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盛大的宴会似乎也包含了怀柔原本城市居民的用意,通宵达旦的狂欢,甚是热闹。
杯觥交错声,喧哗笑语声,引吭高歌声,这些声音在筵席间从未中断过。
虽然如此,库斯勒等人早早便上床就寝。一方面单纯因为身体已经疲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隔天也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相当节制地吃喝,隔天一早就前往工会会馆,又将书库大肆搜索一番。顺带一提,会馆正面的广场恰如他们预料一般,简直就像遍地尸体横陈,就连该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人影。如果让伊莉涅也去跳舞,这里想必就会多一具尸体吧。
前往工会会馆的只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两人,威蓝多和伊莉涅嚷嚷着当工坊的熔炉就在眼前时,谁还能装出乖乖看书的样子呢!他们就以此为由留在工坊。而且看不懂字的伊莉涅几乎已经将书库里的画卷全都看过一遍,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因此,就成了由库斯勒将书库的宝贵知识一本又一本地翻开来看,而翡涅希丝只顾着拿笔抄写下去。
翡涅希丝昨晚相当罕见地吃了少许的肉,然后在舔了几口葡萄酒之后便快速地瘫软倒下,因此似乎睡得很饱,这天的工作表现确实相当可靠。
然后,时间倏忽就来到正午,当库斯勒问要不要就到广场上摆出来的摊位随便买点东西果腹时,得到的回应却是被反问:为何不在工坊里吃?
或许是因为翡涅希丝想在自己的新住处多待一刻。库斯勒也想再多观察一下工坊的熔炉情况,所以并没有特别反对,就抱了几本书离开书库。
然而,仅只如此还无妨,但库斯勒忽略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买了中餐的话,就必须负责将它们带回去。刚出炉的面包和起司,甚至还买了一个小汤锅,里头的汤底已充分用为了昨晚的宴会宰杀但没有用完的鸡肉调味过。买完这一锅后,库斯勒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策。
「太不像话了……」
「咦?」
翡涅希丝为了能在工坊里继续工作,已经双手拿满笔记工具。
肩头挂着装满书本的头陀袋,两手捧着食物的库斯勒消沉地说:
「我可是炼金术师唷。为了午餐走回工坊,两手还任由食物占据,这太像一家之主才会做的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翡涅希丝愣了数秒,然后才咯咯地笑出声来。
「工坊里也有炉灶,所以要尽快准备个锅子才好啊。」
「……傻子的想法。」
「是吗?啊!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打扫。因为看起来似乎久未使用了。」
昨晚也因为虽然有床铺底座,却没有毛毯被褥,结果库斯勒他们就在旅店歇了一晚。伊莉涅虽然勉勉强强能独力走到旅店,但翡涅希丝就只得由库斯勒背着她走。
库斯勒心想当时的情景看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会被认为很窝囊吧。
「随便你。毕竟你正值喜欢扮家家酒的年纪嘛。」
「哼……」
翡涅希丝虽然噘起嘴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而且库斯勒虽然嘴上说不像话,但心里其实认为这种有点窝囊的感觉倒也不坏,才会造成这样不堪的后果。
放松一下肩膀的力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库斯勒的心中突然响起翡涅希丝对他说的话。
「我们买了午餐回——」
翡涅希丝打开工坊大门,朝里头喊了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怎么了?晚了一步的库斯勒感到一头雾水,踏进门后才恍然大悟。
「真了不起!」
工坊被洗刷得光鲜亮丽。
「咦?炉里怎么没有火?」
如同还在戈尔贝蒂铁匠工会时所做的一样,伊莉涅把这里打扫得闪闪发亮,这样自然不打紧,但库斯勒原以为伊莉涅铁定会和威蓝多一起进行炼制,所以感到意外。
「啊……那是因为你们出门之后,骑士团马上就派了人来。」
「骑士团?」
「嗯。说什么物资的通路尚未确立出来,因此要我们别浪费燃料。」
「是吗……」
骑士团编织了仿佛蜘蛛网般的情报网,掌握消息和物资的流通,然而此处正巧是与该情报网疏离的异教徒之地。即使已经攻陷最大的城市,想将这里纳入与南方联结的网络中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威蓝多就赌气跑去睡了?」
库斯勒的视线落在工坊的一个角落,原本应该是用来堆放木炭的粗草席,如今却包裹在威蓝多的身上,威蓝多就像个乞丐似的睡在那里。
别人在打扫的同时,竟然还能在旁边睡起大头觉啊!库斯勒感到有些佩服。
「吵死人了啦!」
「来用餐了!」
「呼啊……」
除了在熔炉前面进行炼制的时间之外,威蓝多总显得无精打采。
在伊莉涅收拾干净的作业台上摆上菜肴后,四人便一一就座。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是伊莉涅。
「哈哈,就像真的工坊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库斯勒隐约可以明白伊莉涅想表达的意思。
也正因为他懂,所以才刻意不看翡涅希丝。
「那么,感谢神,大家开动吧!」
真是一顿不像话的午餐。
中午用完餐后,库斯勒便稍微集中精神,翻开应该看的书,翡涅希丝也继续抄写工作。
用过餐的伊莉涅似乎还有地方没打扫完,一手拿着抹布和水桶在工坊中转来转去,最后总算把一切整理妥当,回到作业区来。库斯勒诚心地认为真是辛苦她了,但伊莉涅却依然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在作业区里来回走动,静不下来,一下摸了摸书柜,一下把附属于这间工坊的工具之类弄得匡啷作响。
但她似乎立刻就腻了,站立在没有火苗的熔炉前面,双手扠腰,沉吟了老半天。
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
「喂!」
原本虽然想装作没听见,但库斯勒早已注意到伊莉涅闲得发慌的模样,所以还是挑起单边眉毛,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怎样啦?」
面对明知故问的库斯勒,伊莉涅微微缩起下颚的同时开口问道:
「有没有什么事要做呢?」
库斯勒左右移动视线,很佩服她把作业区整理得如此整洁。
「不然就去缝补一下衣物啊,比如说这家伙的作业服。」
库斯勒用手指了指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则转动着绿色的眼珠子,偏头表示疑问。
「那也在旅程途中就补完了。」
「那真可惜啊。不能使用燃料的情况下,铁匠也就一无是处了。」
「唔……」
伊莉涅很苦恼地呻吟着。看来她十分不能忍受无所事事。
库斯勒唤了一声横躺在房间角落的威蓝多。
「喂,威蓝多!」
「……」
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很清楚威蓝多只是躺着没有唾着。
「威蓝多!」
「……怎样啦?」
「伊莉涅小姐闲到快死的样子。你何不当一下她的良伴?」
「喔喔?」
威蓝多慢条斯理地起身,露出脸来。
「不如用你最擅长的技巧让小姐开心一下?」
「……叫我不要出手,免得多生事端的人,不就是库斯勒你吗?」
「也是要看时机和场合啊。」
「嗯……我比较喜欢年纪再稍微大一点的啊。」
「等……等等!你们在商量什么啊!」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来。
「啊!啊!不用这么麻烦啦。」
伊莉涅慌张地说道,但被婉拒的威蓝多却显得更为开心。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才好呢?」
威蓝多如此自言自语时,伊莉涅却出乎意料地开口说:
「那……那个……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要拜托。」
「啊?」
伊莉涅在陆续看了库斯勒、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一眼后,以少有的怯懦这么说道。
「你要拜托什么啊?难不成,对象是我的话会比较好吗?」
「咦?那怎么可能啊!」
「才不是!」
伊莉涅激烈地狂吼否认之后,才说:
「我想请你们教我认字……」
可以吗?
