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四幕

库斯勒身处黑暗之中。

身体不能动,眼睛无法张开,想扯开喉咙大叫也办不到。

在这股黑暗中,感觉身体没有上下区分地转动着,却也像躺在某个地方。

可是,周围飘浮着霉味与腐臭,还有血的味道,所以至少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在什么舒适的地方。自己是已经死了,正被蝇虫围绕;还是正被野狗啃着呢;又或者被丢进专扔罪人的死人穴里头。

密探他们认为只要拥有强大的技术,就能够靠自己的手来征服世界,也付诸实行。火之药的做法和原料采集的方法都弄清楚了,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把不容易对付,长着会出声的嘴巴的炼金术师给干掉。

很合理。

非常地合乎情理。

不可思议地,他并不觉得气愤,也许是因为早已看透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吧,不然就是因为密探豁出去的决心。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朝自己的抹大拉前进,在排除障碍而已。这是值得尊敬的决断力,也是很精彩的手段。

所以库斯勒在冰凉且飘浮着恶臭的黑暗之中,只是觉得寂寞。

那个散发着柔和甜香,且因为体温偏高所以长时间抱着就会带点湿气的白色小女孩,去了他永远摸不到的地方。接下来,她将会听命于人彻底被利用,最后遭受恶毒的对待而丧命吧。

如果没有曾经拥有过,就不会出现这种感受了。可是他曾经牢牢地用这只手抱过她。两个人共享过一条毛织物,在底下看着对方嗤嗤发笑。所以他没有办法。

只能一味地感到寂寞、冰冷。

何况,要是自己去了地狱,两人都死了之后也没有指望能再相见。那样胡涂的丫头,肯定可以到天国去。他甚而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既然这样,倒不如干脆对翡涅希丝伸出魔掌,说不定还能一起因为奸淫的罪名下地狱。

翡涅希丝。

库斯勒在黑暗中如此喃喃时。

「在这块阿巴斯的土地上,有人滥用传说!」

极为含糊,彷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记忆中的光在闪烁,逐渐浮现出对他展现的一抹傲慢笑容。

是密探。

「就是被尊称为神的那些白者们的传说!」

库斯勒分不清楚这是自己作的梦或是现实。

他心想,毕竟神说不定会出人意外地巧用心思做些安排。

「白者的传说是历史的真相,我们乃是其正统的继承者!看吧!这位公主正是失落血脉的后裔,是展现奇迹的人!」

群众一阵哗然,地面在摇晃。库斯勒由此知道自己果然是被活埋在某个地方,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象得出翡涅希丝正遭人如何利用。

「我们继承了那些白者的神奇伟业,是将于这块污浊大地上创造出新乐园的人!觉得怀疑的话就怀疑吧;觉得害怕的话就害怕吧!但白者的伟业确实存在,可以撼动山岳分割大海!看吧!这就是奇迹!」

接着,传来窜起一团烈火的声音,就像用巨大风箱把大量空气送进熊熊燃烧的炉子时一样。

群众的喧哗声就此消失。大概是被眼前的光景吓到忘我吧。

「这就是获得神所赐之力的人民拥有的力量,在一夜之间将过去的阿巴斯扫成灰烬的烈火!在场的各位,快跪下!」

人们下跪的声音混进了骑士的甲胄所发出的声响。

「还有一件事,对于我们这些正统的奇迹继承者,竟有人输给了自己的欲望与恶魔的呢喃,打算加害我们!我命令各位!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出来!要用石头去丢在麦粉中混进沙子的人!这么一来,各位便能成为新乐园阿巴斯的盟主!那些人的名字是——」

在下一个瞬间,库斯勒随着人在水底逐渐往上浮的感觉一起找回了意识。

密探的演说是梦境吗?这里是哪里?难道自己还活着?或者已经被抛进地狱了?

无数的疑问在模糊的视线逐渐定焦的同时慢慢地出现轮廓。映入眼帘的是探头端详自己的费尔。

惊讶之余,反射性地想把那张脸推开,就在这时候——

「……唔……恶……!」

库斯勒感觉到剧烈的头痛,以及猛然涌上的反胃感。

大概是事先有所认知吧,费尔对他递出桶子。下一秒,库斯勒便不再多想,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或者他早已吐过好几次了吧,现在吐出来的只有胃液和些许水分。即使如此,尽管吐出的毒物少之又少,身体似乎依旧感到满足,反胃的感觉迅速消退。这一切都让他真实拥有活着的感受。

即使毫无力气,自己仍确实在呼吸,库斯勒对此掩饰不住疑惑。

而且,怎么是费尔?这里是哪里?

没想到前往地狱的同伴会是丰腴臃肿的书商,这么愚蠢的下场他可是敬谢不敏。

视野依旧像条摇摇晃晃的缰绳,他勉强去试着掌握住,就见到威蓝多那被烛光照亮的脸庞。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要是把这种事说出来,就连恶魔都会失笑吧。

然而,这是因为他觉得即使此处是地狱,只要有威蓝多在就不会闷了。

「喂,喝下去。」

威蓝多边说边递出一个木头杯子。

「这是铁匠在淬火(注:一种工件热处理的方法。将工件加热到某一高温,再用水、油或空气使其急速冷却,并让工件表面硬化)时所用的水。对头痛、腹痛、切割伤都很有效。应该也能解毒。」

那是迷信吧,库斯勒几乎要笑出来,但说不定这才是他的目的。威蓝多贼贼地笑,把杯子递到库斯勒手中,自己也疲惫地在附近的椅子坐下。

库斯勒一把水喝下肚,就觉得这水冰凉又甘甜,即使说它是圣杯的水,他也会让人信以为真。只不过是一杯水,他就真的起死回生了。

「我……睡了多久?」

「可以的话,还真想睡个千年左右呢。不过祭典的骚动还没平复,其实最后有个很有看头的表演啊。」

他的语气里面意有所指,因此库斯勒不禁猜测难道是……

「……密探们的……猴戏吗?」

威蓝多闻言,愣了一下。

「怎么?你那时已经醒啦?」

「……只是没死而已。」

库斯勒痛苦地回答,松了力气。原来如此,那些是现实啊。

这么说来,库斯勒他们的性命被骑士团的部队盯上了。

密探叫出的人名有三个。

库斯勒、威蓝多以及费尔。

「没错,他们毫不吝啬地使用了火之药呢。容易盲从的城市居民当然不用多提,连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家伙也都看傻了哦。唉,这也没办法吧。他们害怕城市该不会又要被炸毁啊。」

威蓝多在描述时虽然发出窃笑,但他的形容比以往憔悴,脸上多出阴影。

库斯勒突然感觉到他们三个人会不会是已经死了,现在只是在前往地狱的等待室内抒发怨言。

「你……也被下毒了?」

「也被暗算了啦。只是在那之前,我跟伊莉涅一起喝了不少酒,也吃了不少东西啊……毒物生效让我昏倒之后,身体好像立刻自行吐了出来,所以我马上就醒喽。只不过要是能一直昏睡不醒,也许那还比较好受呢。」

虽然不知道白熊肝脏的毒究竟有什么效用,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有剧烈疼痛跟反胃感。

「因为我现在才好不容易能自行走路啊。」

「是这样啊……」

库斯勒放下心,这一点让他稍微笑了。

他还不习惯听到威蓝多没事而放心的自己。

「伊莉涅……呢?」

库斯勒发问,在威蓝多的视线转向他之前,费尔先出现在他旁边。

他的手中拿着另一杯水。

库斯勒并没有推辞,接过后一饮而尽。

「她和小乌鲁一起被带走了。小伊莉涅是本领高强的铁匠啊,有小乌鲁当人质,想必她会拚命工作吧。」

又或者是杀了库斯勒等人之后,拿她来当威胁翡涅希丝听话的人质。

「但是,吓坏的可不只城里的人们啊。」

费尔在这时插嘴道。

「没想到你们的同行伙伴竟是传说中的天使的后裔。」

如果光从发色纯白这点便对凡事一一起疑心,那么夜晚的树荫之下不就会一直潜藏着妖怪。没有理由怪费尔胡涂。

「以一个小学徒来说,她的确太美了,而且出身还是在应许之地附近,我虽然曾觉得奇怪……没想到啊,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特别』助手呢。那方面的可能性更大啊。」

这句话让威蓝多忍俊不禁,库斯勒则扬起嘴角苦笑。

「我是不知道库斯勒怎样啦,但对方若有那么可爱的话,『多了一点』,我也无所谓哦。」

「听说在古代哲人之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啊。」

两人愚蠢的说笑让此刻的库斯勒反倒觉得自在。

库斯勒打算起身,并拒绝试图帮他一把的费尔。

可是体内的肌肉彷佛变得跟铅一样,无法行动自如。

尽管如此他还是撑起了上半身,几乎全是靠意志力。

「……骑士团的……密探的……目的是什么?」

库斯勒一问,威蓝多便像在继续说笑地表示:

「目的?获得征服世界的技术后,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吧。」

「……他说要创造出乐园……」

「没错。我们就是为此而被拿来当牺牲品啊。」

库斯勒把视线移向费尔,顺便好好地环顾自己的所在之处。这里很暗,看起来像是仓库,但天花板相当低。而且,这时的他闻得出来,在留有淡淡腐臭的霉味之中,多了新的鲜血味与野兽的体臭。

「……恶魔的肚子?」

库斯勒一喃喃,费尔便难为情地笑着点头。

「该说这里是连接通气孔的通路呢,还是为了这种时候而留的房间呢?」

他耸了耸肩。

「总之就是这种地方。」

「我跟你被大概是密探雇来的流氓运到某处的空屋,是费尔率领基德鲁商会的人把我们救出来。真是,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帮助炼金术师的滥好人啊。」

