代智者招来的灾厄所苦,这么悲壮的情节害他的真实感受无法顺利涌现?

答案或许是两者皆是。

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在他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向翡涅希丝转悲为喜的脸庞。

为了确认眼前的翡涅希丝是否真的存在,他皱起眉眼凝神细看。

「……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不要奢望我创造出奇迹。」

「不是奇迹。而是从观察和经验得出的……推论。」

在库斯勒掌中的脸蛋似乎有些惊慌,并且眨巴着眼睛这么说道。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副模样,淡淡地笑了。

只是,这笑容中夹带了几分自嘲以及慨叹。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翡涅希丝竟然会期待自己能帮她解开诅咒。这不就正好又给了追寻旅途的另一种解释:恐怕他将会伤害到如此期望的翡涅希丝。

库斯勒自然毫无能够响应这份期待的确信。他的身分隶属于骑士团,骑士团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贪得无厌,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在不久的未来那龙形兵器将沦为被人滥用的下场。

另外,当他们又有了新发现时,这次可就不一定能够阻止它被拿去用在罪大恶极的侵略上。搞不好还会产生早知道就别发现它的懊悔。

这点程度的现实面,翡涅希丝肯定也能够预先看透。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出那样的话。库斯勒隐约能够明白个中原委,所以笑容中才会掺杂了慨叹。

现今世道太该死。自己又不过是个受雇于庞大组织的小蝼蚁。当眼前有着追寻奥里哈鲁根之剑这么伟大的目标时,更容易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生苦短,能够获得的东西又少的令人感到无奈。

然而,翡涅希丝一族的存在或许能够帮忙打破这个常理。

世道宛如一种以无数条丝线缠绕交织而成的麻烦东西。

既然就连金属,神都不愿以单纯的型态将其埋蔵于土地中,那么抱着期待或许并不是明智的行为。

即使如此,至少就这么一次吧。

库斯勒想到此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同时从翡涅希丝的脸颊上把手缩回。

他对自己说:这种念头将会让自己摔得很惨喔!不要大意!这可是个恶劣毒辣、阴险残忍的世间。如果没有这点觉悟,将会承受不住太多事情。

「不要做这种期望性的观测。」

不过,他带点捉弄意味地对翡涅希丝这么说。

「……我才没有在期待什么哩……」

于是,被库斯勒的坏心眼惹得竖起耳朵、鼓起脸颊的裴浬希丝就这么从长形木箱站了起来,回头做她的工作去了。

合金愈融合愈是难分离,事前也无法轻易预测出将会得到怎样的成品。关于这部 分,相较于跟乌鸦一般黑的炼金术师,翡涅希丝实在太过纯白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于翡涅希丝融入自已的生活中感到恐惧。库斯勒如此揣想。

但他相信在这个动荡不稳的世道之中,自己的反应实属正常。

因此,当这段谈话结束之后不久,忽然听到那声音时,库斯勒的第一个反应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这是什么声音?」

停下手中动作的翡涅希丝一时忘了自己刚才被捉弄,开口向库斯勒问道。

因为那声音实在大得惊人。

「大概是天塌下来了吧。」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口气。

「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或许也是这种声音吧。」

他们再度隐约听到「咻」地有东西破空而降的声音,随即则传来类似树干石块同时被砸碎的声音。感觉上大地似乎也微微被撼动。翡涅希丝的脸上完全失去血色,开始哽咽惊慌起来。库斯勒打开工坊大门,朝外探头一看。今夜大概是乌云密布,天空中没有半颗星星。第三次划过天际的声音马上又传来,接着是让人懐疑巨人在跺脚的轰鸣。每当轰隆声响起时,人人都会吓得伏在地上,看不出来他们是否淸楚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

而且道样一来,反倒更为凸显城市的静谧。

「城里正逢危机来袭却听不到钟声,确实有点阴森吶。」

神已经抛弃了我们。

这种说法也不见得有那么夸张了。

「技术归技术。」

库斯勒一开口,就听到第四次东西坠落的声音。

投石器正从城外发动攻击了。

「并不会挑选使用者。」

第五道坠落声之后,骑士团中终于有人吹响喇叭与之对抗,彷佛在宣告,我们人在这里!