像这样眼珠朝上一脸哀求的伊莉涅,或许有些难得一见。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威蓝多露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的表情,没多久就突然打了一个大呵欠。
「呜哈……没有睡饱啊,我还是再去睡一下喔。」
「啊,喂!」
「晚安!」
语毕,威蓝多就卷起粗草席走去内侧的房间。导览这座城市和教人认字明明花上的工夫不会差到哪里去,威蓝多这个人也太反覆无常。
库斯勒叹了气,然后往伊莉涅一瞧。伊莉涅似乎是下定决心才说出口,但这抛出去的请求却悬在半空中,让她露出非常无地自容的样子。就跟当初翡涅希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冶金能力差人一大截,而严重受创时相同。
库斯勒再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对伊莉涅吩咐:
「去找出蜡烛和木头板子过来。」
将蜡涂在木板上,然后在上面写下文字,这是最基本的练习方式。
伊莉涅仰起脸来,以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就迅速地开始着手准备。
库斯勒稍微想了一下该教伊莉涅哪一类文字,伊莉涅本身则表示想要能够立刻帮上忙,因此便决定教她周遭最常使用的内容。
文字中包含字形与字音,再根据各种排列组合显现其含意,若是从头开始教起,必定得格外花上一番工夫,不过伊莉涅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工匠,想法非常实际。
她提出的是自己能看懂并且最有效率的学习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希望库斯勒能教会她画卷中偶尔穿插的那些单字所代表的意义,比如像收藏在那工会里的画卷。
的确,如果是这一类,必须记得的单字数量并不会太多。伊莉涅可是个初次接触到以水车为动力的风箱,就能在片刻之间把握住构造,三两下将它组装好的人。再来就是记述在上面的矿石种类、火力强弱等等,只要学会阅读理解这些直接相关的单字,就绰绰有余了。
原本工匠就不是靠语言在教人技术。
「基本的矿石名称就是这些。正确的发音,我可能也发不准确。」
「这和我知道的字,样子有点类似,算是……有点帮助吧。」
伊莉涅闭着眼睛只用手触摸也能区别出哪个是金哪个是银,或着是其他种类的矿石,如今面对这些矿石的名称,她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刚强地如此表示。
如果是在南方常用的词语,这部分的单字她似乎都记得。
虽然这里是北方的异教徒之地,但毕竟是块相连的大地,文字的形状还不至于在根本处就有所改变。
只要努力的话,立刻就能记住。
「这里的单字呢?」
「这些也几乎常出现在一些惯用句子里。比如像『忏悔吧!否则大门将不会为你开启。』这句话有听过吧?只要一记住就会发现它们出没在各个地方。」
「原来如此……」
画卷里虽然也记载了工匠们的工坊模样,但看起来几乎都夹杂了一些说教的成分。比方说怠惰的工匠、将徒弟当作仆役使唤的傲慢师傅等等,做出违反当地风俗习惯的行为而遭到报应的人,还有实际演练从南方传来的奇形怪状的风箱。
在这类情景下穿插的简短文章,几乎都是一些常见的例句。
当人完全看不懂文字时,会以为上头记载了某些高尚的讯息,等到谜底揭晓后,就知道其实内容陈腐,不知所云。现实往往都是这么一回事,并不局限在文字这方面。
「嗯,大概就记下一百到两百个左右的单字吧。只要一口气记下这些,应该就能把握住画卷里大部分的含意了。再来就是遇到不懂的地方时,可以问我或是问问威蓝多。偶尔一次发问的话,我会好心回答你啦。」
伊莉涅看着库斯勒,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表示清楚了。不过,库斯勒也没有讥讽伊莉涅说明明就是她先开口请求人教她。因为,伊莉涅的那副表情应该其实是在责备自己太不中用。
「顺便问一下……」
「啊?」
「现在可以问问题吗?」
她的学习热忱不输翡涅希丝。
为了教伊莉涅认字,库斯勒和她并肩坐在同一边。翡涅希丝则坐在作业台另一端,默默抄写着,如果要问伊莉涅有哪一点胜过翡涅希丝,答案应该是她能确实奉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道理吧。
「无妨。我算是还满爱教人的喔。」
「……满嘴胡说八道。」
伊莉涅虽然嘴上抱怨,但神情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想请你教我认这个。」
她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字迹潦草难看的备忘笔记。
简直就像五岁小孩第一次拿着木棒在地面上画出来的涂鸦。
「你也稍微练一下字吧!这根本就不是女孩子的字啊。」
「那……那有什么关系啦!我可是个工匠!」
「你前夫的字可是相当凛然有力喔!」
「唔……」
让伊莉涅闭嘴后,库斯勒认真读起伊莉涅取出来的纸片。
方才的话并非揶揄,而是上面的字迹真的太过丑陋,很难看懂,不过总算还能辨识出在写些什么。
看起来像是从画卷节录下来的短文。
只不过,库斯勒读着这段文字时,嘴角稍微上扬。
「你也对奇怪的东西有兴趣啊!」
「……果然是那种内容吗?」
「永远的……初始……地狱,火?这应该是灭世之火吧。另外还有……创造……古代……」
库斯勒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
「大魔导师。」
伊莉涅双眼眨也不眨地瞧着库斯勒朗声诵读的笔记。
「你打算要成为炼金术师吗?」
库斯勒一开口讥讽,伊莉涅便抬头以「啊?」地一声反驳他。
然后,视线接着游移不定。
库斯勒可以想像得到是什么样的画卷吸引了伊莉涅。她肯定是被「严禁追求奇特手法的人碰触」、「隐含恶魔性质」的那种内容给夺去目光了。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取笑心中明显出现动摇的伊莉涅。
「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唔……咦?」
「这里并不是铁匠的工坊,把你束缚住的那些常识也不适用于此。」
「……」
「你可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重要的是……」
库斯勒神情一变,正色道:
「不要迷失了自己的目的,也不要被禁锢在近乎迷信的执迷不悟中。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炼制炉里,算是勉强还在可容许范围内,但一天到晚只会观察群星的运行,或是吟唱咒文的话,可就得留心了。两者的差异,你能明白吗?」
伊莉涅仰着头,笔直地凝视库斯勒,然后缓缓点了头。
伊莉涅再怎么说都是名优秀的工匠。从小受到的训练便是只能相信眼前所见以及可以重现的事物。
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库斯勒自忖道。但伊莉涅不期然地开口说:
「你这个人……」
「嗯?」
「啊……没有,没什么。」
伊莉涅改口,然后把那张笔记抢了过去,让它重回自己手中。
不过,这么做之后的她又突然弓起背脊。
这是怎么了?库斯勒正狐疑时,红发女孩已瞧也不瞧库斯勒一眼,只再度把笔记递过去给他。
「写一下哪个字是哪个意思。」
虽然她的发色和翡涅希丝不同,但也不失为一名有趣的助手。
不过,库斯勒也开始在意起引发伊莉涅兴趣的画卷。「大魔导师」这一个单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他的画卷里。
库斯勒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以伊莉涅认识的语言将字词意思写在笔记上,交给她。伊莉涅非常热切地注视上头的文字,这时,库斯勒突然察觉到对面的翡涅希丝投射过来的视线。
「怎么了?」
「!」
翡涅希丝一被询问,便惊吓得缩了缩身子。
「你也有不懂的事吗?」
「不……不是……」
翡涅希丝吞吞吐吐地否认后,再度提笔重新开始进行抄写。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这副模样,就把头歪向一边,猜想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才揣测到该不会翡涅希丝正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忙。
关于这点,库斯勒也很认同。
「对了,你就让翡涅希丝教你吧!」
「咦?」
伊莉涅从笔记中把头拾了起来,发出相当意外的惊讶声。
「她在语言上,有些地方可比我还优秀喔。」
库斯勒不过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伊莉涅或许相当感到意外。
她很直接表达出困惑。
「啊……咦……这……」
伊莉涅来回看着翡涅希丝和库斯勒。
有什么原因让她必须那么犹豫不决呢?库斯勒感到讶异的同时,天生的恶作剧心理不禁开始作祟。
「还是说,你希望我教你呢?」
库斯勒贼贼一笑地说,伊莉涅很是讶异地望向库斯勒。
接着,在这样的反应之后,伊莉涅随即清楚地露出「糟了」的神情。
库斯勒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稍微僵掉。
「喂!我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
「才……才,才不是啦!笨蛋!才不是那样……」
伊莉涅顾虑到翡涅希丝的感受,拚命想辩解,但愈是这么做反而愈可疑。
况且翡涅希丝正一脸茫然地瞧着伊莉涅,终于伊莉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笨蛋!」
她留下这句话后,就一把抓起笔记等东西,躲到里面的房间去。
现场只留下库斯勒、翡涅希丝,以及异样的沉默。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你的手停下来啰。」
「咦?啊,是,是。」
呆若木鸡的翡涅希丝因此慌慌张张地重新展开工作。
她漫不经心的模样根本就昭然若揭,但库斯勒反倒特意不去纠正。
在这之前,虽然为时已晚,但库斯勒终究明白了为何喜好女色的威蓝多会选择不教伊莉涅认字。翡涅希丝该不会一边在心里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伊莉涅的忙,一边看着库斯勒和伊莉涅之间的对谈。那对她而言,肯定感到很不是滋味,简单来说,或许还产生了嫉妒心态。
浮躁波动的少女气息让库斯勒小声地啧了一下。
脑袋深处有一小区块感觉麻麻的,就类似身上出现了伸手构不到的痒处。
有这两个小女孩在,空气也就真的变得很弛缓。
问题在于,如果是其他因素让库斯勒心绪变得不稳,他绝对会用尽各种手段将那个原因排除掉,但关于这件事,他却不这么想。
伊莉涅对库斯勒似乎有好感的想法不小心露了馅,因为这样而明显内心产生动摇的翡涅希丝所表现出的窝囊样,老实说很是可爱。库斯勒感觉到她为了自己而流露出来的稚嫩独占欲,原来是这么引逗人心的东西。还想到被她喜欢,也绝不是一件坏事。
将会过着恬静安稳,脑袋某处总感到麻麻的每一天。
库斯勒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当场呆住。因为他感觉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有可能疗愈自己这颗如此渴望抹大拉的心。或者这是在表示,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这点程度而已?明明自己卯足了连神的衣服都敢扒开的干劲,拚命地伸长手想接触到世间真理,没想到一旦得到更容易掌握的东西,就简简单单感到满足,只是这点程度而已吗?
事实并非如此!库斯勒虽然这么想,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证明。
如同当初威蓝多被人要求证明自己是个炼金术师时一样,感到束手无策。
万一真的遇上那样的机会,库斯勒当然相信自己能够展现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特质。
也拥有一直以来始终如此的自负。他认为这绝不会受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带进来的浮躁氛围影响,而变成没用的东西。
不过,骑士团的人八成会照这样下去,把在此地的统治权变得坚如磐石,自己就能够在他们这顶保护伞下过日子。也可以进行各种研究吧。
没有任何不顺遂,也没有不满。
但是,一想到往后就只有这样,内心突然一阵寂寥。
因为,就连在这个卡山城里,库斯勒也没有找到如他所期望,能够让天地颠倒的技术。
这样简直就像在晓谕他,被翡涅希丝亲近,光是守护她或许就可以满足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平凡才正是世间的真理。
过着只是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常生活,然后被偶尔发生的不讲理之事愚弄的人生。
结果会是这样吗?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相对而坐,机械式地翻开那些曾经在别处见过的「宝贵知识」,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事。
明明没有任何需要觉得不安的要素,这种感觉却反而让人不安。
因此,就在中餐也差不多消化完毕的过午,工坊的大门被敲响时,在某种层面上确实让库斯勒受到惊吓。
有事前来这间工坊的人,毫无疑问一定是来自骑士团。
而这道敲门声,说不定就是未来将持续多年的日常生活的开始。
库斯勒打开被敲响的门,有一名士兵站在门边。
不过,他的眼神闪动着奇特的光芒。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什么?」
「想借用您的知识。」
知识?难道是找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库斯勒在脑海中进行各种推测,士兵则压低音量说:
「请您立刻前往。」
发生了什么事呢?