的确,在隐隐作痛的脑子深处,似乎有这么一段记忆。

「我才不是什么滥好人。是因为被搜捕的人头当中,我也名列在内啊。」

对了。密探在民众的眼前展示了火之药与翡涅希丝之后,对城里的居民自称是神的代理人,还说要找出危害他们的穷凶极恶之人。

无论怎么推断,这都是为了要杀掉知道火之药制造方法的挡路者。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加害他们那些人了?如果直接说我们的存在是邪恶,那我还能理解……」

费尔回答库斯勒的疑问。

「这是为河川南岸的骑士团部队提供饮食的人带来的消息,食物当中被下了毒。」

「在大人物的餐桌上唷。」

在这瞬间,库斯勒看到了全部的计划。密探等人拿到白熊的肝脏后就让部队的领导人吃下。然后将其诬陷为库斯勒等人所进行的暗杀,掌握部队的实权。情况大致如此吧。

「那毒听说还跟仪式流传下来的白熊的诅咒一样。没想到真有其事啊。」

「可是,会让身体融化……这说法还真夸张。我跟威蓝多不都还人模人样?」

库斯勒一笑,威蓝多便有些困扰地笑了,费尔则尴尬地垂下眉眼。库斯勒想叫他们别装了,却发现自己手上的异状。

肿胀的皮肤变得千疮百孔。

「……体内……是像这个吗?」

「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是……」

费尔说完,库斯勒便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感换来的是一抹苦笑。

「什么嘛……还真有炼金术师的样子……啊。」

「可是一定能治好。我重新查阅了在北方航海的人们留下的纪录后,发现只要能从初期的昏厥找回意识,就能走向痊愈。」

「事到如今,外观什么的……我不在意。所以呢?毒杀事件是密探他们搞出来的骚动,这点虽然明白……但那些家伙真的打算为了建立自己的帝国而跟骑士团较劲吗?」

火之药的确是强大的技术。

然而,只要有这技术在手就能跟强大的骑士团较量,这种想法也让他觉得有勇无谋。

「似乎真有这打算。毕竟——」

当费尔正要开始说明原因时,远方传来铁栅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在交谈。库斯勒立时感到紧张,打算站起来,费尔阻止。

「别担心。」

在隐于黑暗的转角另一头,有蜡烛之类的亮光在晃动,踏着泥土地的几个脚步声静静响起。

最后终于出现的是名撑着拐杖的老人,他长着一张打从心底感到苦恼的山羊脸,另外还有库斯勒乔装跟着费尔去拿恶魔肚子的钥匙时,出来接待他们的仆人。

「劳您大驾光临,波多罗孚大人。」

费尔殷勤地垂首行礼。

波多罗孚就是治理这座城市的名门当家。

「我可没有理由接受罪人行礼啊。」

他不悦地说着,坐到仆人帮他拉开的椅子上。与其说是为了展现威严,或许他咳嗽是因为累积太多叹息,把喉咙给哽住了。

「你又惹出不得了的事了呢。」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瞪着费尔。

「我承认大部分的原因是我造成的,但我们也只是被卷入而已。嗯,应该说是那些骑士团的人占了先机吧。」

「哼。」

波多罗孚哼了一声,才把视线转向库斯勒他们。

「就是这两个人?」

「是的。他们正是重现白者传说,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

虽然不清楚「货真价实」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就视为赞美接受吧。

「不是……骗子哦。」

库斯勒自虐地边笑边逞强,波多罗孚却只是一副不感兴趣似的喷出鼻息让嘴边的胡子晃了晃。

「我不怀疑。至少那道火柱是真的。」

会觉得他脸色苍白,大概是因为火之药的威力太过强大,对这名不久之后就将启程前往天国的老人来说,不适合当作护送他的灵火。

「而且,工具不会选主人。因为我的父亲常跟祖父起争执。说如果找出天使的技术会怎样,那将会成为纷争的根源。」

「真是明君吶。」

威蓝多讃道,山羊老人耸了耸肩表示多谢。

「可是,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把因大战而破败成灰烬的城市,以浮夸的方式形容成像传说那样。可我的祖父辈跟再上一辈的人似乎并不那么认为,在某天,他们就像这个怪人一样,追寻白者传说来到这个地方。当然,还是没有任何人找到。却没想到……」

他再次大叹一声。

「传说若能够依然只是传说,那充其量不过是个喝酒闹一闹的祭典罢了。」

他投射出责备的目光,不过这样的视线,库斯勒可是觉得熟悉又亲切。

「纸包不住火……圣典之中也有这样的教诲啊……」

库斯勒的语气充满刁难,波多罗孚那白又长的眉毛却动也不动一下。

「我波多罗孚家并不是正教徒。」

「那可失礼了……」

不过,是个明事理的老爷爷,库斯勒心想。

「因为你们,我被迫站在分叉路上。」

他拿拐杖往地面一点之后说道:

「在南边城墙里的家伙说,他们很宽大,只要在明天早上找出你们这几个毒杀犯人交出去,就会把我们视为同伴。」

「我们的脸被刻在进入乐园的货币上啊。」

威蓝多开起玩笑,还以为波多罗孚会不耐烦地用拐杖去绊他的脚,没想到老人维持一贯的冷静。

不过,与其说这名老人抱有不会被任何事物蛊惑的高洁意志,更令人觉得那是因为他早已胸有定见。

而且,库斯勒有个地方尚未理解。

「波多罗孚先生……你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就好?对方可是……获得奇迹的骑士团哦。我想不到任何违抗的理由。」

听完库斯勒的疑问,波多罗孚望着他。抑或是出于不希望流传在自己城市里的传说被人任意利用的根生土长之情呢?

「哼。」

波多罗孚鄙厌地把拐杖拄在地面上。

「若是那样,我就不用这么犹豫了。」

「什、么?」

对手不是骑士团吗?

怎么回事?库斯勒眯起眼睛,费尔回答了他的疑惑。

「骑士团再过不久就会瓦解。」

「啊?」

听到明天大地将会裂成两半时,他还不会如此惊讶。

然而,费尔与波多罗孚的表情很正经,威蓝多也没有嘻皮笑脸。

「强行把白熊运来其实是有原因的。绕过被骑士团封锁的海路而来的南方特使就藏在其肚子里面。」

白熊有那么庞大吗?库斯勒瞪大双眼,但老人并没有露出一丁点笑意。

「说在肚子里面只是个比喻,有封信借着这个祭典被送了过来。率领城里南边部队的听说之前是密探啊?我虽不知道他们怎么掌握到这项情报,但都是一丘之貉。总之,他们掌握到跟我们一样的情报,所以才立下决心吧。他们手中掌握了奇迹,握有武器,有帮手,地点也很好,既然如此就该站出来,估计是这么想的吧。」

老人厌烦地说着,但库斯勒完全不懂话中涵义。

费尔接着说道:

「骑士团被教皇宣告逐出教会。」

「什么!」

库斯勒忘了呼吸。教皇是正教徒在信仰上的领导者,神在地上的唯一代理人。所有的权威都发迹于此,国王们在加冕时一定会向教皇低头,为了让教皇将神秘的力量灌输到王冠上。被教皇逐出教会。

这表示广布于世界上的教会弟兄们会立刻视骑士团为敌。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一事,并非南方少数贵族突然想到策画的点子。

这表示教皇厅也牵涉在这次的阴谋中,忧虑惧怕骑士团的力量也许会胜过自己,甚至取而代之自称是神的代理人。

骑士团变成世界的敌人。所以,密探才会那么说。

再怎么等待赏赐似乎也是徒劳了。所以我们才想靠自己把回报拿到手啊。

「我被迫站在分岔路上。一见到良机就敏捷行事,极北的猎人也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我不怪那些人。可是,一旦搞错勇气与鲁莽,就会倒栽葱地掉下悬崖。」

「那些人……搞错了吗?」

「你不知道南方那些家伙怎么称呼这里吗?」

费尔挺起胸膛,神情凝重地回答。

「是土地的尽头。有各式各样的人从南方逃到这里来。」

「哼。有多少异端……嗯,就你们所说的异端啊,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这样的人逃过来吗?无论是谁都相信『这一次我们的神将会让世人认清圣典的真相,主啊,给予救赎吧』,可最后还是被教会追杀,一路逃到这里来。当然那些人信仰的神从来没有拯救过他们。」

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

「对新神的狂热比不上与旧神的契约。」

教会不可能从以前就这么安定太平。曾经接受过无数次来自纯粹的信仰,又或权力的欲望所提出的挑战。

但教会持续逼退了这一切,而人们开始上教堂,接受神的代理人教皇的庇护。

即使抬出翡涅希丝,用上天使的奇迹,波多罗孚仍认为这次的骚动只不过是同等程度的叛乱之一。

是经验这么告诉他的吧。

「不过,既然这样,你说的犹豫是指什么呢?」

威蓝多不加修饰地直问,波多罗孚也用下颚对费尔随意一指。

「那些家伙也想要这男人的心脏。」

「因为我知道火之药的制作方法啊,大概是以为我会写成书公诸于世吧。」

费尔满不在乎地表示并耸了耸肩。一脸苦闷的人依旧是波多罗孚。

「倘若把这名书商丢入火堆,我们这些阿巴斯人势必会变成与基德鲁商会为敌。阿巴斯的成立靠的是极北居民与南方各国的贸易中继点这个角色,而贸易仰赖与许多区域的关系。在这当中去跟大商会作对,无非等于掐死自己的脖子。肯定会在某条贸易路线上受到严重阻扰。不过……」

波多罗孚有如一名老奸巨猾的策士,在话语间咳个两声。

「如果没落的骑士团真能控制世界,让基德鲁商会不敢多说话,那我可以无视这点。」

「我们基德鲁商会若从世界的地图消失,那么其他商会就能分得较多的商品,皆大欢喜呢。」

意思就是这虽为得失利弊的计算,可天平却不会轻易地倾向某一方。

波多罗孚认为,首先,即使密探他们拥有天使的传说技术与天使的后裔,也不代表就能征服世界。这么一来,要是在此轻易协助密探他们,往后密探这方的叛乱军遭到讨伐时,不可避免地,阿巴斯会被追究是否协助过他们而遭谴责。