另外,还听见以悲痛的决心发出的吶喊声:「没有神的话,就只有靠自己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关上门。

当他走回工作室时,只看翡涅希丝瘫软在地。

「这城市如此广大,一时半刻打不中的啦!」

况且也没听到交战前的吶喊声,这就表示敝入并没有打算真正攻进来,恐怕只是兼作威吓的试射而已。敌人比预料中还提早完成投石器的组装。看来当时城墙外面那幅磨磨蹭蹭的组装光景全都是在装模作样。

骑士团这边会怎么对应呢?龙的量产若是赶得上,会先下手为强让它们上战场吗? 还是要等到钟的铸造完成之后?

库斯勒抱住吓得全身发抖的翡涅希丝,脑子里的思绪飞快转动。

再隔了一段时间后,威蓝多带着消息回来了,

飞射进来的铁球表面刻有文字。

上头写着:这是神之锤。只等两晚。撤出并交还城市。

「我还去广场绕了一下,情况相当混乱啊。我曾经看过一度起兵叛乱的城市,现在就跟那没什么两样。」

虽然是危言耸听,但这下就表示城里入入都手拿武器聚在一起,若说不是叛乱也很令人难以相信。

「伊莉涅呢?」

「她人没事唷。龙的量产正好来到紧要关头,她甚至连外面的巨响没发现。」

「真不愧是她啊。」

库斯勒轻笑了一下,接着又喟叹道:

「又要利用龙来突围了吗?」

库斯勒看向威蓝多,威蓝多也会心一笑。

「逃,是要逃去哪里呢?」

背海的港边城市。即使有船也无法载上所有人,如果上头稍微表现出打算逃跑的意思,底下的人恐怕立刻就会采取相对的手段吧。

库斯勒的脑海里浮现「一网打尽」这四个字。

进到布袋里的老鼠该怎么脱身呢?

库斯勒正在思考时,工坊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令!」

气喘如牛的传令兵似乎已经奔走了许多地方,全身大汗淋漓。

「要我们施展奇迹?」

就算库斯勒以轻率的语调反问,传令兵也依旧面不改色。

「佣兵们在惹事生非。大人认为不由你们出面,事情解决不了。」

库斯勒觑了一下威蓝多,威蓝多则耸了耸肩。

看来布袋中的老鼠首先该做的事是要阻止同伴彼此自相残杀。

「但是,究竟为什么非由我们出面不可呢?」

倘若是对他们的臂力有所期待,那可就头痛了。

传令兵回答:

「他们想要见识奇迹。」

库斯勒心想:似乎是件麻烦事啊。

面对最新型的投石器,城墙根本毫无作用,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时还不到三更半夜,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整个城市却一片昏暗。因为每个人都担心如果把灯点亮,铁球说不定就会朝着光源处飞来。

明明在城墙阻隔下,外头根本不可能看见城里的情况,但他们能做到的自保行为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所以才会在仔细思考之前就已经采取动作了吧。

而这种浅薄的思虑同样也可以在佣兵身上看得到。

飞奔赶来工坊的传令兵所告知的便是这样一场愚蠢透顶的骚动,但是,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事情的开端是年轻的佣兵们在喝得酩酊大醉时产生了口角。

争执点则是哪一支部队较优秀等等,一些平时常被拿来嘴上互斗的话题,就算发展成肢体冲突,也不过就像猫咪互相抓咬嬉闹那样,受点轻伤的程度。

事态之所以不能以玩笑收场,都是因为铁球翻越城墙飞了进来。

「事情变得无法收拾啊?」

「看来很棘手吶!」

这是听完传令兵描述之后两人的感想。

「士兵们对你们展现的奇迹深信不疑。他们并没有恶意。」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以此大肆吹嘘,才导致我们遭遇这个必须让奇迹出现的局 面啊!」

正当佣兵在酒桌上张扬夸耀自己的部队拥有神的庇佑时,好巧不巧神之锤跟着从天而降,在场那些惊惧不定的其他家伙为了掩饰本身的恐惧与不安,自然会找上用来转移注意力的牺牲品。

只要他们闹哄哄地吵着要见识那佣兵提及的奇迹,就不用抬头去注意那漆黑一片, 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夜空了。

「如果由艾鲁森大人或库拉托鲁大公出面,事情就会演变成部队之间的冲突。因为对方佣兵势必也会为了面子问题扛出自己的上司,但是艾鲁森大人和其他大人们都为了今后的对应忙翻天,根本没时间理会这件事。」

「而且,部队间反目成仇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对方是同样身处于城墙内侧,必须命运与共的伙伴。