库斯勒感觉到有人狠狠地在他背后敲了一记。
当他醒悟到是自已心跳加快时,脸上肌肉已经擅自扭曲,回了一个符合「利息(库斯勒)」的微笑。
镶着阿萨美徽章的垦植部队。其中居于最高位者,是个热爱余兴表演,会吩咐炼金术师表演喷火杂技的红胡子大个头男人,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然而实质上负责统筹部队的人是传令官艾鲁森。
站在部队行军的最前哨,负责调停一切事务的身分,在即使已经进到城里来也没有改变。
前进的路途中如果发生问题,就一定会将其摘除。
这样的艾鲁森如今却露出在戈尔贝蒂时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僵硬神色。
「来了吗?」
库斯勒、威蓝多以及伊莉涅都在传唤名单里,因此最后就连翡涅希丝也带过来了。不过,艾鲁森似乎仅知道伊莉涅的头衔,当他看到本人是个年轻女孩时,稍微震惊了一下。
「有真本事的话就无妨。」
他这么说之后,便领着库斯勒等人来到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巨剑、盾牌、铠甲,以及箭镞和马镫。
「……这些是?」
「前天往西行的士兵带回来的东西。」
艾鲁森言简意赅地说道。
往西行的士兵大概指的是先前驻守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战争一结束,以战斗为工作的士兵们也该步上回家的路。虽然也有往南走陆路这个选项,但带着巨剑和铠甲这类大件行李的话,先朝西行到岸边再利用海路会比较快。
只不过,「士兵带回来」这个说法令人在意。
因为那应该不是走个一两天就能够往返的距离。
而且,看到眼前摆放成排的这些东西时,翡涅希丝,甚至连伊莉涅,都吓得双腿发软。
那些东西上面被饰以鲜明的血痕及烂泥。
「看得出来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然而,艾鲁森并没有对此多加解释,仅仅问了问题。
「您是指产地吗?」
「没错。你们的话应该看得出来吧。」
别把炼金术师当成万能好吗?库斯勒虽在心里如此嘟哝,但既然被问到就只得回答。库斯勒伸手拿起剑;威蓝多仿佛要闻铠甲上的鲜血味道似的把脸凑近,专注地凝视着。起初看到这副景象而犹豫不前的伊莉涅也战战兢兢地拿起箭镞,开始调查。
库斯勒手上的剑有些缺口。
这一点虽然也会出现在用久了的刀刃上,但那缺口处还包含了因为沾到脂肪而生成的雾气。尽管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掉,但这把剑明显才刚砍过人。
「比起坚实的硬度,还更讲求高等韧度的感觉。」
「另外,这些产自大工坊喔。品质都很整齐。」
观察比对了排列在眼前的这几副铠甲后,威蓝多说道。
「箭镞的形状和……铁的品质也都很均匀。我猜应该是来自工会组织相当健全的城市吧。」
伊莉涅在有些胆怯的情况下,也提出看法。
能够以相同品质做出多件而且质感上等的成品,这就表示当地拥有好几座大规模工坊,并且是在工会的严格品质管理之下营运。
这么一来,结论就变得相当局限。
「详细的答案只能等将它熔毁,调查成分后才可以得知,不过,无庸置疑这应该是来自相当南方的成品。无论哪一样都能让人嗅出当地的自鸣得意。可能是南边海运帝国的督拉巴鲁第、或路翠亚诺大皇国,这类大都市中的庞大工会……」
无论哪一块地方都是距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南境,是教会总部教皇厅或者掌握钜额财富的豪商在当地设有主要据点的国家。经历相当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抵达此地的吧!库斯勒边想边再多望了这些东西两眼。
「所以,这些是?」
库斯勒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艾鲁森便怏怏不乐地蹙起眉头回答:
「那和你们没有关系。比起这个,我还想知道这些装备的流通状况,它们都是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吗?」
「……这部分的详情,我想那些商人应该会比较清楚吧?」
库斯勒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个问题,艾鲁森一时之间因愤怒而气结。
他的反应丝毫没有逃过库斯勒的眼睛。
身为传令官的艾鲁森照理说当然知道询问那群商人就可以得到答案。
但是他之所以不那么做,自有其理由。
「你们只要把你们知道的事说出来!」
艾鲁森的语气里充满焦躁和不耐。完全感受不到他在戈尔贝蒂时表现出来的从容。
「难不成是被配戴了如此装备的盗贼给袭击了吗?」
艾鲁森当然没有离谱到脱口自露马脚让他们看笑话,不过似乎也无法表演出轻描淡写的回避身法。尴尬的沉默恰好示意了艾鲁森的回答。
库斯勒微微地笑了。
「辛苦你们了。」
艾鲁森留下这句话后就走出房间。随侍的人也跟着走了出去,被留在房间里的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威蓝多也满脸疲惫地抓了抓头发。
「喂,喂!」
「啊?」
仿佛再也忍不住而出声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张脸上流露出其实已然理解到答案的感觉。
「很简单啊!」
库斯勒再次握住那把剑的剑柄,刀身发出「锵」的一声。
「看来,战争似乎尚未结束。」
「咦?」
「这把剑才刚砍过人。」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便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开。翡涅希丝也吓得呆立不动。
「如果只是被一些残余乱党攻击,事情还好办啊。」
威蓝多也终于从锁甲中抬起头说道。
「对啊。那样的话,只需艾鲁森阁下的锡杖一挥,敌人就会如晨雾般消散。」
「……」
伊莉涅变得哑口无言,令人意外地,竟然是翡涅希丝执起她的手。
「有危险吗?」
听到翡涅希丝的问题,库斯勒撇了撇嘴角。
「危险随时相伴左右啊。」
「我不是指那个意思。」
翡涅希丝的语气太过明确。
不久前还想用滴落水中的铅形状,来占卜大家是否能在一起的小女孩。
但是,这名少女毫无疑问地曾溺水于跟库斯勒相同,甚至更深的地方。
「……抱歉了,搭档。」
库斯勒说完便把剑放回剑鞘里。翡涅希丝听到自己被唤作「搭档」,有些动摇的样子,但拚命地压抑住脸上的神情。
「该注目的首先是艾鲁森那慌张的模样。再来,则是这些武器配佣的做工精巧。」
「小伊莉涅的话,应该估得出来这些东西直到完工需要花上多少费用吧?」
听见威蓝多的问题,伊莉涅像是被盘问一样,先吞了一口水。
「……在村子里的话,可以轻松盖起一栋房子。」
「在城市里也能买间房了。贼盗与骑士之间的身分有着天壤之别,但是能够分出差异的特征就只有他们穿戴在身上的武器。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差异只在好奇心,那么,说说看谁的好奇心比较大?」
「所以又怎样?」
伊莉涅有些愠怒地反问。
库斯勒耸了耸肩。
「卡山城有可能并未被攻陷。」
「啊?可是……」
这里就是卡山。
但是正如同点铅成金一般,金也能够变成铅。
「说不定这只是个陷阱。」
假使这并非陷落而是请君入瓮呢?
假使这不是攻进,而是被吞没呢?