问题是尽管这个考虑合情合理,已出鞘的剑正映着火光在夹着河川的南侧熠熠生辉。

「不把我们交出去的话……你们当得了代罪羔羊吗?」

「是啊。那些人正在放手一搏。只要我把你们交出去,就表示波多罗孚家归顺于他们的军营,看到这一幕的城市居民就会认可他们的权威。如果我们不照做就会被尽数杀光,好展现他们的权威。」

库斯勒淡淡一笑。

「那么……这里就不是什么藏身之处……」

「是监牢吶。」

不是为了保护人,而是避免人逃出去。

「但就算把我们交出去,你们还是有可能难逃一死哦。」

听到库斯勒的话,波多罗孚依旧面无表情。

「那倒不会。」

回答很直截了当的地方也让人有好感。

「曾是密探的那几个应该有脑袋。如果他们有心要尽量得到胜算,就绝对需要这座城里的商会提供协助。因为全是从事远距贸易的大商会啊。不管在哪里作战,都一定可以帮他们调遣到物资。」

这个地利之便似乎也是让密探他们打定主意的理由之一。

「可是,老爷爷你们不是商人吧?」

「虽是如此,但能跟性格阴晴不定又充满猜忌心,几乎等同野兽的极北之民交谈的只有过去撑起北地黄金时代的波多罗孚家。在无数个语言与习惯各不相同的部族遍布当中,能成为窗口的就只有我的家族。」

密探若为了确保后勤运输,渴望获得大商会的协助,就只有约定在战胜时他们立刻拥有特权。其中不免也包含与极北之民的交易,但撇开波多罗孚就无法成立的话,密探的确必须对波多罗孚家表示敬意。

密探们虽然能够拆掉阿巴斯中的所有地板来找出库斯勒等人,却不愿与波多罗孚为敌。这足以成为想尽可能稳当处置的理由。

当然,如果他们的要求未能如愿,还是得有所行动让人尝尝苦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不可思议,我们竟然没被绑住手脚。」

毒似乎散了,库斯勒以稍微恢复灵活的口舌说出这句话。

「没错,很令人难以置信吧。」

波多罗孚说完,右手便摸起已变得稀稀疏疏的白发。

「我们也读得出来对方策画的内容。毕竟是那么显而易见啊,简直就像把书信寄给我,教我怎么做一样。但他们还欠缺关键的一步。城里的居民多少也是因为正值祭典期间,所以才彻底信了那些人的奇迹。但还不能完全舍弃在神轿上的小姑娘的耳朵其实是白色熊耳的可能性。」

「火柱可是真的哦。」

「如果那是魔法,说不定会让人更加相信。」

库斯勒望向费尔,费尔点了点头。

「那是任何人都能够重现的技术。」

「就是这么一回事。关于这一切,我已经从这家伙的口中听说了。然后他说是你们找出来的技术。所以,我才想不妨把他们给我波多罗孚家的时间转让给你们。」

反正有这段时间也不过是在犹豫而已。最后他还嫌烦地加了这一句。

库斯勒凝视如此表示的波多罗孚,然后转向威蓝多。

结果,威蓝多也以带点困惑的神情看着库斯勒。

看来,并不是因为余毒未清才让他无法理解波多罗孚的话。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男人吗?我听说被扛在神轿上的是你的公主哦?」

下意识看了费尔一眼。费尔生硬地给了个微笑后,立刻收起笑容。

另一方面,波多罗孚以宛如老狼般的银色眼睛钉住库斯勒,眼神看起来既像在责备,也像在发怒。

如同生活在严峻的北方大地,重视血与名誉的猎人。

库斯勒这时能做的唯有刻意歪起嘴角而已。

「至少……蛋蛋并没有不小心拿去用在炼金术的实验上。」

「我的意思是,那你就拚死去试着找出活路啊。」

「……」

库斯勒再度转向威蓝多。

威蓝多的脸浮现出滑稽的笑容。

不会吧?从眼神就足以对话。

「难不成……你是要我们找出能『反击』,那些人的奇迹?」

老人干咳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们活着?找出那样的方法之后,我们也就不会再被跑来这座城里的蠢异端者骚扰了。」

这要求才叫蠢。

这跟是不是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能打倒密探,让翡涅希丝回来,库斯勒当然会觉得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明白有些事再怎么强求也没用。如果头上有蜂窝,手中有棍棒的话,他能立下决心,不畏蜜蜂地敲打蜂窝。但如果他只能大声叫喊,那么做了也等于白做。

「没有工具。密探那些人肯定已把工坊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吧。」

太阳的碎片、炭、硫磺。还有可能会跟新发现有关的各种材料,以及伊莉涅做的蒸馏器。

密探不可能放着不管。正是因为有这些奇迹用的工具,他们才会认为自己能征服世界。

「有。」

波多罗孚简短地回答,并用下巴示意。

于是,在旁听后差遣的仆人往前一站,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块布。

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还产生错觉,以为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坐在那儿。

不,真是错觉吗?

不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那拥有柔和圆弧曲线的器具经常得到具女性色彩的称呼。

「这里是我曾祖父辈所打造的地方。直到上上一代都还实际在使用。听说一样心仪白者传说的玻璃工匠也经常出入此处。上一代,我的父亲虽然非常讨厌这个鲁莽的挑战,但看来他也舍不得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他并没有疏于维护工具,而且,最后还交代我,唯独这点要维持下去。」

库斯勒在听他解释这些时,依旧处于茫然的状态。视线前方是无数种工具。其中甚至还有不常见的玻璃蒸馏器。位于那里的是足以孕育出征服世界的技术的一整套工具。

「白者也是流浪到阿巴斯的旅人。重新解开谜团的又是旅人,这听起来很合乎道理。」

波多罗孚依旧不悦地说着。

但在库斯勒见识到这个维护得很了不起的地下工坊后,便觉得能明白个中缘故。

「随你们用。到天亮之前啊。有短少什么吗?可别哭着跟我说是时间。」

说不定波多罗孚自己也曾经在某段期间追寻过天使的传说。却不料答案就在自己的脚底下,他大概不愿吧。想出「遭人挖墙脚」这个惯用语的家伙若出现在他眼前,肯定会被那根拐杖痛打一番。

所以波多罗孚一直蹙眉苦着脸的原因并非他的个性使然。

单纯只是不甘心。

「我看看。」

库斯勒说完,打算站起身,但他的脚跟嘴巴不同,尚不能行走自如。

察觉此点的威蓝多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手快脚地开始清点工具。

「有一整套。但还少了最重要的原料啊。太阳的碎片虽然能从这里的土采集到,但会耗上时间啊。无论如何来不及。」

「关于这点的话,请看这里。」

费尔把放在角落的木箱搬到桌上,打开盖子。

「……什么意思啊。你从工坊偷带出来的?」

威蓝多在说话的同时,嘴边浮现笑容。他肯定是认为绝不会有这种事才提问的。库斯勒不痛快地看着费尔。

难不成炼金术师是最敦厚的人。

「这算是因祸得福啊,请原谅我。」

「你……瞒着我们抽走了这些吗?」

不知道他是想征服世界,还是输给了好奇心,抑或为了买卖。

也说不定是这些全都混在一起的妄想驱使他这么做,但费尔看不出丝毫难为情,反而有些自豪。

「因为我总在看书啊,偶尔想试试看得到的知识。」

去死吧,库斯勒想咒骂一声,但他没有这么做,理由并非因祸得福的关系。

「然后,我认为知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传承下去。没有什么坏知识跟好知识之分,只有坏的用法与好的用法而已。」

费尔说完就把木箱盖子盖上,推到库斯勒两人的面前。

「密探他们想杀我们的理由,有一部分也许是为了确实掌握住部队的实权,把我们诬陷成暗杀犯人吧,但更能确定的是因为我们知道火之药的做法。这样做等于是将相隔百年之久才复活的知识又埋葬在黑暗之中的暴行。更别说杀害解开谜团的人了,岂有此理。这些人肯定会再度抵达新的境地,提供我新的写作题材吧。这么一来,我势必要赌上一切,全力协助你们才行。然后一定得向与知识为敌的人们,挥下正义的铁锤才行!」

看似温厚的费尔,对着桌子咚地挥下拳头。他的怒火还有这番话,全都让库斯勒觉得爽快。有种怀念的味道。体内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

库斯勒得向波多罗孚道歉。他或许真的把自己的蛋蛋弄丢了。翡涅希丝被密探掐住脖子,伸长的手无力垂下的那时候,他也许就像悲惨的牛一样被去势了。只顾着想世道就是如此啊,绝不可能逃出这种命运,任由自己沉溺在自以为顿悟的放弃之中好感到安慰也说不定。

但至少有一个人对这种念头大叫着「去吃屎吧」。

那么,另一个人呢?