「不过,放着不管的话,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巨大的裂缝。」

这一点也有可能发生在相信库斯勒他们带来奇迹的那些佣兵身上。

虽然无法请出艾鲁森来解决问题,但如果继续无视这场争端,又会让这些人的面子受损。他们大概会找库斯勒等人发泄怒气,火冒三丈地质问说为何不去帮助他们。

当然,传令兵气急败坏地飞奔过来,其实就说明了事情已经严重到光凭他们自己根本就无法收拾局面。

库斯勒虽然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但世间就是靠着这类大大小小的荒唐事在运作。 炼金术师只是工具,就连奇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所以才想请您们展现出一项奇迹,让情况能够就此息事宁人。」

听传令兵的语气,感觉他自己也希望能一睹奇迹,好克服铁球从天而降所带来的不安

「另一方面,如果能在这件事情上拢络佣兵们的心,你们的地位也就吃立不摇了。」 艾鲁森在这种时候都还不忘传达利害关系,库斯勒真想对他致上十二万分敬意。 不过,他的话也的确是事实。

库斯勒略为考虑之后,对心中正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说:

「我们不是带来了各式各样用来处理矿石的工具?」

「是,是的。」

「你想到什么点子了啊?」

听见威蓝多的发问,库斯勒只说:

「帮那些血气涌到头上的家伙泼点冰凉的东西,不是世间常理吗?」

「嗯?」

库斯勒不再理会手扶下巴思索的威蓝多,径自向翡涅希丝下指示:

「把标示了水和冰记号的陶壶拿过来。那是很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要晃动到。」虽然表情瞬间僵了一下,翡涅希丝还是点点头,急忙跑到工坊里间。

在库斯勒身旁的威蓝多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听说那位异端审问官会在催逼对方改信正教时表演奇迹啊?」

「当然,我要做的和他一样。」

库斯勒对此直言无讳,然后他从抱着陶壶,小心翼翼走回来的翡涅希丝手

「这个我来拿。」

「这东西会出现奇迹?」

开口询问的人是那名传令兵。

库斯勒却只是耸耸肩。

「赶快带路吧。那些像伙开始动刀枪的话,能收拾的局面也会变得无计可施啦。」 传令兵点头称是,领着库斯勒他们前往闹事现场。

酒馆就位于城里特别猥乱的地区,一群烂醉如泥的人手拿武器在此徘回游荡、意图生事,周遭明显凝聚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的气氛。

传令兵三步并作两步地在这街区中穿梭,不久便撞上黑压压一群人。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持有武器,红光满面浑身酒气。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样情绪高涨,面对着人群中心大声咆哮。

裴涅希丝整个被吓坏了,库斯勒也并非完全不害怕。

毕竟在赤裸裸的暴力之前,炼金术师也只有双臂那点粗细的力量。

这时,传令兵展现了其职责份内的勇气。

「退下!把路让开!圣女和金术师要通过!」

他的语气十分夸张,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表现出怯弱,瞬间就会被周围的人给击倒。

库斯勒稍微往前倾,嘴边则挂起笑容。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本来就是威蓝多的拿手好戏。然后库斯勒压低音置只让翡淫希丝听见他的话:

「你尽管紧张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咬紧牙关。光是这样,表情看起来就会挺象样的了。」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接着照他所说那样动作生硬地缓缓咬起牙关。这时她的模样有点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不过库斯勒摸了摸两边的唇角,示意她这里放松之后,看起来就有模有样了。

只要在外表上下点功夫,大概就会有八成的人被骗倒。

「好,往前走吧!」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背后推了一下,让她先走。

让路的佣兵们死命瞪视走在通道之间的库斯勒等人,那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被硬拖去进行异端审问的被告一样。

他们的眼神里诉说着,因为神的残酷以及同伴的愚蠢害得他们陷入眼前这等危机之中,这时居然还有人恬不知耻地胡扯说有奇迹,如今又是怎样的人前来帮腔!

然后,当库斯勒他们穿过人墙后,看到的景象确实是一幅为了信仰而战的人,以及苦苦相逼的猜忌者互相对峙的构图。

「炼金术师大人!」

被逼得贴在街道墙边,浑身是伤的佣兵们齐声叫道。

献花给翡涅希丝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在其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彷佛在战场上看到神降临一样的表情。

而且,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的状态已经跟被异教徒包围的殉教者没什么两样。

想必是遭到那些包围的人步步逼近吧。既然宣称有神的庇佑,就展现给我们看看!