「就像你们两个对我做的事啊。」
库斯勒看了看翡涅希丝和伊莉涅。
「只不过是知道或不知道一件事,情况就会像天地颠倒般改变。」
「也……也就是说?」
伊莉涅又问。
就在那之后,房门被打开。
「你们先回工坊去!」
库斯勒看着这名随伺在艾鲁森身边的人。
「在这里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他人。」
在他们发问之前,就已经先被吩咐。
库斯勒望向伊莉涅的视线,诉说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艾鲁森和库拉托鲁大公的歇脚处安排在原议会会馆,就位于拥有龙型喷泉的广场的正对面。当他们离开该栋建筑之后,刚好听见威猛的号角声。
那是在通知士兵前来集合吧。
人们也察觉到号角的用意,一时之间都显得不安,但不安之中并没有害怕。
「怎么啦?我们的骑士团大人唷!」
他们路过一家摊贩,负责经营的夫妇两人一派轻松地说。他们应该是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新移民者吧,一般想来应当是如此。
敌人是为了求得有名誉的战死而回到此地的败兵残将。是在酒馆中常从那些行旅商人或旅行乐师们口中听到,悲伤又疯狂、带着名声及战争悲剧性的家伙。
还有人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谈论这些内容。
人们听着号角声,往广场方向聚集过去。
但是,库斯勒他们反而就照吩咐,走回工坊。
简直就像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骑士团曾经打赢过,所以还能够战胜吧?」
伊莉涅问道。
「如果内容一样的话。」
库斯勒回答。
然后,就在那天的夜幕垂下之前,卡山城已经被敌军的阵仗团团包围。
这天晚上,库斯勒他们都没有阖眼。
不过,绝不是因为城池被包围,对敌人感到害怕而睡不着觉。
「这是……最……后……」
铛!敲下铁锤的伊莉涅就这样倒向后方,在千钧一发之际,库斯勒接住了她。作业告一段落的时候,天空也正开始透出薄薄一层光亮。
附近的工坊里,有些地方还在持续进行作业。从南方前来的移民工匠们都在无人使用的工坊中作业。库斯勒暂且先让伊莉涅横躺下来,然后才注意到,伊莉涅两手上形成的茧都已经绽开流血,不堪入目。
「喂!你去拿绷带和软膏过来。」
库斯勒一吩咐,这厢也已经疲惫不堪,毫无生气,浅浅地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消失在深处的房间。
短短几分钟,她就取来库斯勒交代的东西,然后瘫软在地。
「……你也可以去睡了。做得很好。」
翡涅希丝的身上没有具备像样的本事,只能一点一点地做好库斯勒、威蓝多还有伊莉涅交代下来的杂事。
而且在这节骨眼上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长吁短叹自己没有本事。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既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打算躺倒的迹象。
是过度的疲累让她连睡觉都有困难。
工坊中就如字面上所指,每个人都忙到晕头转向。库斯勒他们被传唤去检视那些沾了血的武器,并且一边听着召集用的号角声一边走回工坊之后,紧接着佣兵及骑士等人便大举蜂拥而至。
无论是这个人或是那家伙全都是为了修理最近怠于保养的武器。
骑士团已经好几年来都势如破竹地攻陷各地的城镇,扩张势力。由于那气势实在过于惊人,只要一攻占,残余的敌军也都畏惧尚有后患而不敢靠近,攻陷后的再度迎战几乎不可能发生。因此大多数的家伙都心生傲慢,装备上只图外观像样就前来从军。特别是那些无论自己的装备优劣与否,酬劳都不会改变的佣兵们。
艾鲁森立刻就注意到这一点,在他的一声令下,燃料被配给到工坊中、工匠们被硬塞进工坊中,总之就要加紧脚步修好武器。研磨剑身,重新系紧扣环,铠甲、头盔、长枪、斧头,在所有使用到金属的东西上全都施加了应急措施。工匠街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别的工匠们在做相同的事。
当然,在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中最为活跃的人是伊莉涅。
另一方面,库斯勒和威蓝多则埋首于完全不同的作业中。他们使用被遗留在工坊中的铸模,镕铸出铁块以供应投石器丢掷,或者制作材料好拿来修理在攻进卡山时被骑士团自身击毁的城墙。不在乎纯度或品质,总之讲求的是速度,与炼金术师平时的工作方式根本就是两极。刚烧成的铁板没有充分冷却就被堆上马车送了出去。即使戴着鹿皮做的厚实手套,还是添了几处烫伤。
库斯勒在伊莉涅的手上涂了软膏,包裹上绷带,就将她移动到靠近熔炉的墙壁角落,让她横躺下来。炉里面一整晚都有火在燃烧,建筑物整体变得温暖,因此这样睡着也没问题才对。像威蓝多那家伙可是光裸着上半身,就这样睡在地板上。虽然与其说他在睡觉,或许倒不如说他是因为疲惫而昏厥过去。
接着,库斯勒伸手去探放在左近的水壶,并且为了里面还有水的侥幸,谢了一声,然后在翡涅希丝的身边蹲了下来。
距离上次累成这样恐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反倒感觉神清气爽。
「喝。」
库斯勒边说边将水壶递给翡涅希丝。但是翡涅希丝似乎就连接过水壶的力气都不剩,直到库斯勒将水壶送到她的嘴边,她才终于笨拙地喝了起来。
嘴角处溢出了一些水来,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都没有闲情逸致去在乎这点。
过了一会儿后,翡涅希丝轻轻地摇了摇头,库斯勒便毫不客气地喝起剩下的水。
熔炉里面过于炽热,几乎都成了热水。
「……噗哈……呼……」
半呈热水状态的水喝起来倒也让人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而且倾耳静听之下,只会稍微听到其他工坊中的作业声。
「结果并没有开战啊。」
「……后……呢……?」
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接着翡涅希丝便咳了起来。
库斯勒帮忙拍了拍她的背,这张背却娇小到令拍的人反而会感到不安。
「要喝吗?」
他这么一问,翡涅希丝就左右摇了摇头,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总算镇定下来。
不过,因为镇定下来的缘故,似乎反倒让她原本开口说出的话又缩回喉咙深处了。
库斯勒看着她的侧脸,过了几秒后问道:
「所以呢?」
可能早就料到他会提问,所以翡涅希丝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她问的并不是「会变得如何?」
受到不安煎熬的懦弱少女才不会问「打算怎么做」这类问题。
库斯勒轻声一笑。
「端看对方怎么出手啰。」
艾鲁森为了修复城墙的防御力下达指示,这就表示他判断敌人并非能够立即击溃的少数人。
如果敌人是被赶出这座城镇的都市贵族的族人及家臣,只不过是抱着「与其以战败者的身分惨死在其他城市的街头,反倒宁可回到出生之地慷慨赴义博得名声」的想法的话,他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应战。
敌人至少是个颇有组织的对手。
还有库斯勒他们见到的那满是血痕的武器。
「我有点……」
「嗯?」
「不喜欢坚壁固守。」
翡涅希丝如此说道。如果她以同样的语气表示自己不喜欢汤里面加入洋葱,肯定会相当令人怜爱。
「因为感觉就好像被人掐紧脖子之后,时间就这样停止住。」
她来自应许之地,那里是和异教徒之间的圣战的中心地。因战争而尝到的悲惨经历,应该不是库斯勒能相提并论。
「是否有采取坚壁固守的可能呢……」
不过,库斯勒只简短回应这么一句。
「……听佣兵们的说法……」
「是啊。敌军将这座城重重包围了呢。就算这种说法太过浮夸,目前情况也还是已紧急到不惜动用城里剩余的燃料,就为了实行防御用的炼制啊。」
翡涅希丝仰头看着库斯勒。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不会采取坚壁固守吗?」
「我是这么认为。」
为什么?绿色的眼眸如此询问。
库斯勒神情冷漠地说:
「因为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准……备……?」
「没错。」
库斯勒喝完剩下的水。
「别说是佣兵了,就连那群骑士们也没有多费心思保养武器,在这种状态下还被允许随队前往,真的是打太多胜仗了。如此一想,在其他方面应该也都是拖泥带水。」
昨天这间工坊并没有生火。
那究竟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距离南方非常地遥远。与海也有一段距离。补给通路并没有确立。在这种情况下坚壁固守,是能怎样呢?」
「啊……」
「他们可是特地派人来到工坊,吩咐我们别浪费燃料喔。可见根本就没多少储备量。」
并不知道究竟可以撑个几天。
但是,一旦发生不好的情况,库斯勒就会把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归纳出最坏的结果。
「敌人既然是要以权倾天下的骑士团为对手,自然也谋划了各种对策吧。应该也做过事前调查,然后才发动了这次的攻击。而且,从对方围攻得这么迅速看来,敌军肯定是潜伏在这附近。也就是说,附近的领主串通一气与骑士团为敌。不管我们走哪一条路突围,必定都会遭到敌人埋伏。」
「……但……但是,他们不是……」
「没错。他们在关税处时一个一个都俯首称臣。艾鲁森也因此被骗了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就能看穿他们的机关。那些人是伙同前来进贡金银财宝,嘴上说是来慰劳旅程上的辛劳,偏偏献上的都是咬不动,徒增重量的金子啊。」
呈上食物的话,吃完喝干就没了,不过如果他们早已做好重新夺回卡山的打算,即使先前进贡金银财宝,也只要事后拿回来就行了。
「昨天又恰巧是豪华盛宴,应该消耗掉相当分量的食物和酒吧。一切都是预想今后也会很顺遂之下做出的行动。」
翡涅希丝闻言,身体变得有些僵直,或许是以为库斯勒在嘲讽她。
对相信幸运比想像中来得多,总是表现乐观的翡涅希丝的嘲讽。
「因此,就算要坚壁固守,也只能做到静待骑士团的同伴前来救援的程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啊……」
「咦?」
「援军究竟会不会来呢……」
翡涅希丝的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色,另一方面,库斯勒也多少有点自觉。
「你想说又是往常的悲观论调吗?」
「唔……」
「不管怎样,疲累的时候进行思考,也不会想出什么好对策。更何况……」
库斯勒的话在中途停下。
「?」翡涅希丝摆出疑问的模样,库斯勒只是把头往左右摇了摇。
更何况,他们自己再怎么想,到头来也是徒劳。
库斯勒能在城里逞尽威风,说穿了不过是受聘于骑士团,他的身分获得保障而已。接下来情况会变成怎样,将会被艾鲁森或位居其上的库拉托鲁大公,更甚者,是距离此地迢迢千里,安排一切的某个上位者的判断所左右。
他们自己只能随波逐流。能做到的仅有如何在潮流之中顺利泅水前进,他们并没有拥有足以改变河川流向的身分。
「去睡一下比较好。没人知道何时又有工作涌入。」
库斯勒说完便闭上眼睛,打横躺下。
翡涅希丝虽然一时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跟着横卧。
她之所以紧挨在自己的背后,应该是由于有点冷的关系吧。库斯勒在心里迳自如此认为。
有别于库斯勒的担忧,骑士团众人的士气很高昂。
以城墙为界的相互对峙依然持续着,但从广场通往城墙正门的道路被士兵们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仿佛是只等待炼条被松开的猎犬。除此之外的工匠和商人们也对士兵投注超乎寻常的期待,人人都心想:好不容易抵达新天地,怎么可以就这样失去呢!