「有材料,有道具啊……其他繁琐的东西呢?」

「你以为这城里有多少商会呢?」

被波多罗孚厌烦地反驳后,威蓝多捧腹大笑。

「他都这么说了哦,库斯勒。」

看来也打算去干。

库斯勒绷着脸拉下唇角。

他被人唤作不眠的炼金术师,也老说自己是没血没泪的炼金术师。过去那样的自己实在令他窘迫到无以复加。另外,像只被踢飞屁股的家犬,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的自己也令他觉得丢脸丢到家。

翡涅希丝当时才不是在对这样的炼金术师伸出求援的手。

绝对不是。

「可是,时间不够是事实啊。」

听到威蓝多的话,库斯勒站起身。毒尚未解清,身体东倒西歪,脚在颤抖,脑子里头就像挂在马背上的水桶摇来荡去。

但他不会弄错该着眼的地方。

因为炼金术师该前往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只是没有时间的话,这样的条件跟平时并没有差别。」

「嗯?」

「要解开世界的秘密,无论何时,时间都不够用,不是吗?」

威蓝多露齿会心一笑,缩了缩脖子。

「也是啊。要是这样就放弃,就辜负了炼金术师之名啊。」

库斯勒踩稳地面,深呼吸。

被毒搞得不堪一击,强打精神,但时间确实不够,经历了百年岁月都没有人解开的天使传说,他必须找出能从正面痛击它的其他技术。

一般都会认为这么荒谬的事,哪有可能办到吧。

然而,实现那些被认为不可能的事的正是炼金术师,所谓技术的历史,本来就一直都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历史。

铁匠会被人夺走蹄铁,被国王苛虐。

但他要证明并非永远都是这样。

库斯勒迈开一步、两步,手搭上桌面。

是上头放着太阳碎片的缘故吗?他感觉到一股热。

「我会让你见识奇迹。炼金术师可是能点铅成金唷。」

波多罗孚嘴上的胡子因鼻息而晃动,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

库斯勒他们开始动手。波多罗孚为了稳住城市居民的惊恐,还有思索如何善后已先行返回。执行白熊仪式的恶魔肚子里设有巨大的换气口,其中一个就与现在这间密室相连。另外,还直接与波多罗孚的地下室相通。

没有人会来干扰实验。但威蓝多毕竟也服了毒,所以主要负责作业的人是费尔。费尔似乎曾有样学样地尝试过炼金术,动作虽称不上洗练,但应该不至于影响实验吧。库斯勒等人便在长年埋藏了白熊内脏的地下洞穴中,着手准备实验。这样的景象很是诡谲可疑,炼金术师风格十足,若被翡涅希丝看到,她一定会觉得开心。

可是,一旦知道他们将在这里进行什么,就连神也会颤抖吧。

这里有太阳的碎片。多亏费尔毫不疏漏且无休止的贪欲,跟双手环抱大小差不多的木箱中塞满了太阳碎片。然而就算把这些全都混入炭与硫磺,要说是否能击退攻过来的骑士团部队,答案大概是不行吧。一样都是剑,但由剑术高超的武夫来拿,跟女人小孩来拿,结果将会完全不同。何况对方还有龙形火焰喷射器。所以在理论上,必须找出某样东西来让这厉害的火之药的威力急剧提升。

不可能吧。一般来说会这么想,但若说到是否真的不可能,答案其实没有绝对。因为光凭现有的纪录,就知道连铁的冶炼也是历经千年不断地进行改善。即使认为已经不可能了吧,却还是必然能透过某些方法来提升效率。

这么想来,认为太阳碎片隐藏的力量已经被应用到极限的想法,将只是在冒渎过去的炼金术师。

而且库斯勒他们还有一个策略可想。

倘若能找出天使传说中剩下的另一个技术,在天空飞翔的方法,那也许能够成为交易的条件。

起码库斯勒并不想要全世界。他心目中的世界只需一个狭窄的工坊,并非广大的领土。只要能够在里面平静地,不受任何人打扰地,跟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埋头实验就够了。现在的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抹大拉之地其实就这么简单朴实。

为此,他只希望对方能交还翡涅希丝与伊莉涅。

威蓝多基本上也是相同的想法,费尔则说只要能够得知这个秘法的真髓,之后不管怎么做都可以转换成利益。

「如果太阳碎片能像酒一样浓缩,威力似乎会提高。」

「因为酒单独一种也能燃烧啊。只要把里头的精华萃取出来。」

「简直就像灵魂一样。」

费了一句玩笑话,又接着补充:

「当然,我知道有个实验是把临死之人放在天平上测量灵魂重量哦。」

结果死前跟死后并没有差异。

库斯勒与威蓝多抚摸着用两手就能轻松拿起的小型蒸馏器的光滑表面。

如同亚荣的玻璃工匠散尽家产去追寻般,波多罗孚家代代的主人似乎也在天使传说上投下不少钱财,从此处有四、五个大小不一这样的玻璃蒸馏器就能察知这点。

「那打算怎么做呢?跟酒的做法相同的话,得把太阳碎片跟炭、硫磺混在一起,然后加热哦。绝对会烧起来啊。」

「虽然拚上性命这种事,我并不会犹豫,但很遗憾地,命就只有一条啊。」

「拿只混入炭,还有只混入硫磺的来试试吧。它们各自的反应有些不一样啊。」

「也是,想厘清其真面目。不过……」

库斯勒一面说,一面在小铁盘上放入各种材料。

「觉得一切都很烦的时候,就丢火之药进去烤看看吧。」

「到时候可别忘了准备酒哦。」

即使交谈中充满玩笑话,作业还是确实地进行下去。

首先在用来加热的部位放进硫磺与太阳碎片,点火。加热部位以圆嘟嘟的瓶身跟长得像鹤嘴一样的伸长部分构成。鹤嘴是个前端细长的圆锥体,为的是在插进另一个用来承接的容器瓶口时能够毫无缝隙。

费尔把之前准备好的蜡烛放到蒸馏器下方,让火源靠近。

「放喽。」

「希望不会突然燃烧起来啊。」

威蓝多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但库斯勒无视于他,专心凝视蒸馏器。蜡烛的火宛如蛇的舌头伸伸缩缩地舔着蒸馏器底部。

没有人说话,库斯勒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蒸馏器里头的东西。

就好像在等待那个一遇到不幸的事,就深信世道如此,用这理由灰心丧志的自己,慢慢燃烧起来一样。

「……嗯?」

先发出声音的人是威蓝多,过没多久,库斯勒也察觉了。

「太阳的碎片……在融化。」

眼看在玻璃蒸馏器之中,硫磺与太阳碎片的混合物逐渐萎缩。

「承接的那一边呢?」

泡在冷水水桶中的玻璃瓶罩了薄薄的雾气,虽然量很少,但底下积累了液体。

单纯只是空气也会因为加热冷凝而产生水滴,所以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但烛火烧烤的这一边已经只剩下一点点灰了。

有东西消失的话,肯定会在某处留下踪迹。

「把火移开,等冷后打开来看。」

威蓝多在指示之前就已做出行动,移开蜡烛,静静地等待时间经过。

「太阳碎片萎缩时,冒出了一些烟。如果这里能有小鸟之类的就好了。」

「那是矿山技师的智慧呢,能藉此发觉是否出现毒雾。不过,关于这点……」

费尔遍寻四周。

「嗯……没有啊。」

「你该不会在找蝙蝠吧?」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问,费尔却一脸认真地回答:

「不,是蜘蛛。蜘蛛会对连小鸟也无法察觉的毒雾,表现出痛苦的反应哦。」

库斯勒望着威蓝多,问他:

「你知道这事吗?」

「第一次听说,不过以前炼金术师的书中常画有蜘蛛,原来那除了表现出阴森可怕的气氛,也许还有其他涵义呢。」

「大概是遭到遗忘的智慧之一吧。」

费尔自满地挺起胸膛,一点也没有他这年纪该有的样子。

然而,这里没有蜘蛛也没有小鸟。库斯勒从冷却后的蒸馏器取下承接的部位,以手扇风闻闻味道。

「……要晕倒的话,往后面躺哦。」

威蓝多说着风凉话,但库斯勒当然并没有倒下。

「稍微有点硫磺的味道……感觉没有毒。总之打开看看吧。」

于是,他就将内容物倒入铁盘。

「既然使用了火之药的材料,那这东西也直接用火烤——」

就在话说到这里时。

盘上的液体突然以猛烈的气势沸腾了。

「哦,哦哦!」

费尔大喊,库斯勒与威蓝多也反射性地退开保持距离。铁盘上腾起白烟冒着泡沫。

但这反应没多久就平息了,也没有出现火柱。库斯勒觉得莫名其妙,视线一移向威蓝多,不要命的炼金术师已缓缓伸出手指触碰了盘子。

「……不会烫?」

这句话回答了库斯勒的疑问。盘子的确没有加热过,在这大冷天里反而应该变得冷冰冰的才对。承接部位里的液体也被泡在冷却水中,理应彻底冷却了。

那么,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翻书搜寻时,比任何人都还清楚书籍一切的费尔说道:

「难不成是一种酸?」

「酸?但这种反应……」

「能在火山口采集到的那种强酸啊。我也只看过一次。因为极北之地存在着随时都在喷发的火山。」

盘上的沸腾几乎已完全平息,现在只剩一些小泡泡。

「如果那真是我所知道的东西,请你们试着将它倒进铅的容器里。」

库斯勒使了个眼色,威蓝多立刻搜索器具,找出需要的东西。

单手能勉强拿起的大小。库斯勒曾看过记载,铅的容器适合用于必须经年累月等待熟成的药物等等。大概是因为沉甸甸的重量给人安定的感觉,还有铅跟铁不一样,不会被腐蚀成坑坑洞洞。

库斯勒把蒸馏器承接部位中所剩的一点液体,沿着铅容器的边缘倒进去。

结果,液体没有沸腾。

「跟古代库鲁达洛斯的炼金术师阿布·阿鲁·依麻姆的记载一模一样。使用跟硫磺同样的文字,这酸被命名为硫酸,所以应该跟硫磺有所关联吧。我猜在火山采集得到也是因为其中有什么秘密。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已经失传了,还是被故意抹消掉了,制法至今不明。」

库斯勒之所以感到没意思,是因为看来费尔曾阅读连他都没看过的炼金术书籍。

「因为我们身份最低微啊。」

察觉他感受的威蓝多说道,库斯勒哼了一声。

而看着他们两人的费尔则愣了一下。

「所以呢?这有什么帮助?」

费尔耸了耸肩,不疾不徐地拿走盘子,在用来冷却的水桶里哗啦哗啦地洗起来。库斯勒和威蓝多虽急忙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用自己的衣服擦拭盘子的费尔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太阳的碎片还有,再做就行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