「那些家伙都不相信我们的奇迹!」

「如果只是我们的名声被玷污,根本就不打紧。可是我们不能忍受那些家伙连拯救 我们的各位都一并嘲笑。」

佣兵们七嘴八舌地诉苦,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则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所以才要你们让我们见识一下所谞的奇迹啊!」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佣兵们听到此人的声音都后退一步。

一个将战斧当成拐拄着地面的男人就站在他们眼前。光从外表就知道他是个纵横沙场的猛将,气魄与跟随其后的人截然不同。他应该是名颇有声望的人,或者是拥有十人长或百人长头衔的佣兵。

「你们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面有够碍眼!你们会得救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而已,这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男人说完就吐了口唾沫。

库斯勒觉得多少能够了解这男人的想法。

就像他看着对幸运深信不疑的翡涅希丝一样。

好好看清现实!不要倚赖奇迹的出现!不要把自己的松懈传染给周遭的人!

不然就是他们在逃出遭受突击的城市时,并没有像库斯勒他们那么好运。

既在没有得到神的庇佑,险象环生的情况下逃到此处,迎接他们的又是这种绝境, 在这当中偏偏还遇到一群家伙髙声颂扬神的庇佑的话……

虽然很费事,但拔出来的剑总得让它收回去。

「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场灾难啊?要是对他们置之不理,之后就会被盖上背叛者的烙印;不过就算赶过来,也只会被央求施展根本就不存在的奇迹。」

对方变得更加语中带刺,恐怕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安吧。

「让我们看看所谓的奇迹吧!正巧,这是一个恶魔从天而降的夜晚。」

男人嘲弄地说道。他身边的家伙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的深处隠藏着滚烫的愤怒和焦躁,可以看到是这群深知现实残酷的人在怒吼:休想用你们那种根本见不得人的奇迹来动摇我们!

「听这些家伙说,你们那是地狱的业火?不是还将敌人整个吓跑吗?说穿了就像是拿火把驱赶蜂群一样嘛?」

「竟然把这种东西称作奇迹,你们还真是有够天真啊!」

漫天谩骂之中隐约可以听到阵阵咬牙切齿的声音。

看来反倒是该嘉奖己方的人竟能忍气吞声到现在。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陶壶揭开。

「嗯?这是什么?用来赔罪的酒吗?」

「还是塞了什么圣灵之类的壶吗?」

「嘿嘿,骗小孩的故事喔!」

对面的佣兵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不是想看奇迹吗?」

库斯勒以沉着的声调如此表示后,男人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喂,去把所有的火把都拿过来,尽可能让大伙儿能看淸楚。还有,去那边的店家要张桌子和木头盘子。」

库斯勒指使着就在自己附近的佣兵,他们二话不说地动了起来,同时还以冰冷的视线瞧着对面那些人说:

「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

「……」

带头的那名男人依旧手拄着战斧斧柄,丝毫不见动摇,但他身后的那些家伙明显开始有些狼狈。

难道……不……可是……

库斯勒完全不在意那些人的反应,悄悄地向翡涅希丝耳语道:

「哪一段都行,你从圣典里面选一篇听起很冷的文章来念。」

翡涅希丝满腹狐疑地看向库斯勒,他只好再说一次:

「听起来会冷的就行了。」

他刚说完,佣兵就从附近的店家搬来他要的东西,并且播在街道的正中央。能找到的火把也都移动到此处,一口气就将四周照得恍如白画。

他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反倒把对方唬得心里七上八下。

「该不会要从里面叫出蛇来吧?」

周围的奚落也不复方才的气势。

威蓝多站在沉默不语的库斯勒前面,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他不带深意地确认了木头盘子的表面及背面,然后放到桌子上,依旧困惑不已的裴涅希丝在这时走到库斯勒的身旁,库斯勒便向她确认:

「有想到了吗?」

「有是有……」

听到她要提出问题,库斯勒便哼了一声示意她保持沉默。

接着,他谁也不看,突然高声一呼:「可惜的是!」

「对你们施展火的奇迹太过讲究了。」

「……不然,是要给我们看什么?」

有人怃然问道,库斯勒露出微笑回答:

「既然天气这么寒冷,我就来请求冰之精灵现身吧。」

「啊?精灵?」

库斯勒说出这番话时太过坦荡,完全震慑住对方。

「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只要有冰之精灵的护佑,我就能创造一个像水一样流动的冰。」