另一方面,还有些人挂着一副阴郁的脸色,走在外面时就像心存胆怯的狗;也有很多人成天关在家里,闭门不出。他们都是原本就这在这里的居民,在数星期之前还与城墙外面的家伙们一起过日子。突然要求他们将城墙外面的人视为敌人,也只不过是无理的要求,尽管如此,也不能毫无条件就接受他们站在骑士团这一边。
库斯勒对这些人才更是加以留意,说不定他们正在窥探可以从城墙内部出其不意地攻击骑士团的时机。
无论如何,情况尚不稳定。
一直以来都每战必胜,既然如此这次也能获得胜利。抱着这种希望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在士气高昂的这层意义上,士兵们的呐喊声听起来仿佛在开始战争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方必然得胜一般。
但是,偏不凑巧,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他的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各种迷信和自以为是蒙蔽双眼,而总在眉间挤出皱纹。
「就算如此,看到你老是摆着一怅忧心忡忡的脸,连我都觉得憋闷了。」
库斯勒一边观察城市的情况,一边从安插他们的旅店中取了些毛毯之类的东西回到工坊,正好遇到刚淋浴过的伊莉涅从炉灶齐备的厨房走了回来。
小睡之后醒过来的伊莉涅,像野兽般将饭菜一扫而空,然后就立即打扫起堆满灰烬的熔炉。看来她已经打扫完毕,并且还淋浴过,好将身上的灰尘都冲掉吧。
「戈尔贝蒂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战事。不过,骑士团的所有人都跟熊一样厉害啊。」
她拧了拧头发,擦拭了一下,就在根本没多干的状态下绑了起来,十足就是性急的铁匠女孩作风。
「这次也会赢啦。不是曾经将他们打垮吗?」
伊莉涅说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新移民的心声吧。
「如果能这样当然就不要紧。问题在于心理上的准备。」
库斯勒说完,便把成捆毛毯搁下,转身欲离开。
「你又要去哪里啊?」
「工会的书库。」
「……真认真。」
伊莉涅半是愕然地说道。
「把毛毯盖在那家伙的身上。就算她醒过来,也别让她到我这边来。女人不要单独走在城里。」
「是,是。」
伊莉涅很是无趣地回应,摆了摆手做出赶走库斯勒的举动。
而库斯勒在走出工坊后,却突然朝着与工会所在的广场相反方向移动脚步。
然后来到离出入大门稍微有些距离的寝室木窗前,敲了敲窗子。
「喂!」
在这个呼唤之后露脸的人是还睡眼惺忪的威蓝多。
「怎样啦?」
「你跟我来一下。」
虽然脸上显然写着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反驳。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就「哟」地一声,从窗口直接钻到外面来。
「感觉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啊。」
并肩而行的威蓝多边踢着小石头边说。
「你也想着一样的事吧?」
「嗯?」
「这场战争会输掉。」
不同于他和伊莉涅或翡涅希丝说话时的语气,库斯勒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吻。
「嗯……呵呵。」
威蓝多笑了笑,搔了搔鼻头。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为他的举止动怒。
「所以呢?就算是这样,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因为他早就知道威蓝多会这么说。
「你也心知肚明吧?就是那两个小女孩啊。」
威蓝多仿佛表示真拿你没办法般地将两手枕在后脑勺。
「是啊。这场战争大概会输。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掉进陷阱里啦。那些武器是南边的东西。虽说如此,要是没有得到这附近的领主协助,根本就没有办法部署兵力。我们还真是完完整整地被引诱进由南北双方联手出击的地区啊。」
「既然必须打倒的异教徒已经不存在,就该换下一个猎物的意思啰。」
「呵呵。骑士团吸了太多异教徒的血。正因如此,才会遭受到犹如堂堂异教徒的对待啊。」
骑士团经历了与既有的当权者截然不同的过程,过于急速伸展势力的情况下,当然也树敌甚多。这是退一步俯瞰之下,任谁都能懂的道理。尽管如此,在认清之际,又会让人觉得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莱特里亚可说毁灭在即。南方诸国透过与异教徒的战争,将能获得的利益都占尽了。如此一来,幸存的最后一个异教国家,以及总是对从异教徒之间的战役中尝到甜头的骑士团感到望尘莫及的诸国又会做何考量呢?
为了彼此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改去狩猎那只喂肥的猪吗?
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成为正教徒。从那一刻起,攻进该领地的人就是神的敌人。
而且,同样都是正教徒的话,联手结成同盟,也不会遭到任何人非议。
愚蠢的是被至今为止的节节胜利冲昏了头,被好比金山的卡山城诱骗上钩的骑士团。
「不过,这些全部都是推测啊。」
威蓝多一脸悠哉地说。
库斯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威蓝多。
「这什么东西啊?」
「这是越过城墙,由敌军丢过来的扰乱信件喔。」
「……哼嗯。」
威蓝多稍作回应后便摊开这张被揉烂的纸。
「汝所率之骑士团,乃加害正教同伴的异端者。望汝即刻弃械投降。援军……」
不会来。
「假使我没见过那些武器,或许还能气定神闲地无视这东西啊。那肯定是南方的家伙也混入敌军之中的铁证。艾鲁森当然也察觉到,他已经一屁股跌进一个大陷阱里了。」
恐怕在同样的时间点上,莱特里亚各地也出现了类似的变故。
骑士团已经太过习惯胜利,甚至在尚未好好构筑城市的补给网络之际,就直接把移民团带了进来。
被莱特里亚狠狠摆了一道。
就连这是猎人设下的陷阱都不自知。
「要投降吗?」
威蓝多一派轻松的询问语气,让库斯勒也不禁失笑。
「你在开玩笑啊?骑士团这个名字从明天起一定就会成为异教徒的代名词喔。」
骑士团之所以会茁壮得如此巨大,就是因为不管他们如何掠夺那些被贴上异教徒标签的人,都能够得到神的宽恕。
那么,想要横刀夺取这个骑士团所建构的一切的那些家伙,会怎么做呢?
这种事连想都不用想。
只要把身处于骑士团中的人都视为异教徒就行了。情况就会变成愈是彻底压制他们愈好,最好是抢尽所有人的财产。
也就是说,只要一发现骑士团的人,立刻就地斩首。甚至还会说,饶他们一命的人就是骑士团的同伙。
「那些人应该不会手下留情吧。全体都会连成一气证明骑士团是恶人。有谁敢手软的话,马上就会被敌视。不是已经在猎杀异教徒上面看过一堆类似的例子了吗?」
「这么说的话……」
威蓝多把敌人送来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意往路旁一丢。反正总有一天城里的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个内容。
「艾鲁森大概会估量时机潜逃出去吧。储备量应该不够拿来坚壁固守,看情形也不能期待援军的到来啦。而且,偏偏这里又是敌人的城市啊。」
威蓝多虽然用从容不迫的语调叙述着,但实情正如他所说。
这里原本是个怎样的城市呢?是被骑士团攻占并且陷落的城市,其中遗留下不少原先就住在这里的居民。
倘若他们和城墙外面的敌人互相呼应,也跟着拿起武器,情况会怎样呢?
骑士团众人将会受到内外夹击。
不管怎么想,都是输。
「现在立刻逃出去是绝对办不到了。广场上那些声势震天的家伙都深信自己能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要是此时宣布舍弃卡山城而逃命,说不定会引发暴动。八成得等这些人到城墙外面,打上一场后才能让他们理解。敌人并非乡下贵族的残兵败将。」
「嗯。」
威蓝多摸了摸下巴杂乱的胡须。
「当然,我们也只能趁着这个时机逃出去……啊啊,这就是库斯勒你把我叫出来的原因啊?」
威蓝多有些像在嘲讽似的歪了歪脑袋。
库斯勒之所以没有生气,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惊讶。
「把那两个人留在这座城里。」
即使逃出城,无疑一定会被追击。逃亡途中也一定会听到骑士团处于劣势的风声吧。
这时如果像翡涅希丝和伊莉涅这样的女孩处于一群落荒而逃,举止胡来的人当中,会发生什么事呢?可以想见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话,倒不如留在这座城里,她们的存活率还会比较高。
彻底歼灭骑士团的人,以及将移民前来的工匠和商人全都赶尽杀绝,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无论是怎样的战争,都必须要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所以咧?」
威蓝多挑衅般地说。库斯勒深呼吸后说道:
「我要你帮忙说服她们。」
库斯勒朝威蓝多望去,就见到威蓝多贼贼笑着。
不过,他并没有将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
「什么都不说就走人不就行了。我还以为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么冷血名字的库斯勒铁定会那么做。」
「但搞不好你会想带走她们。」
「哈哈。」
威蓝多笑出声,然后说:
「我并没有迷失到看不出来什么才是最合理的决定啦。」
他的眼里似乎很是哀戚,不过也因此带有几分如蛇一般的冷酷。
「那两个人要存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留在这座城市啊。关于小乌鲁,我就听任你的打算啦。」
「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而欠你一个人情啊。」
「咦?」
威蓝多扬起半边眉毛表示疑问,但库斯勒并没有回答。
「算了,怎样都好啦。比起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摊开这个决定呢?」
「当然是愈快愈好。」
库斯勒并没有再多加思考,就应声回答,威蓝多闻言却立即眼神闪动光辉。
「因为距离离别所剩的时间愈长,能做的事就愈多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别装傻啦。」
「……」
库斯勒发出啧的一声,心想跟威蓝多认真起来只会白费工夫。
但是,正当他要和威蓝多一起回到工坊的那一刻。
排山倒海的人群喧闹声传了过来。
库斯勒他们从站的位置虽然看不见,但能够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开打了。
人们应该都以为这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城市」而发动的第一波攻击。
不过,恐怕这瞬间将会是为了延命而踏上的漫长旅程的开端。
回到工坊时,翡涅希丝已经起身,继续进行抄写作业。伊莉涅看见库斯勒的身边多了一个威蓝多,似乎感到有些混乱,翡涅希丝瞧见库斯勒时,脸色变突然有所转变。就像已经本能感觉到了什么。
因此,当他们说明接下来的打算时,隐藏不住内心动摇的人就只有伊莉涅。
「但……但是,那样——」
「我也觉得很可惜呀。」
库斯勒故意用这句话堵住伊莉涅,她便边往后退边说:
「我……我乐于和你撇清关系!」
伊莉涅虽然意气用事地回话,但当她发现威蓝多脸上挂着嘲笑时,便赌气看向他处,一副随便你们的样子。
「总之战争开始了。这场仗打完,局势大概就会底定。等待情况发展成那样才行动就太迟了。趁现在把能做的准备都弄一弄。」
「说得也是啊……事先多备点有金钱价值的东西,还能当成赎金呢!」
库斯勒和威蓝多都转头看向伊莉涅,让她畏缩了一下。在这当中只有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地噤口不语,仿佛无条件地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不过,要怎么做呢?」
「随便你。」
「咦?这么相信我啊。还真令人开心啊。」
威蓝多笑脸说完这句话后,耸了耸肩。
「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独自铤而走险喔?」
「我还要先处理好这家伙的安排。」
让翡涅希丝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还不确定她是否就能正常过日子。
威蓝多就这样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嘿嘿两声,抓了抓脑袋。
「但是……对啊。小乌鲁要怎么办?」
这么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翡涅希丝是令人唾弃,受到诅咒的血脉,光是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异端的证据。
就算在这座城里留下来,这样显眼的女孩绝不能够掩人耳目。
「我……」
这时,翡涅希丝用了像是以前刚遇见库斯勒他们时的冷淡语气开口。
「对这家伙而言,这座城市才正是她的安乐之所啊。」
「咦?」
伊莉涅反问。威蓝多也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
「你自己很明白吧?」
库斯勒的目光朝向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在短暂几秒的沉默之后,微微地点了头。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了看画,去了一趟以矿山遗址建造出的圣堂。」
伊莉涅疑惑地望着庳斯勒。
库斯勒耸了耸肩。
「那里面有着描绘出和这家伙很类似的一些人。八成在很久以前刚建立这座城市的时候,是他们带来成为发展基础的技术。而这些形态特殊的人一副理所当然地和城市居民被画进同一幅画中。也就是说,说不定这家伙在这个城市中,才能获得平静安稳。」
「但……但是——」
「伊莉涅!」
语调愈来愈激昂的伊莉涅,被翡涅希丝打断了话。
「没关系的。如果待不下去……大不了只是又和以前一样四处流浪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平心静气微笑以对的人能有几个?