书上不会把所有的危险都写出来。粗心大意地处置实验用过的东西,就像蒙着眼睛走在整间都是狗的房间。好比圣典不也没有加上批注说,有时神也会派不上任何用场。

「下次你要做什么之前,一定要问过我们一声。」

「啊?」

费尔给了一个心里还不甚明白的答复。翡涅希丝一听到这样的交代,就乖乖地顺从,看来即使她很迷糊,动作慢吞吞,也还是一名相当能干的助手。

「真是。所以呢?为什么突然洗盘子?」

「因为硫酸似乎能溶解大部分的金属。请看,就像这样。」

费尔将擦拭过的铁盘递给库斯勒他们看,盘子的确凹陷,还差一点就要破洞了。

「……大量制造出这东西,然后从头顶浇下去的话,骑士也会化为无形呢。」

「说不定会被粗陋的铅制护甲给抗衡住。」

「嗯……」

库斯勒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虽然觉得很厉害,但就算我们把那里所有的太阳碎片都变成这个硫酸,情势会有所改变吗?」

刚才蒸馏器之中放入了几汤匙左右的硫磺与太阳碎片。虽然不知道他的想象是否正确,但就算使用木箱中所有的太阳碎片,顶多也只能制造出大约一个提桶多的酸吧。

「我们的目的也不是要让士兵感冒啊。」

「仔细去调查的话,感觉这东西可以进行许多有趣的实验,可是……」

库斯勒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撑着额头。

「库斯勒?」

他并非对实验感到无望,单纯是因为身体状况不佳。

可是,再怎么挣扎也只到天亮之前。

若不使出自己所有的能力,他一定会后悔。

「没什么。换下一个。」

「炭跟太阳碎片吶。」

这次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混和了太阳碎片与炭的物质彼此相融且蒸发,然后剩下像白灰的东西。承接部位也一样累积了液体,但其中有两个决定性的差异。

就是烟是褐色,并散发刺鼻恶臭。

「这是……」

「也太夸张了……连小鸟都不需要了。就算是死人也会被呛到爬起来。」

虽然按住口鼻也还是吸入了一些,但幸运的是似乎不会立刻毙命。

「就你的所知当中,有什么符合的东西吗?」

库斯勒询问费尔,费尔掀着上衣边掮瘴气边回答。

他很担心这股瘴气如果飘到波多罗孚家,会不会遭到抱怨。

「很遗憾,书籍并不会附上味道。」

「有道理。」

臭味很快就缓和下来,吸了一口气之后,库斯勒朝蒸馏器伸出手。

「姑且打开来看看哦。」

「那盘子呢?」

有硫酸这个前例。库斯勒稍微迟疑了一下,决定仿照前例。

「就试试铅的吧。」

威蓝多从器具堆中找来一个小铅盘,于是库斯勒就把液体倒进去看看。

「……真是个难搞的家伙啊。」

铅盘噗嗤噗嗤地溶解。

「既然如此,就换这个。」

因此,改成倒进铁盘一试,这次就没有溶解了。

「嗯。」

跟混着硫磺加热后的反应明显不同,采集到的液体自然该视为完全不同的东西。但这样究竟有什么帮助呢?

「会不会像油一样燃烧?」

因为铁盘没有被融化,所以库斯勒就在匕首剑尖涂上那液体,放到蜡烛上烤,但蜡烛的火并没有像火之药那时一样往上窜烧。

「也许还是得凑齐三种,藏宝洞窟的门才会打开吧。」

使用的材料是硫磺、炭跟太阳碎片。这么说来,把收集到的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然后点火的话,以加法来看应该行得通。而且经过蒸馏的关系,想必可以期待它出现比浓缩的酒还更强大的效果。

「要混合看看吗?可是,盘子要怎么办?不管倒进哪一种,肯定都会有一个盘子被溶解。」

硫酸会溶解铁,不明的液体会溶解铅。威蓝多也苦思良久,在器具堆中寻找是否有适合的容器,这时费尔战战兢兢地说:「那个,玻璃并没有溶解哦。」

哦哦,神啊。两名炼金术师发出呻吟。希望是因为中毒导致脑筋变得迟钝。

库斯勒搔了搔头,重新制作出硫酸后,把硫酸缓缓倒入方才使用的玻璃瓶中。

「只有这样并不会燃烧。」

「这点也跟火之药一样呢。要不要用根长棒子放上麦秆,引入火苗试试看啊?」

突然对所有的液体点火,然后在这个地下狭窄空间窜出火柱的话,一切就玩完了。库斯勒他们取出少许混合液滴进另一个新的玻璃容器中,然后把点上火苗的细麦秆缓缓地移近。

「……」

「……」

「……」

三个人都没有开口,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正努力地吞下失望的喟叹。

「为什么没有燃烧?」

库斯勒厌烦地说道,威蓝多的手拄在桌面,轻声呻吟之后说:

「炭如果湿掉也不会燃烧啊,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呢?」

「蒸馏酒虽是液体却很容易燃烧,油也一样。」

威蓝多对库斯勒伸出手指,像在表示「说得没错」,然后仰头看着偏低的天花板。

「说也奇怪。一加一再加一之后,不等于三或四,反倒只剩二或一了。」

「是萃取威力这个想法太过轻松随意吗?」

手上的两种液体在炼金术上说不定是很宝贵的发现,但却似乎无法拯救库斯勒们脱离困境。

他们虽然很难与圣职者成为朋友,但这时似乎能够深深体会当圣职者遭到暴徒袭击时,会合掌向神祈祷的那份心情。

「既然这样,之后就只能选不轻松的道路走了。」

「意思是?」

费尔的疑问让库斯勒扬起嘴角。

「实验、实验、再实验。」

「不眠的炼金术师要发挥本领啦。」

库斯勒大口吸气,用力鞭策余毒未清的身体。

把里头有的各种物品都拿来混合、加热、冷却,烤火。

得到的是类似的反应以及类似的毫无反应。威蓝多说,这就好像无论你怎么讨一名冷淡的女人欢心,对方顶多也只是在心情好时,赏你一个微笑。

铅不会变成黄金,这理所当然的道理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应证。

「这就是最后了。」

明知应该没有用,却还是把平凡无奇的盐巴混进去试试看,结果没有什么变化。

可以稍微一提的就只有混入硫酸后,不知为何连铅也会融化。因为性质有所改变,库斯勒便在备忘写上盐酸,可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发现。

作为最后的晚餐的调味,应该不算坏吧。

「……怎么办呢?」

费尔忐忑地询问,但这对库斯勒与威蓝多而言,还不过是刚起步而已,因此他们只是微微耸肩。

「两种不行的话,就换三种。」

「那也不行的话,就换四种啦。」

逐一组合手中的材料,不断重复实验。筛选、混合、调整分量、加热、冷却、烤火、清洗、再筛选、混合……十次、二十次、三十次……累积下去。尽管是一小步一小步,依旧相信这么做能够接近真理,埋首只是不断重复下去。

不去想:又不行了。从经验中早已领悟,期待与失望一旦反反复覆,不管多么强韧的心,都一定会磨耗掉。所以,不去期待,然而,也不放弃。将冰与火同时藏在心中,一脸若无其事的进行下去。这就是炼金术师的本领,也是为了只顾一心向前的唯一方法。

但是,不管精神再怎么强韧,臂力有其极限。超过四十次之后,不去计算石盘上记录的次数就分不清到底是第几次,疲劳与寒冷再加上洗涤的工作,双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肩膀沉重到感觉像扛着一只驴子。太阳穴好似被钻进一根棒子,喉咙深处感觉呛辣得厉害,可怎么喝水都无法减轻。

记录实验结果的文字也因为视线模糊而不易辨识。

特别岌岌可危的是专注力。

夺回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让那些密探好看,并且抵达抹大拉之地的决心,将熄未熄。耳中传来恶魔的呢喃: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呢?

违抗命运形同在激流中逆水而上。何况之前还是从跟瀑布一样的高度掉下来的话,这番往上爬的辛苦连鸟看了都会往后退。

压根就不可能。你努力过了,已经够了吧。

翡涅希丝也会谅解的。她受过许多残酷的对待,与我们这些人共度的旅程让她稍微作了个好梦。这样不就够了?她原本是要在初次相遇的戈尔贝蒂里被当作诅咒的工具,就此丧命的。救了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啊,所以说,就算在这里无法救出她,也没必要过意不去。翡涅希丝也不可能会恨我。

不是吗?库斯勒。

「吵死了!」

库斯勒不自觉地吼出声,忽然抬起脸。

威蓝多射出两道狐疑的目光,费尔则以惊愕的神情望过来。看来他在蒸馏当下等待反应的期间睡着了。没事。库斯勒挥挥手躲避两人的视线,然后搔了搔头。

他感到怵然。是梦,还是恶魔真的对他呢喃了?诱惑本身就令人不快。名为放弃的禁忌之果,是让人只要一度尝下就永远再也无法留在乐园内的堕落果实。

然而,相对地,红透了的熟成果肉很甜又很柔软。

看,就像会滴血般的石榴。

「……唔……呃?」

耳边似乎有人说了些什么,库斯勒的眼神逐渐聚焦。

原本在眼前的彷佛内脏的石榴到哪儿去了?