所有人都嘴巴微张成呆滞状,彷佛刚刚听见的是他要展示出圆形的四角形

库斯勒望向翡涅希丝,对她努了努下巴。

裴涅希丝也同样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呆呆地愣在一旁,注意到库斯勒的暗示 后,开始慌得手足无措。

「展现奇迹的人可是您喔!」

库斯勒故意使坏地说,翡涅希丝便怒上心头,多少取回几分冷静。

「我可不管结果会怎样喔……」

「无妨。人生就是这样。」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很是不悦地仰头瞧他,同时心里似乎也做好豁出去的打算。

「她曾是在有名的大主教教区下侍奉历代圣人的圣女,却因为展现了太多奇迹而被人盯上,所以改由我来照看。」

这段过于浮夸的开场白害得翡涅希丝低头羞得满脸通红。

「那些诈欺师常有的手法在炼金术师的眼里不过是骗骗小孩子还可以的玩意儿,但是她的却是货真价实。反正,你们一看就知道了,就会发现你们所熟悉的世界有多么微不足道!」

库斯勒说完,就轻轻踩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脚。

翡涅希丝吓得拱起身子,但一听到库斯勒小声催促她:「别蘑菇,快念!」她就深吸了一口气。

库斯勒立刻就听出她这么做并非为了忍住呼之欲出的泪水,而是在下定决心。

看来一起生活这么些时日,她的胆量也渐渐大了起来。

翡涅希丝开口吟唱:

「在神尚未创造太阳之前,天空黯淡,海洋冰封,大地被严霜覆盖之时。」

这是著名诗篇的前导部分,内容将延伸至神有多么慈悲为怀,如何将恩惠授予世

人。

听起来的确是很冷,但再让她继续念下去的话,春天就要降临大地了。

「神……好痛!」

库斯勒朝翡涅希丝的脚踢了 一下,打断她的吟唱。

「那时候有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婉蜓不绝地流淌在永久冰封的大地上,而那条河的水如今就在这里面。」

库斯深手指着放在桌上的陶壶。

壶上标示着冰和水的记号。

酒肆里所有的视线都倾注于此。

「正如你们所知,冰可以变成水,水可以变成冰。但是同样是水又是冰的存在便是这个。当然,这可不是把冰混进水里而已。这东西在太古冰封的大地上曾经是水,但是如果倒在现今这片承蒙神的恩赐已然升起太阳的大地上,就会瞬间冻结成冰,它就是拥有着这么不可思议的特质。当然,要是没有神和精灵的护佑是不可能把这份奇迹封进这个陶壶里面。不过,只要藉由这位圣女的力量,就不会太难办到。」

「不……不要再自吹自擂啦!赶快展现!」

有人大喊道。

库斯勒往他的方向一看,露出满意的微笑。

对方被库斯勒的气势压倒,躲进同伴间的阴影处。

但是,围观群众的好奇心在此时也达到了最高点。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使了个眼色。

「站开一点,对着盘子装模作样地祈祷。」

接着他掀开陶壶的盖子,看着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朝着盘子开始祈祷后,便举起陶壶。

「这是向神借用力量的人所能施展的奇迹!」

随后他以夸张的举止将壶里面的东西倒进盘子上。

「什么!啊!」

「喔喔!水变成!」

从壶中流出涓涓细丝的水来,当水落到经由裴涅希丝祈祷过的盘子上时,剎时就冻结成冰。由水结成的冰逐渐在盘中往上堆积,转眼间就隆起一座小山。

库斯勒把陶壶整个倾倒完毕之后,还晃了晃陶壶表示里头一滴也不剩,停留在壶口的水也瞬间凝固成冰,歪歪斜斜地附着在上头。

这幅光景简直就像冰从壶里流了出来一般,和众人常见的样态全然不同,根本就是把世间真理不当一回事的现象。

「再来……」

库斯勒将陶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摆。

「你们刚才说谁的奇迹是假的啊?」

盘子上还积着宛如雪山般的冰晶。但这确实是从壶里面流出来的水。更重要的是,任谁都明白就算把雪塞进陶壶里面,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不可能的物质变化如今就摆在眼前。

这街上一带充斥着让耳朵感到疼痛的沉默。

下一秒则是一片欢声雷动。

「奇迹!出现奇迹了!」

一同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双手高举,大声欢呼,过不了多久将四周团团围住的家伙也都跟着扬声吶喊。