伊莉涅露出非常不忍的表情,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从她的嘴里又岂能说出可以解决一切的魔法咒语。
「而且……我也明白就算我跟着离开,也只会变成扯后腿的麻烦。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说,这是个设法让骑士团被视为异端的陷阱,那么就更不应该把我带着一起行动。」
翡涅希丝很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
接着,翡涅希丝朝着库斯勒说:
「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温柔可人的笑容。
库斯勒没有点头,当然更不可能回以笑容。
当他像只情绪不稳的猫撇开视线时,翡涅希丝便遮住嘴巴失声窃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来帮忙进行旅行的准备吧。因为你……你很不擅长整理行李。」
她飞快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就走到后面的房间去。
被留在原地的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威蓝多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想法,伊莉涅则是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身为一名工匠,在这四人当中可说是最有办法活下去的这一点感到愤慨,她紧闭住双眼,搔起头来。
库斯勒迈步走人。
「真是!」
伊莉涅睁开眼睛似乎想与库斯勒说些什么,但是被他忽略。
库斯勒走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在仓库中啜泣的小女孩,他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这幅画面。
他心想翡涅希丝这个人一定会真的动手准备行囊。
「喂!」
果不其然,翡涅希丝掀开库斯勒的头陀袋,坐倒在地板上。
她并没有回头看库斯勒,只是不停地让手上忙着。
但是,她一只手试图抓住某个东西却没抓稳,另一只手则急急忙忙地擦拭脸庞。
翡涅希丝哭到无法掩饰脸上的泪水。
「哭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喔。」
库斯勒俯视这副模样的翡涅希丝,简短地说: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项。」
与在戈尔贝蒂时,威蓝多或许无法前往卡山的那场骚动明显不同,对全部的人而言,不可能有比这么做还要更好的选择。
库斯勒和威蓝多留在这座城里的话,肯定会是连坐处分,被吊起脖子示众。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若是加入骑士团的逃亡,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么为何不试着不仰赖骑士团,自行逃出城?
一群离开城墙就不知道怎么生存的人徘徊在这个漫无目标的北方国度,应该只会深深体会到神的残忍吧。
库斯勒站到翡涅希丝的身旁。
不停打着嗝的翡涅希丝正因为理解到没有其他路可走,才不把脸抬起来吧。
库斯勒蹲了下来,手掌抚在翡涅希丝的头顶上。
「刚认识的时候,我也这样安慰过你啊。」
库斯勒不对称地勾起嘴角,深觉讽刺地笑了笑。
翡涅希丝一边抬起视线,一边哭得让人担心她的脸蛋会不会就这么融化。
「在这座城里也会有你所说的幸运啊。」
然后,他轻轻地用双掌包覆住翡涅希丝的脸庞,让翡涅希丝闭上眼睛哭得更是厉害。
不过,接着便缓缓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重叠在库斯勒的手掌上。
库斯勒回到作业区时,威蓝多和伊莉涅都一齐将视线朝向他。
「怎样?我是坏蛋吗?」
「不……不是啦……但是——」
伊莉涅的话只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语。库斯勒也稍微吃了一惊,还抽着鼻子的翡涅希丝就站在他身后。
「我……没事。」
翡涅希丝抽了抽鼻子再次说道:
「我没事。」
伊莉涅的神情很是沉痛并紧咬着牙。
「那么,总而言之要怎么办呢?」
「准备好值钱的东西,以及我去做最后的确认。」
「确认?」
「骑士团的人最后攻陷这里时,如果没剩多少声势,那这座城的异教圣职者应该还被囚禁着。毕竟只要利用那些人,想让城里居民改变信仰也就简单多了。」
关于改变信仰这一点,没有任何方法比深得人们崇敬的人率先改变还来得有效率。
既然是能用的东西都会拿来用的骑士团,想必不会杀掉他们。
「这么说,库斯勒要去骑士团……」
威蓝多的话刚说一半,视线就往门口望去。
库斯勒耸了耸肩。
「让我省了不少麻烦啊。」
仿佛听见这句话一般,门板被人敲响。
「我是骑士团派来的人,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预先料想到事情发展的人并不是只有库斯勒他们。
将门打开后,站着那里的是随侍在艾鲁森身旁的一名青年。
库斯勒笑歪了,并不是因为这样身分的人特地前来传唤的关系,而是他的表情僵直到简直会让人以为他是来拘捕企图脱逃的库斯勒等人。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骚动来自城墙的另一端。
不过等到他们接近广场时,才发现原来传进耳朵里的嘈杂并不全然来自城墙外面。
「……这不就是所谓的……」
伊莉涅不自觉地喃喃道。艾鲁森的随从走在前头,从他的态度感觉不出对周遭有半点留心,但从堆积在四处的物资,以及建筑物大门敞开的模样,这地方正在进行什么动作根本就是一目了然。除了物资从建筑物被搬出来之外,还有模样像是商人以及打扮不俗的家伙被人用绳索套住,牵到外头。
整体的气氛也明显为之一变。
人人都发现城墙外面的军队并不只是残兵败将而已。
而艾鲁森也谨慎地走了下一步棋。
「掠——」
库斯勒伸手制止迷糊的小女孩说溜嘴。虽然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掠夺,但只要全员异口同声表示这是黄金,铅块也就能够变成黄金。
「这是对于把情报泄漏到城墙外面的家伙所做的惩罚。」
领路的青年依然背对着他们,嘴上如此解释。语气像在说这不过是战争中的一环。伊莉涅的视线移向别处,不敢再看变成这样的广场,另一名少女大概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或者是因为她刚痛快哭过一场的缘故,脸上表情相当镇定。
库斯勒这伙人再次被带领到前议事会馆。建筑物中就连走廊都高高堆起掠夺来的物品,来往两侧的人们踩着急促的脚步,在物品的缝隙之间尽可能灵敏地错身而过,往更深处前进。
「在此稍候。」
他们一行人被带往一个略显幽暗的小房间,房门应声关上。外头传来喀啦喀啦的锁门声,是为了防止库斯勒他们逃走才这么做,或者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扰?
无论如何,幸好这里关上了木窗,如此一来他们就能稍微逃离外头的喧闹。
四个人一开始还百无聊赖地杵着,没多久威蓝多就横躺在长形箱子上,伊莉涅把木箱当作座位,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则弯身蹲坐在墙角。
「喂!」
这时候开口出声的人是伊莉涅。
「你们真的打算把我们留在这座城市里吗?」
库斯勒身旁的翡涅希丝身子颤动了一下。
威蓝多依然横躺在长箱子上,双眼也不睁开。
库斯勒便回答:
「我认为与其混在那群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天,逃过一日是一日的野蛮家伙里,倒不如站在那些从艰苦的战争中获得胜利,然后回到自己家乡的人群面前来的安全啊。」
当众人正处于性命岌岌可危的逃亡之时,艾鲁森这些上位者还会去要求士兵遵守军规吗?