「库斯勒!」

对威蓝多的声音起了反应的库斯勒吞下口水,缓缓说道:

「没事。」

威蓝多对他投以感受不到丝毫温情的冰冷眼神。

库斯勒讪讪地转向前方好躲避他的视线。威蓝多并不是在担心库斯勒,而是深恐库斯勒因疲劳犯下愚蠢的失败,酿出严重的事故。

威蓝多明白库斯勒很清楚这点,所以暂时先放过他。但下次若再打瞌睡,也许会二话不说地揍昏他,直到人被吊上绞刑台之前都别想醒过来。

也或许,连这一步都省了……

「……该死。」

库斯勒用拳头敲打颤抖的腿,站了起来,硬是伸展已经区分不出是因为毒物还是疲劳造成的过度僵化的身体。

地底下一直有徐徐但绝对真实的风吹进来,换气口发挥了十二分的功用,另一方面也冷得不得了,库斯勒等人的体力被确实夺走。波多罗孚家代代备下这些可疑的实验器具,当中唯独剔除掉锡制的东西真是明智的判断。

锡拥有一种特性,一旦被过度冷却,它就会放弃金属的状态,像硬掉的沙子一样纷纷崩解。那时偶尔会发出嘎吱嘎吱,很难以形容的悲戚声响,这还被唤作锡的哭声。

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深深感觉到没有一个听了这点小知识就会欣喜,也会怀疑是不是胡说的小女孩在身边,有多么寂寥。

不知不觉间,翡涅希丝不在这件事,已非帮助点燃库斯勒腹中怒火的燃料,反而转变成在夺走他体内的某样东西。

当然,身体仍在动。已经养成的经验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但灵魂跟不上身体的动作。他想,这样下去灵魂早晚会被身体抛开,与身体相连的细丝搞不好会断掉。

之后,当混合四种材料、五种材料的组合全都结束时,谁也说不出话来。为了找书而四处云游的费尔,身体应该算相当强健,但无奈已有年纪,要想奔走忙碌,身形也稍嫌圆润了点。他喘着大气,稍微一得空就坐在椅子上,旁观就能看得出来他站起身的速度愈来愈缓慢。

唯一像普通人一样行动的是威蓝多,可是也没能派上多大用场。

不过,以好似从远方眺望的感觉看着他们的库斯勒是当中最不中用的人吧。他已经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只勉勉强强地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动着双手。威蓝多之所以没从身后把这样的库斯勒揍昏,肯定只是因为他连这么做的力气都不剩了。

又或者,他已经濒临极限到连失去这样的库斯勒也会使他伤脑筋。

库斯勒的心境忽然转变成彷佛在俯瞰自己,觉得想哭又想笑。他心想这可不正是幅人生的缩图吗?人们只能触碰到位于自己手臂长度范围内的东西。所以说,曾在指尖掠过,就此被远远弹飞的东西是永远要不回来的。

当然心里会认为岂有如此,拚命地伸手去要,如今也继续伸长着。

然而,眼前的现实残酷无情。

库斯勒的双手重重地放在桌上,不再动。那并非因为库斯勒已经筋疲力尽。应该还能动。只论双手的话,他有自信可以活动到他气绝的那瞬间。

可是,已经没有能做的事了。

「……居然……是死胡同啊。」

至今一直站着的威蓝多终于坐倒在椅子上。

这瞬间天花板似乎变低了,应该不是错觉吧。

「……说不定……是哪里看漏了。」

费尔以干燥嘶哑的声音说道。都到这种地步了,他也未曾示弱,可见费尔也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

库斯勒紧盯着因重复进行蒸馏而变脏的蒸馏器。

如果他们的辛苦能够凝聚成结晶,还真想瞧瞧会长成什么模样。

「……看漏……比方说是哪里啊?」

这若是带着讽刺意味的问法,那还算好。然而威蓝多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拜托「真的有地方看漏了」,使得费尔露出比遭到嘲讽时还更难受的脸色,把头垂下。

「如果有更多时间……」

费尔发出呻吟,其实哪有看漏这回事。说到被神抛弃的人,这里很容易就能找出三个人啊。

库斯勒想着这个玩笑话,嗤嗤窃笑,把另外两个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得到……结论了。」

库斯勒让发黏的喉咙像地狱深处的风箱一样震动。每次呼吸,肺里头都会发出咕咕的声音,他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即使如此,终于来到尾声的这一刻,库斯勒反倒觉得心情大为豁然。

费尔说如果还有时间就好了,但库斯勒并不这么认为。反倒是该做的事都做了,时间其实够用。单纯只是没能得到结果罢了。不过这原本就是连是否有答案都存疑的问题,好比「能有几位天使在针头上跳舞」般的神学性问题。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得不到解法而失望。

而且,只要不失望,就还能想得到下一步怎么走。

「所有的……硫磺跟炭。」

「咦?」

费尔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困惑的皱纹。

「呵呵,还真像库斯勒的想法。」

威蓝多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也状似无奈地笑了笑。

感到莫名其妙的就只有费尔。

「要决一胜负啦,而且是从正面。」

库斯勒一说,费尔的嘴便「啊」地大张。幸好声音没有发出来,但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但是,费尔虽然将「笨蛋」两个字吞了回去,却一脸难以置信地激动表示:

「可、可是,要怎么决胜负呢?」

「用火之药把那些家伙炸飞。」

「不、不就是因为这一招不管用,我们才这么努力的吗?」

「因为已经束手无策了。」

库斯勒一耸肩,威蓝多便轻笑出声,还因此呛到不住咳嗽。

「……而、而、而且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吧,模样都已经这么狼狈不堪了。决胜负?是在说笑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

可是,只要在密探他们带兵搜过来之前小憩片刻,肯定还挤得出最后挣扎的力气。

不然,库斯勒还有一个想法。

「或者等他们逼到这里来的那一刻,点燃火之药。」

「嗯?呵呵呵……库斯勒从以前就这样,好狠毒啊。」

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窜出火柱的话,根本就无处可逃。可以与许多敌人同归于尽吧。

全部歼灭纵然不可能,但至少可以报个一箭之仇。

「我倒觉得下场会是被火焰喷射器先烧死啊。」

费尔说完,搔了搔头。

「逃吧,现在立刻。」

「啊?」

「我说逃走啦。你们和我的脑子里存在着知识,只要时间够,一定会有办法。先逃,再来思考。」

「你以为逃得掉吗?」

库斯勒之所以冷笑以对,是因为这里太冷,在体内燃烧的东西就快要熄灭。

「……为什么只有在这点上那么实际呢……」

对于费尔的感叹,库斯勒连耸肩都嫌麻烦,只是微微偏头表示响应。

「不过,你逃吧,我不会阻止你。」

他当然也知道费尔不是单纯想活下来才如此劝说。费尔至今肯定也遇过类似的状况,并且对着抱在怀里的书本说出相同的台词。

不一样的是,书本会乖乖地听他的话,库斯勒他们却并非如此。

「你的话,有足够的理由弃械逃走。就算被捕获,只要对那些家伙宣誓绝对服从,便极有可能保住一条命。」

「可是我们早已被贴上标签啦,绝对不会被相信啊。」

「这是种因果报应。」

先行一步成为大人的费尔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依旧是两个淘气顽童的炼金术师。

「可是……真的吗?」

「是啊。就算你逃走了,我也不会恨你;就算你摇尾乞怜盼他们饶你一命,我也不会轻视你。你有你的目的,也非常忠于它啊。我会尊重你的。」

库斯勒说完,露出微笑宽慰费尔。他边笑边感到不可思议,原来自己也能表现出这种笑容。

「你们……」

费尔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了。库斯勒看着大概是在责备自己的费尔,轻轻叹了口气。费尔这个人是无与伦比的人才,无奈偏偏已是个有了岁月痕迹的圆肚子大叔。要是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在这儿,他的笑容中将会没有丝毫后侮与踌躇啊。

对此苦笑一会儿后,他再度叹气。

至少要把火柱烧得很旺盛,想让翡涅希丝她们也听得到。希望那将成为诀别的招呼,比起默默地被杀死,至少还能藉此为了没有守护好她们而道歉吧。

库斯勒吸气,把空气送进沉重到脊椎几乎快断的身体中。

反正他早料想过总有一天会这么迎接死期。然而,也不是说他没有抱着没想到会成真的念头。如果他没轻忽,如果他没松懈戒备,也许就可以避开这件事。当火之药完成的时候,他若将其视为金山银山,妥善看管的话,就不会被密探捷足先登了吧。尤其也就不会轻易地将他人递来的食物放入口中。

如果他还跟以往一样怀疑世间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这点最为讽刺。与翡涅希丝、伊莉涅,以及威蓝多一起旅行而获得的最大收获,是萌发相信他人也不错的想法。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松懈了戒备。

这是否是件坏事,库斯勒已经无从判断。

唯一能肯定的是,至少他曾在片刻感到幸福。

不算坏的一段人生吧。

「库斯勒,要抱在身上的话,你会选木头吗?还是会选铁的?」

威蓝多以快活的语调商量的内容并非棺材板的材质,而是用来自焚时的火之药该用什么容器填装。

「铁的话,会冷吧。」

「也是啊,那就选木头吧。」

看着威蓝多说话的模样,库斯勒在思索。

自己并不怕死,这点无庸置疑。既然如此,那在他心中盘旋的这份情感会是什么。

库斯勒当然已经明白,但他不想说出口。这感受宛如恶魔,一旦说出口就会现身。

好寂寞。

库斯勒在心中默默呢喃这句话,随即责骂自己是笨蛋。

炼金术师怎么可以说寂寞!