对头的佣兵们虽然全都一脸难以置信地呆站在原地,但他们也无法否定眼前发生的事实。

库斯勒朝着翡涅希丝微微一笑,她却很不乐意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抱怨能不能别把她扯进这种骗人的把戏。

「真亏你想得到用冰酸醋啊。」

威蓝多小声地对库斯勒说。

「冰……?」

库斯勒对满脸问号的翡涅希丝耸了耸肩,重新将盘子上的冰装回陶壶里面。

「是冰醋酸,这只是普通的醋而已。」

「咦……」

翡涅希惊讶地说不出话,她凑近盘子闻了闻后,马上被呛得别开脸去。

「不过,可是超高浓度喔。醋和水混在一起时不易结冻,但纯粹的醋却刚好相反。稍微冷一点就会凝固,所以名字前才会多了个冰字。而且它还有个很不可思议的特性。」

「只要不惊扰它,就不会结冻唷!」

裴涅希丝自己却被惊吓得冻在原地,或许她这反应是来自「不要耍我」的愤怒。 「是真的,你自己不也看到了?」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才顿了又顿地点点头。

「第一次见到时,任谁都会把它看作奇迹。要是被那些家伙知道真相,大概会气到抓狂吧。」

库斯勒在心底暗笑,一切只能怪被骗的人太愚蠢。

「那么,任务完成了。赶快回工坊――」

库斯勒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下。

在眼前的騒动中,那名带头的男人取下头巾,把战斧托给同伴后便抿起嘴往库斯勒的方向走过来。在库斯勒附近手舞足蹈的佣兵们见状立刻蹲起马步,摆出迎敌接战的架式,但是那男人并没有做出把拿在手上的头巾抛向地面的动作。

反而用力地握紧头巾,贴在自己的胸口,力道大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

「有什么事吗?」

库斯勒出言询问,对方便微微弯腰,把头压得比库斯勒还低,抬眼卑微地说:

「我们折损了好几名弟兄才终于抵达这座城市。偏偏进到城里来才发现这里老发生被神遗弃的事。所以听到有人轻率地把奇迹挂在嘴边时,才会怎样都忍不住这口气。」

听到男人的这番告白,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们也稍微显得有些尴尬。

幸运不可能平等地均分给所有人。

「但是你们是真的,那是真的奇迹啊!」

「所以我们才说嘛――」

库斯勒身旁的其中一名佣兵刚这么开口就被旁人制止住。

取下头巾,折腰坦诚的男人脸上净是认真。

「既然如此,就帮帮我们吧。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唯独你们才是神派来这座城市的使者。」

男人这么说道。

「如果是你们,一定能造出城里钟楼上的钟吧?」

库斯勒正要开口推辞时,在旁边观察情况的人也一起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

「没错!你们有真本事!拜托!把铲造出来,证明我们没有被神遗弃!」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在拼命。

这是一座尽管灾难已经从天而降,却还听不到通知危机来临的钟声响起的城市。就如同天气很好,肚子得到温饱之后,人们就会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是无法解决一样;只要人感觉到神的回应是一片沉寂,就会接着失去勇气和理智。

「救救我们!给我们奇迹吧!」

「展现奇迹吧!」

红了眼的男人们伸长手臂,对他们发出恳求。

库斯勒能做的就仅仅是护住几乎要被拉扯到不成样子的翡涅希丝。

「退下!退下!不要伤害到我们的救世主!他们可是能展现神之奇迹,让我们不胜感激的贵人!」

隶属同一支部队的佣兵虽然也挺身相护,但他们的眼神与其他家伙并无不同。

那眼神诉说着:这么一来的话,我们也有救了。

但钟的铸造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库斯勒他们才会放弃去冒这份险。

太大意了。

库斯勒忘了民众的愚昧。这明明是他老早就在翡涅希丝身上学到的道理。

「奇迹!奇迹!奇迹!」

「神的庇佑即将显现!我们才没有被神抛弃!」

佣兵们高举着剑和斧头,发出宛如得到胜利般的欢呼,站在他们面前的库斯勒看向威蓝多。

威蓝多苦着一张脸,就连摇头都办不到。

只要见识过一次奇迹,人们就会硬是要求再来一个。

「你们是救世主!」

面对高声呼喊的佣兵们,库斯勒只能选择沉默。

要是没办法响应那份期待时,你们打算怎么办?

库斯勒想起铸钟工匠的工坊,

他一点也不觉得佣兵们会比城市居民来得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