说不定反倒会为了提振士气,而命令他们把伊莉涅或翡涅希丝献出来。而且最后一旦认为她们碍手碍脚,一定会无视库斯勒两人的想法,毫不留情地丢弃她们。若是这样,还不如留在城里来得好。至少那些人是战胜者,心胸会宽广一些。
然后,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在某处相见吧。
「我了解你的不安,但你要明理一点。我们应该要做出最佳选择。」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虽然还张口有话想说,结果却还是闭起了嘴。
「要不然你就充当这家伙的侍女,这样说不定就会被安排在一起。」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伊莉涅烦躁地表示,之后就听到门上的锁被解开的声音。
当门开启后,先前的青年露面说道:
「艾鲁森大人要接见你们。跟我走。」
库斯勒等人发出了无声的叹息之后,就照着青年的话行动。
库斯勒他们进到艾鲁森的房间后,发现只有该处异样地阴暗、静谧。
木窗紧闭不留一丝缝隙,阻止所有的光线照明进入。
艾鲁森就坐在这房间的单人椅上。
不过只是隔了一晚,他的模样看起来就清减许多。
「……你们来啦?」
是由于下了太多的指令,或者是心理上的疲惫,他的声音很嘶哑。说不定这是艾鲁森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
「因为我们接到传唤。」
即使库斯勒桀傲不驯地回答他,艾鲁森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看来事态相当严重。
「把你们叫过来并不为别的。」
「要我们点铅成金吗?」
动怒吧。这么一来,此处的沉郁空气就会改变。
但是艾鲁森并没有让库斯勒的挑衅得逞,不仅如此,他还点头称是。
「没错。能够靠你们的知识,想出辨法来吗?」
「……」
库斯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把话接上的人是威蓝多。
「知识……是指哪方面的内容啊?」
「像毒药,或一些有的没的,应该有吧……」
听到艾鲁森疲累不堪的声音,库斯勒和威蓝多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们使用的毒药,与猎人在使用的毒并不一样喔。」
「不然,随便什么都行。」
艾鲁森说完,就用双手覆盖住脸孔。
「什么都行啊。有什么……有什么方法……照这样下去就连冲到城墙外面都办不到。要是逃不出去,我们就完蛋了!」
阿萨美徽章部队的实质统帅艾鲁森说出的泄气话,本身就直接预告了库斯勒等人的未来。
「你们不是让鸡死而复生吗?就用那伎俩……」
话说到这地步,艾鲁森毕竟还是闭上嘴巴。
他那未完成的下文,库斯勒倒也轻易地推测得出来。
就用那伎俩让垂死的我们逃出生天。
「炼金术师并非魔法师。」
对于库斯勒的这句话,艾鲁森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
令人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库斯勒开口:
「骑士团的援军不会来吗?」
艾鲁森的回答只是轻轻的一声「呵」。
「相反地,我倒是收到坐镇于莱特里亚腹地更深处的同袍,寄来请求支援的书信呢。送信过来的应该是敌军的人。」
他们伸手求援的地方也被敌军包围。
运气不好的信差如今应该已把任务完成,安息了吧。
「……虽然只是猜测……但从此地徒步向西走个四天四夜所抵达的港口,有我们的船队。攻打莱特里亚各地的盟军所需要的补给,应该就是从那里发放出去。当地的守备也很严谨。照这样来看,分散逃亡的同伴们应该会往那里集合。不过……」
他们却可能连逃离这座城市都实现不了。在这种状况下还想一边承受敌人的追击,一边逃向西方,作白日梦也得挑对时候。而且一旦出了城墙,就不可能回头。
受过骑士团凌虐的人们绝对会蜂拥而上关起城门,不然就是招呼外面的军队进入城内。
既然这样,不如赌一赌万分之一的可能,在城墙里面当缩头乌龟看看?只要从少数模样可疑的城市居民开始,把他们抓出来一一处刑,人数一减,坚壁固守就能多撑一些时候。但是显露这项计画的那瞬间,城里的人只要一想到横竖都是死,应该就会把武器拿在手上。
艾鲁森应该整晚都在思考这些事吧。
「既不能逃出去,也无法待在原地。进退两难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因此,他才会传唤库斯勒等人。应该比谁都还要实际的骑士团当权者,抛下自己的颜面想问问有没有类似把鸡的魂魄召回一般,引发奇迹的方法。
不过相隔几天,就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但是炼金术并不是魔法。
而且炼金术师是为自己的目标而生存的人。
库斯勒趁机开口:
「我们虽然没办法在战场上立功,但还是能帮忙出主意。」
「……你有什么想法吗?」
「还不清楚,但如果去调查……」
「……是什么?」
「想请您让我和某些人见上一面。」
「谁?」
「职司这座城市信仰的司祭们还活着吗?我想问他们一些问题。」
艾鲁森茫然地看着库斯勒,然后脸上浮现充满疲惫的笑容。
「你该不会是想让龙复活吧?」
「还满接近的。」
艾鲁森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令人看着觉得毛骨悚然。然后他像在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随便你。他们在地牢里。」
他的神态仿佛在说妄想倚靠怪力乱神的自己是个傻瓜,不过库斯勒还是恭敬地行了礼。事情大致上都如同他们的预料,就这层面而言算是很顺利。
四个人告辞后离开房间,来到走廊上时,库斯勒说:
「情况就是这样。那么我去问问那些司祭。」
「嗯……那我就用我的方式去耍点恶作剧啦……」
威蓝多说完就迈步走开,库斯勒也带着翡涅希丝朝地牢方向前进。
就在这时。
「我代替她去。」
「啊?」
回头一看,伊莉涅正抓着翡涅希丝的手。
「你把小乌鲁带去,如果对方失去理智该怎么办?一开始只是试探而已吧?」
的确有些道理。
「虽说如此,也不能就全交给你一个人。」
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难以接受,不过库斯勒明白伊莉涅也是用她的方式在担心翡涅希丝。而她自己也想尽可能帮上忙吧。库斯勒没有理由与她争辩,接受了伊莉涅的提议。
「威蓝多,拜托了。」
库斯勒说完,就在翡涅希丝背后推了一把。
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露出的神情仿佛被丢弃的小狗一般,不过那也只是一闪即逝。
「那么,我们走吧。」
威蓝多带着翡涅希丝一起离去。翡涅希丝只有再看库斯勒一眼,便跟着威蓝多走了。
「嗯……」
库斯勒在鼻间叹了一声,然后就前往向艾鲁森的随从问到的地牢。在途中,他心想姑且还是交代一下伊莉涅不要多管闲事,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估量着人烟变得稀少,他正要开口。
就在那一瞬间。
「嗯?喂!」
在完全出其不意之下,库斯勒被拉进一个小房间。
伊莉涅立刻关上门,窥探外面是否有人。
然后,确认到门外没有脚步声后,才注视库斯勒。
「……你想要做什么?」
库斯勒压低声音询问。
「我有话要先跟你说清楚。」
「……若是爱的告白,的确还来得及啊。」
「……」
伊莉涅半眯着眼抬头看着库斯勒。
「你这家伙好烦。该不会真的那么认真吧?」
「有人说炼金术师很悲观。」
「这话倒不假。」
库斯勒不再开玩笑,询问伊莉涅:「所以呢?」
「既然不是对我想入非非,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伊莉涅并没有立刻回答库斯勒的问题。她转移视线,往门的方向看去。
但那或许只是让她下定决心而需要的一点时间。
伊莉涅把头转回来,脸上的迷惘已然消失。
「会那么问,就表示你果然还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听到库斯勒的问题,伊莉涅收回目光,深呼吸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关于小乌鲁留在这座城市的可能性……」
「喂,这件事不管再重提多少——」
「很遗憾,我觉得是零。」
趁着库斯勒还没接口继续说之前,伊莉涅从怀里拿出一张羊皮纸。
「你看看这个。」
伊莉涅的红色眼睛注视着库斯勒。那是一对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对自己能够靠一手好功夫活下去感到骄傲的工匠的眼睛。
「这是?」
「我也知道这样很是孩子气,也曾想过如果凡事能够顺利发展,这种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要是没有这东西,就会如你所说,『这座城市正是小乌鲁适合生活的地方』。」
伊莉涅说完,便将羊皮纸塞给库斯勒,然后沉痛地将视线移开。
硬塞到库斯勒手上的一张羊皮纸。
是在那间铁匠工会中看到的画卷的后续。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据说都信奉某个渺小的要素,可以让一切彻底改变的道理?既然如此,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你想知道意思的单字也是来自这里?」
「对。『创造』出『灭世之火』的『古代』『大魔导师』。从连结到地狱的池水中,会喷火焰的龙陆陆续续窜了出来,眼前则是焦黑的死尸横躺遍野。不过,看到在那后头站着的人,不知为何,我便理解了。」
那副画卷的最后一幕描绘了拥有那项特征的人们。他们的身上穿戴着来自彼端遥远沙漠地带的服饰,头上是对兽耳,绝非人类的异性者姿态。
「五百年前,或许真的是由他们将开凿矿山的技术带到这个地方来吧。不过,我们可不清楚『那是否出自于友好关系』。」
「……你是指他们用压倒性的技术能力,不然就是会让人联想到魔法的能力,将这块土地烧成燎原,进而占领吗?」
「嗯。『就像现在的我们』。」
伊莉涅简短地这么解释。
接着脸上表情转为厌恶,是因为她这句话说得太过切中实际。
「画卷中有好几个地方都画了类似小乌鲁这样的人,所以我马上就察觉到龙的画为何会那么吸引小乌鲁。不过当我看完这幅画卷时,就猜想会不会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并不是这座城里的人特别心胸开阔。只不过单纯因为像小乌鲁那样的人们在当时并非受到迫害的人,而是侵略者。若是这样,他们当然会一副理所当然地混在城市居民之中啊。这一点不正好也像是昨天之前的我们吗?」
最后一句话可以听出伊莉涅的自嘲。
那些异形者与残留在这座城市的龙之传说的起源有关。
《龙血之书》上头写着禁止尝试使龙复活。
这其中隐含的涵义已经是不言而喻。
结局是这些侵略者们未能在这片土地落地生根,在某个时间点下,他们遭到流放,又或者葬身此地。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变得很合理。
翡涅希丝的头上的确有对兽耳。但是,至少只要是像库斯勒、伊莉涅等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也会愿意接纳她。再说,库斯勒虽然不太想轻易承认,但那耳朵也不能说称不上可爱。
至于为何她会被视作「被诅咒的人」,而在各地持续受到迫害。
流浪之民绝大多数都是将来自远方的技术和文化推广出去的主要推手。