然而,这份情感就好像被取了名字的小狗。不管怎么驱赶,它都会追上来,亲昵地绕着你打转。

翡涅希丝。乌鲁·翡涅希丝。

库斯勒明知道这是第三次入梦,他依然挥手想赶走往自己逼近的黑色怪兽。就像在拼命地对这残酷的世界抗议。

随后,世界上下颠倒转了一圏,在玻璃的破碎声以及东西翻倒的声音之后,一股闷痛走遍全身。

脸所紧贴的地面像冰一样冰凉,许久未闻的泥土味并不难闻。

之所以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因为自己的模样实在太不堪入目。

「你、你还好吗?」

正当库斯勒想挥动右手阻止惊慌的费尔赶过来时。

他感觉到一股刺麻的剧痛。

「别动。你被玻璃割伤了。」

费尔抓住库斯勒的手臂,威蓝多一脸受不了似的递来手巾代替绷带。用来乔装成商会大少爷的上衣以及底下所穿的衣服袖子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穿在下方的衣物陪伴他许久,早已磨秃了,何时破掉都不足为奇。就算要补也没针线可用,费尔东试西试稍微想过法子后,结果还是切割掉衣袖的部分。

「实验用过的酸溅上了手臂……不、不要紧吗?」

「嗯……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吶?」

头顶上传来威蓝多的话,库斯勒笑着轻咳两声当作回应。

「伤口很大,幸好并不深。太好了。用水洗过后就包扎吧。」

费尔貌似很习惯旅行,对伤口的处理看起来也很得心应手。

「这下成了满身疮痍啊……」

「表示你把神赐予的身体活用到这地步啊。」

没错。库斯勒对威蓝多一笑,挣扎着想要起身。费尔连忙扶了他一把,威蓝多见状则说:

「要不要干脆就这样睡下去?我会帮你把装满火之药的木桶绑在肚子上。」

「啊?」

库斯勒好不容易站起,反驳道:

「我可是不眠的炼金术师哦。」

「哈哈哈。」

威蓝多耸了耸肩,笑得很开怀。库斯勒不禁被他的反应给唬得不知如何是好。

翡涅希丝虽然不在,至少还有威蓝多。库斯勒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眼神彷佛再也不会被吹皱的湖面,静静观察这地下洞窟的模样。

希望当火之药点燃时,爆炸声能传达到翡涅希丝耳中。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桌面依旧留着实验后的混乱,而且更因为库斯勒睡昏头摔了一大跤的关系,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全然不像是炼金术师该有的桌面,这下他终于也歇业了。

事到如今,这些看惯的器皿、容器与蒸馏器都显得多少有点可爱。几百个、几千个日子以来都一直眺望的蜡烛也轮到最后一眼了。

只不过,库斯勒看着他那遭到切除,脏兮兮又整片都是酸的衣袖时,突然有个想法。

「把这个衣袖埋在这里吧?」

「啊?」

「因为不眠的炼金术师将在这里沉睡啊。」

「这玩笑开得不错,感觉每晚都会听到邪恶炼金术师的低鸣啊。」

「对,正是希望如此。」

被埋下的衣袖在主人死后也绝对会永不放弃挣扎,朝着真理前进。留下这么一个传说应该不至于遭天谴吧。

库斯勒歪嘴一笑,伸手去抓袖口。与他共度过许多个实验的夜晚,难以计数的辛劳渗进其中,使它变得破破烂烂。他的手指勾住这个辛劳结晶。

也许,忽然触碰到神的瞬间就是在这种无意之中发生。

「库斯勒,那——」

威蓝多从储藏物品的地方回过头来的下一秒——

「——!」

乱七八糟的桌面迸现出闪光,时间停止了。如剑尖般锋利的光芒射进了停止动作的库斯勒等人,并且与绽放时等速收拢。然后,在停摆的时间中,被切割掉的袖口缓缓升起。看起来彷佛神正想将手臂穿过这个破烂衣袖,也好似袖子想从口中吐出什么东西一样,痛苦地喘息着,持续吸收强烈光线的袖子终于溃决了。

冒出来的是巨大的火焰。

错了。

展现身影的是精灵。精灵拍动火焰的翅膀,拖曳火焰的长发,飘扬火焰的衣角。

被召唤到这世间,不属于此处的火焰精灵就好像在为挣脱了大地而欢喜似的颤抖着身子,正以为它会朝着天空轻快飞去时,它的身影就被天花板吸进去,转眼不见踪迹。

之后,随着「哗沙」这道令人错愕的声音,生命燃烧到尽头的袖子完成它的使命,残破不堪地倒在桌面。看着这副景象,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也没有人开口。

库斯勒以为这会不会又是打盹梦到的景象。实在太没有真实性了。而且那位火精灵还冲着库斯勒莞尔一笑。

模样就像稍微成长,带点成熟韵味的翡涅希丝。

「……看到……了吗?」

库斯勒耐不住沉默,开口问道。

冗长的沉默之后,威蓝多回答:

「……看到了。」

「看到……火的……」

费尔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

「精灵。」

这不是幻觉。库斯勒瞧了瞧袖子,虽然已经几乎被烧成炭了,但还冒着一点白烟,微微发出火光。直到方才都平凡无奇的东西,居然熊熊燃烧起来,简直像把手臂伸进地狱一般,变成呼唤火精灵的契机。

不,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库斯勒摇了摇头。

哪有可能呼唤出火精灵。刚才是某种反应。用的是跟火之药完全相同的原料。既然出现的是类似现象,就表示这并非魔法或奇迹之类的东西。

「……虽然跟火之药相似,可是……」

「更加地……华丽啊……」

没错。尽管一样都会燃起火焰,但那声势简直就跟把火之药浓缩了一样。

在那几秒钟,时间在库斯勒的眼前缓慢流过。尽管如此,火精灵这个急性子还是令他来不及抓住它的浏海。

「……原因,原因是什么?」

库斯勒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像在呻吟,目光扫过桌面。然后他直觉认为不在这上头。袖子燃烧是因为它本身起了变化。

袖子的变化。那是因为库斯勒受伤才割下的,而伤口则是蒸馏器造成的,那个时候……

库斯勒回想到这里,随即脱下自己的上衣,拿出腰上的匕首割下剩下的袖子,然后把实验后就一直放着的那东西撒上去。那就是明明跟火之药的原料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何点了火也没有燃烧的东西,炭与太阳碎片、硫磺与太阳碎片各自蒸馏过后获得的液体所混合的溶液。

在等待液体渗进布料时,库斯勒把蜡烛拿在手中。他回想着那瞬间,自己把手伸出去的那瞬间。袖子被手指勾住,放到了魔法阵上。

要完成那副模样,需要蜡烛的火。

「唔!」

于是,地下再度被染上光的颜色,产生出火球,火舌舔过天花板后便消散了。

袖子瞬间化成灰。

库斯勒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最后缺少的一块啊?」

混和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做过尝试,但答案实在太令人意外。

「没想到会是让它渗进布料之后,再点火啊……」

「这或许是个打开僵局的关键处。」

库斯勒喃喃道,费尔与威蓝多也点头称是。刚才光是要动动手臂就已费尽全力的库斯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抓到神的衣角了。」

这不是比喻,而是几近真实。

在恶魔的肚子中到处走来走去,找出与外面相连的洞口,抬头确认天色。

天空虽然还黑得像被泼了墨汁,可星星的位置已经指着东方即将翻出鱼肚白的时刻。夜枭将入睡,修士将起身的时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到了这阶段,库斯勒们终于开始理解他们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统整一下吧。」

库斯勒将手指搁在石盘上。被白熊的肝毒搞得面目全非的手,添了严重的烫伤变得红肿。威蓝多也一样,所幸费尔并没有受伤,可是他的上衣似乎沾染到溅起的液体,整件都被烧成黑炭。

他们得到的东西彷佛性情忽冷忽热的小猫。

「这个液体光它自己并不会燃烧。」

「直接触摸,手就会像被火烫到一样。」

威蓝多边抽动自己的小指边说道,库斯勒的手臂因为还有被碎片割伤的疼痛,故而没有发觉,但其实碰触到液体的地方形成烫伤,同时还出现奇怪的颜色。

另外,库斯勒与威蓝多的手在作业时烫伤,变得伤疤累累,但他们并没有用绷带包扎。因为考虑到液体要是渗入了绷带,就太危险了。

「这个液体只有在渗入布料、纸片或木片时,才会对火起反应。另一方面,浸染这液体的东西只要不靠近火源,就不会燃烧。那么……」

库斯勒说:

「这就是我们反击的材料。」

「以火力来说,跟火之药比起来,哪一个比较强呢?」

在那之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唤出火精灵,结果发现在声势上这确实较壮大,但若论作为兵器时的火力能否取胜,就令人踌躇了。

「火之药也很强大啊。所以说,这边所占的优势……」

库斯勒食指所指的东西并非火之药,而是装了火之灵药的玻璃壶。

「就是液体这个特点吧。火之药会因为黑炭而显得醒目,对反抗者来说,看不见这一点向来都很合适。」

「把布浸在里头,就能让布变成火衣呢……不然把沾染了这灵药的衣服分送出去让敌人穿在身上,之后再射出火箭如何啊?」

「而我们就边看这光景边绕圈跳舞吗?」

事情哪有可能如此顺利。

「可是,想想看……只能拿手上的来思考。」

「沾到纸上,然后装成降书送过去呢?」

「用那种经过火烤才会显示的文字吗?」

他们已经确认灵药的威力没有强大到可以使看信者烧成黑炭。除了瞬间吃惊之外,想来不会有更大的效果。库斯勒虽搔着脑袋,但他觉得威蓝多的提案也不是全然荒谬。

「结果,思索的方向还是变成那样啊。」

心里明白对手不是那种正面挑战就能赢的角色。被抓走人质,人数不敌,而且敌方还是重武装。双方的手中王牌性质类似,在性能上何者较强,目前尚不清楚。不同的只有用法。

然而,技术这种东西就是会依据用法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况且,既然正面进攻不可能突破,那就唯有出人意表了。而威蓝多这个人正拥有这种善于出其不意的特质,就像他陆续提出方案那样,被他拿在手上的工具往往会发挥最大功效。一定有办法可以打破僵局。

即使没有,也得要制造出来。

「没有其他东西比这更适合突袭。既然这样,一定会有办法,会有办法的!」

库斯勒用力搔头,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虽然不知道是毒素已经减轻了,又或者因为愤怒让他遗忘了痛苦,库斯勒这时活像一只熊,在工坊内兜圏子。

威蓝多在椅子上浅坐,不得体地伸长双腿,交叉双臂做思考。

费尔望着石盘上记载的灵药特性。

「费尔大哥啊,你不是书商吗?难道就没看过暗杀的书或者其他也许有帮助的书吗?」

「咦?」

费尔吃惊地抬起头来,然后耸肩表示:

「毒杀的情节在故事里面虽然不稀奇,但不过是歹徒在国王的饮食上下毒这点程度罢了。用的是什么毒,书中少有描述。更荒谬一点的还有暗杀者是魔女,她一挥舞魔杖,地面就立刻裂开,落下闪电,将护卫变成青蛙等等。」

「这如果是事实,此时此刻魔女就是世界的女王啦。」

但现状并没有变成那样。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库斯勒再三呢喃。

如果此时想不出任何方法,库斯勒与威蓝多就会被处死,翡涅希丝与伊莉涅大概将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上战场。翡涅希丝会被吹捧成能够展现奇迹的人,多番利用之后,不是变得再也无法激起人们的期待,就是被密探们嫌碍事,像只蝼蚁般立刻遭到杀害。伊莉涅尽管有一身好本事,但她毕竟是知道所有秘密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结果,库斯勒在剎那间感受到的那份如同抹大拉般的安宁再也回不来了。真的只能作为转眼消逝的瞬间奇迹,让他在绞刑台上空回味。

掐着翡涅希丝的脸颊要她依赖自己,明明还只是几天前的事。当时他以为世界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然而,总是伸手就能掐到的脸颊并不在这里。明明受到捉弄就会生气,却又匆匆跟在他身后的坚强身影也不在这里。老爱插嘴别人的事,自己却更像个黄花闺女的铁匠当然也不见人影。她是个很有工坊头目风范,无法将别人的事置之不管的好人。连欠她的债,都还没有还呢。

更重要的是,库斯勒曾一度找到通往抹大拉的道路。

他不认为未来还会有比那更厉害的奇迹。之所以丝毫没有放弃一切试着逃走的念头,也是因为他很清楚离开这里去到任何地方,都跟死没有两样。

自己所有的人生意义都在消失。

「该怎么做……」

可是,命运很残酷。

神虽然让库斯勒他们看到一点光明,却没有出示解答。

烦躁与焦虑几乎快将胃烧断。威蓝多对他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但库斯勒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如果……量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

费尔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量够多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用这么烦恼啦。」

量的变化就是质的变化。一颗葡萄只会腐烂变干,但大量集中在袋子里的话,转眼就会变身成美味的葡萄酒。

「还是说,有什么真能被称为魔法的方法。」

库斯勒说着,望向威蓝多。

「这可能性……大吗?」

库斯勒为了排遣烦躁,自问自答起来。

「精灵不现身,连恶魔也是。」

「还是说,费尔大哥啊,与召唤恶魔的仪式做连结的可能性呢?」

炼金术师不倚靠迷信。一发现迷信,就会冷静理智地照做,确认是否实际有效。

但若是似乎值得尝试的事例,不管有多蠢都无所谓。

同样觉得唯有此法可行的库斯勒也望着费尔。

「……关于魔法镇的书籍……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因为异端者在逃离南方的异端审问时,于北方留下了他们自己的研究。」

「拿来做尝试呢?」

「……我是无所谓……」

从费尔的语气听起来,恐怕他早已经试过了。大概用鸡血在地下室的地板上画了魔法阵之类的吧。虽说要改用火之灵药来测试,但如果真以为这样就会出现什么变化,那他们也没资格当炼金术师了。

会被这种事骗倒的只有那些一看到作法严谨,且听人大声宣称这是真的,就会盲目相信的愚昧民众。正如现在密探们在城市南岸所做的事,摆出样子,然后部队里的家伙便信以为真,完全唯命是从。

火之灵药在乍看之下的确只是普通的液体,只要在布上画点魔法阵,然后把火悄悄靠过去,怎样都能让人误以为是奇迹。

然而,率领敌军的是清楚那并非奇迹的密探,他们手中也握有与奇迹相近的火之药。把热水银灌进鸡的嘴巴里来演出一场奇迹的做法可行不通。必须是某种更直接,能强迫人屈服的奇招妙计。

关于这点,正像威蓝多提出的那些方法,好比分送浸泡了灵药的衣服再点火,或者以灵药画出魔法阵来召唤出火精灵等等,把无从怀疑的奇迹摆在众人面前。

「可恶……神又逃走了吗!」

因为曾在瞬间目睹希望的光芒,所以更叫人火大。

威蓝多大概是为了整理思绪吧,在附近溜跶之后走了回来。

「库斯勒啊。」

威蓝多说。

「时间差不多了,天要亮了。」

不管何时,时间都不够用。

心生期待,遭到背叛,再度心生期待……如此反反复复。

库斯勒为了粉碎心里的愁苦,勉强露出笑容,大口吸气。

吐气时,他已做好觉悟。

「费尔大哥,如果你有机会记载编年史,至少要把我跟威蓝多的恶作剧写得精采点哦。」

「咦?啊?」

「因为我们要拿天使留下的传说技术大闹一场。关于这点,你至少得写出像『打开地狱之门,带着骑士团一起上路』这样的描述哦。」

「呵呵呵,对啊。反正那些家伙是打着复仇战的名义来捕捉我们的吧。看他们队伍严整地走过来,我们会从正面把能炸飞的全炸飞啦。」

最后结果就算是输,也想要报一箭之仇。即使炼金术师在死时不会留名,且无人问津,却还是相信自己的研究会传承给后人,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持续研究。

人并不会二话不说地就去做真的没意义的事。

「得把骚动搞大到让被关在城墙另一边的公主们也能听见吶。我们会把地狱的大门推开到最大。」

如果那样能够成为对翡涅希丝与伊莉涅最起码的致歉,他们手中的工具算是最合适的东西吧。

「会来到这里的契机就是把圣人的骨头丢进炉里去烧啊。原来如此,神或许真的存在,还会降下惩罚也说不定。」

威蓝多笑着对费尔说:

「要搞成充满异教气息的骚动的话,我想要很大块的布料啊……哦,这不恰好正合适。」

他说的是覆盖在炼金术工具上的一大块布。

「就用灵药在这画上魔法阵吧。虽然只是虚声恫吓,但多少会有点效果吧?费尔大哥啊,可以拜托你吗?」

「只、只是这样的话,根本就是举手之劳。」

必须让它成为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生平最后一次的大魔术。对于威蓝多的方案,库斯勒也清楚得像是有脚本在手。原本在骑士团本部当学徒时,他们俩就是无可救药的恶作剧顽童。

学徒时期由于争强好胜,两人互相仇视到几乎要杀了对方,但库斯勒还回想起在一些有的没的恶作剧上,他们也曾携手合作过。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能想象出威蓝多的方案。库斯勒在心中描绘那幅景象,淡淡地笑着。对一本正经地行军到来的部队,设计出生平最后一次荒唐的奇术,他想象着那画面,决定进行的步骤。

想象那情景……想象……想象……

想象。

库斯勒睁开眼睛。

「或者用弓箭把浸泡过灵药的布射出去,然后再追加一支火箭,这样能不能奏效呢?」

「嗯——要看有没有那闲工夫啊。而且,这样有点乏味啊。」

费尔与威蓝多悠哉地讨论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这件事攸关生死,一旁的库斯勒则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

人们或许将之称为「可能性」。

「嗯?库斯勒啊,你怎么啦?」

威蓝多发觉库斯勒的异状。

可是库斯勒没有响应,定睛凝视记录了灵药特性的石盘。

调查到的灵药特性全记载在上头。透明,光是它自己并不会发火,只有当渗入特定物质中时,把火凑上去才会窜出猛烈的火舌,燃烧起来。

这此特定物质是什么呢?

布、纸,还有木头。

魔法阵?

另一边能想象到的是敌方行军的模样。既然是复仇战,那部队就会对死去的长官表达敬意,整齐列队。这样的形式肯定也是将权力转移到密探手里的一种仪式。

这么说来……

库斯勒按住自己的嘴巴,再度进行确认。整理自己的思绪。

技术会依用法不同而发挥莫大的效果。

但要达到这点,就必须将得到的所有工具毫无遗漏地全数用上才行。

「可以创造出奇绩!」

「咦?」

「也许能够重现天使,不对,是恶魔的奇迹。」

「库斯勒?」

听到威蓝多的呼唤,库斯勒转头看他。

「把阿巴斯变成火海啊!」

他有自觉,自己笑得就像个恶魔。

然而,只有这条路了,这肯定是最好的方法。唯有展现奇迹。而且还是展现出传说等级的奇迹,准备好地狱之门,把骑士团的精锐部队全数吞进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库斯勒将计划说明给威蓝多与费尔听。这做法虽然多少需要费尔的协助,但最必须仰赖的是从学徒时期起,就与他结下孽缘的人。

「库斯勒,你才真的是名炼金术师啊。」

听完计划的威蓝多露出似乎在忍住眼泪,感到为难的笑容。

「随你怎么说。不管怎样,我一个人无法做好准备。」

威蓝多点点头,很有气势地从椅子上站起。

同样被分配到工作的费尔也跃跃欲试。

「来干一番吧,我们来创造新传说。」

而且,记载了传说的书本中最后向来都是——

「正好也有等待我们去拯救的公主啊。」

说得没错。

角色安排得如此齐全。

只要把材料丢进锅子里,之后任它自己煮熟就行了。

这将会是道最棒的料理吧。

「好,传说要开始了!」

找回儿时神情的三个人一起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