但是,正如伊莉涅所言,很难相信那一直都是出自友好的目的。更别提既然在技术上拥有压倒性差异,就算采取强势的举动,换句话说就是进行与侵略无异的行为,听起来也丝毫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一来,他们这些人就成了以压倒性的技术能力为武器,行经各地展开侵略的一族。
从受到侵略的人的立场来想,他们确实怀有将这些人永久记录于历史之中的动机。
也就是让这些人以受到诅咒而且会招致灾难的民居的身分。
「你想找这城市的圣职者?我想要是那些人一见到小乌鲁,势必会招来不得了的事态。诅咒,就如它字面上的意思,将会开始生效吧。」
接着,她抬眼瞪着库斯勒。
「这样你还打算抛下小乌鲁自行离去吗?」
所有一切都尽归灰烬再次重生,这座城市的历史如此记述。
既是创造之主的破坏神。
伊莉涅在工坊中欲言又止的内容就是这件事。
但是,库斯勒还是不得不说。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认为跟着我们离开,她就能平安无事。」
「就算待在这里不也一样无法保证吗?」
「不然,就干脆……」
把耳朵割了。
仿佛为了将库斯勒那冷酷的合理思考封印住似的,伊莉涅伸出食指往库斯勒的胸口一戳。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样倒不如留在你身边来得好一些!」
库斯勒冷不防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时说不出话来。
伊莉涅猛搔了搔头。
「那孩子想和你在一起啦。难道你就不是吗?」
库斯勒无言以对。
他的脑袋之所以无法运转,是因为他未曾思考过这种事再采取行动。
「我也知道她会是个包袱……那孩子一点体力也没有啊。我以前在旅途中也曾经混进商队的行李里面,很清楚在旅途中体能几乎到达极限时会让周遭的人造成多少困扰。再加上,这次的旅程……不是可以悠哉前进的那种啊。我也知道你担忧的点在哪里。」
人身安全指的并不仅仅攸关性命。
库斯勒抬出自己熟悉亲近的逻辑论理陈述道:
「我不会去赌明明知道自己办不到的事。我的确能一整天都盯着那家伙。但是面对那些习惯动手动脚的人,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去保护呢?或者要我用尽力气后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众人的玩物?就算这样你还是要我带她一起离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莉涅摇了摇头,解释说:
「不是那样,是你的态度有问题!」
「……态度?」
「没错。在戈尔贝蒂的时候也是。你老是想着我们一个个该怎么活命。我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对。特别像这次,你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为小乌鲁着想对吧?而且尽管不想承认,但我很清楚虽然你总有一堆理由,不过却是很认真在看待小乌鲁。我们还曾经利用过这一点呢。可是,我要说的并非你的想法是不是为了小乌鲁和你『各自』着想,而考虑出来的最佳方法。」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个问题让伊莉涅双目圆瞪,直直盯着库斯勒。
接着做了一个简直会让头发都竖起的深呼吸后叫道:
「你是白痴吗!」
这剑拔弩张的气势让库斯勒倒退一步,伊莉涅却上前贴近几乎就要撞到他的胸口,然后仿佛要咬住他咽喉似的说道:
「我是要你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两个人一起存活下去!的确,比起两个人,分开各自苟活的成功机率相对会来得高,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要把这种事描述得跟『水车一转动,风箱就会收缩』一样轻松啦!」
伊莉涅大口喘气,瞪着库斯勒。
然后,以像在低吟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真的好狡猾。」
「……」
「假如你真的是冷酷无情的人,我才不会说出这些话咧。」
伊莉涅的身体稍微退回,握紧拳头往库斯勒的胸口捶下去。
「可是,你只不过是伪装成冷酷无情的人。深信只有这个方法,老做些等同于伤害自己的事……当然,如果你只是个用这一套在博取同情的混帐家伙,那还无所谓。但偏偏我也知道你只是为了无论何时都能够约束好自己,才这么做而已。真正无情的人,是不会用绷带帮人裹伤,也不会去拿毛毯帮人盖上吧。更别说……促使我做出离开那座城市的决定……」
伊莉涅那只包着绷带的拳头依然停留在库斯勒胸口上,时而张开时而握紧,并且用非常不悦的表情倾诉着。
不过,这样的脸色或许应该形容为感到不吐不快时的脸色才对。
「而且……你并不像自己所想得那么面无表情喔。」
「什么?」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
伊莉涅露出一张哀伤的脸蛋,拙劣地笑了。
「你知道我和小乌鲁因为你而笑了多少次吗?」
库斯勒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从未产生怀疑。
因为库斯勒是「利息(库斯勒)」,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只是为了前往抹大拉这个目标。所以,就算身边有个好比恋人的存在,也不过是因为凑巧刚好在一起而已,他的人生目标绝不会是和那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正因为如此,即使算得上是恋人的女孩被杀,他还是连眉头也没有皱……
谎言。
库斯勒意识到这一点。那是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当骑士团派来的人暗杀了他的恋人,他表现出来的平静只是一时。他之所以会去思考该怎么把这个死亡利用到冶金上,绝不是因为他毫无人性。库斯勒对冶金的期望就是要达成能够制作出奥里哈鲁根之剑的境地,其目的则是为了得到力量,足以彻底守护住自己认为重要的事物。所以,亲眼见到恋人被杀死,却只会思考冶金相关事情的疯狂炼金术师之类的,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那里站着的是一个期望「不要再度发生这种事」,想要快点抵达自己的抹大拉的男人。
而让他察觉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我也没有聪明到可以说些大话。但是,我曾有个会给予我忠告的厉害师傅。让我来告诉你吧。」
伊莉涅的红色眼眸直率地捕捉住库斯勒。
「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地犯错。他说在总是不确定结果会如何的冶金作业中,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这个人,性格就是会正确地犯错啊。属于会为自己的信条殉教那一类。」
因为那是前往抹大拉的唯一方法。
库斯勒一直如此认为。
不过,其中有个大前提。
那大前提就是,他要靠自己前往自己独有的抹大拉。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总会对你感到烦躁。因为你和我都是同样类型的蠢蛋,可是你又比我优秀。」
伊莉涅说完,微微低着头且勉强地笑了。
「我到现在也还在后悔。我一直认为在师徒之间如果参杂了多余的情感,就会让功夫变差。所以表现得很顽固。他明明就是那么温柔又厉害的人。」
伊莉涅说话时维持着那副表情,眼泪也扑簌簌地滴落。
「我很正确地犯了错。所以当我被你踹过后,便决定追求马虎的正解。虽然结果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留在那座城里一定会更加痛苦啊。」
然后,她举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泪水。
这动作就像在表示学徒时期不管遇到怎样的辛苦,她都是这样熬过来,须臾她的眼神便重新拾回坚毅的光芒。
「想想办法嘛!」
不可思议的说话方式。
「你不是能够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大人吗?偶尔展现出像梦境般的奇迹给我们看嘛!」
这句话一倾注下来,就化成一地沉默。
不知为何,库斯勒因此回想起那个将熔化的铅注入水中的占卜。
伊莉涅这番热切的言语,在这片沉默中将会凝结成何种形状呢?
不过,库斯勒之后就立刻意识到不是那样。他的耳膜深处,响起翡涅希丝天真无邪的发问:
『这是要凝结成怎样的形状,才会代表什么意思呢?』
女人家玩的占卜,库斯勒才没兴趣知道。
但是,倘若关系到自己本身的事,情况就不一样。
凝结成怎样的形状,代表什么意思?
自己到底期望着什么?
「你认为我办得到吗?」
伊莉涅露齿笑说:
「如果说出『怎么可能办得到』这一类的话,在铁匠的工坊里可是会被揍的。而且……」
她在这里顿了一下,仰头往上看。
「要是办不到,很多人就会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就是所谓的工坊。」
伊莉涅的前夫是名足以统领像戈尔贝蒂那种大城市的铁匠工会的优秀人才。库斯勒有些遗憾自己为何没有可以让死者复生的能力。
但是,至少目前自己还活着,想守护的人也还在世上。
单纯只是陷入在绝望的情况而已。
库斯勒转念一想:不过如此嘛。
话说回来,前往抹大拉的梦想,不也总被使人嘲笑为无望。
炼金术师本来就是指将违反世间道理的事当作生计的一群人。
「喂!」
库斯勒喊了伊莉涅一声。
「怎样?」
面对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年龄也比他小的工匠女孩,库斯勒正经八百地询问:
「这场对话,你也会跟那家伙说吗?」
伊莉涅重新张大双眼,然后露出拚命让笑容消褪,但终究失败的表情回答他:
「如果你对小乌鲁做出过分的事,我说不定会告诉她。」
库斯勒这个蠢到不行的问题,是为了对伊莉涅表达谢意。
库斯勒的目的变得清晰可见。还感觉到某种类似「不借他人之口,自己就察觉不出吗」的讶异。
除此之外,甚至感到一股醍醐灌顶的清爽,那是因为对他说这番话的人是像伊莉涅这样直率的女孩吧。
伊莉涅简直就像刚铸造出来的铁,坚硬,赤红,笔直。
炼金术师赢不过刚炼制出来的金属。
不过,即使如此,现实状况也不会好转。只靠期望,搬不动挡路的山。这座城市接纳翡涅希丝的可能性消失,骑士团的援军也不见到来,与骑士团相关的人不管是谁八成全会被敌人从这世上歼灭吧。
带着翡涅希丝与骑士团那伙人逃出去,也不过就像是妄想在负伤的兽群中,得到一夜的温暖。他可以预见那些野兽会毫无慈悲、绝不留情地凭蛮力将翡涅希丝蹂躏得体无完肤。
或者,两人一起逃往森林里去?还是寻求威蓝多的帮助?
无论那一种都不切合实际。
不过,如果只因为不切合实际就受挫,库斯勒老早就该成为工匠,去敲铁匠工会的门了。
只能绞尽脑汁了。
如同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
「我踹了你。」
「嗯?」
库斯勒勉为其难地笑着说:
「你也在我胸口揍了好几下啊。」
那又怎样?
伊莉涅的眼神默默地如此发问。
「谢谢你啦。」
坦率的女孩伊莉涅表现得像个比库斯勒年长的姊姊,无奈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