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稍受酒意侵袭的脚步,库斯勒走上阶梯来到起居室,这时已经是万物皆已入眠的时刻。安排翡涅希丝在一楼的房间休息后,他就和威蓝多在工坊最下层的燃炉前面进行讨论。
在最糟的时机被人用最糟的方式从中作梗。绝不可能是波斯特将情报泄漏给对立的祈祷派那群人,只能当作真的是凑巧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麻烦。对方若是带着恶意前来,至少还有商量的余地。祈祷派那群人为了无法完全掌握到汤玛斯将记录留在什么地方,而感到焦虑不安是无庸置疑的,就算他们因此而打算使出蛮横手段,却也碍于波斯特这块毒瘤过于巨大,想必目前尚未得到决定性情报足以让他们付诸实行吧,倘若诉诸暴力袭击工坊却落得一无所获,谁知道又会被如何报复呢?
虽说如此,库斯勒他们的手上也不过只有汤玛斯所留下的最后两张羊皮纸的副本。
要是不进行黄铁矿的精炼实验,就无法解开暗号,究竟汤玛斯做出何等恶行,他们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正当他们决定趁夜晚进行实验的当下,翡涅希丝便来到工坊。
在夜晚转动水车鼓动风箱,再怎么小心都有可能被她发现。
就算要唬弄也有一定限度,一想到翡涅希丝曾经因为诚实报告锌的蒸馏实验十分有趣而挨了骂,这次恐怕会将眼前所见如实禀告吧。
当然,等到整件事余波较为平息后,再重启汤玛斯的实验也是一种选择。
但是,对波斯特而言,库斯勒两人想得知的事实可能会成为让他失势的原因,就足以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虽然不至于像圣歌队那样出手暗杀了库斯勒他们,却极有可能会千方百计让他们远离这间工坊。
若是那样,就无法保证能够顺利带走冶金记录的副本。像波斯特那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更是让人忧心带得走的可能性。
而且,要是说这个当下波斯特正在筹画这些事,也丝毫不足为奇。
因此,库斯勒和威蓝多显得焦躁不安。
汤玛斯的伟大功绩,绝不能因为违反信仰等这点理由,就此葬送于黑暗中。
更加不能因为「考虑到其他炼金术师的未来」这种优等生才会做的判断而埋没。
倘若纯铁就是汤玛斯的抹大拉。
光是想到这一点,库斯勒就绝对无法不加以追究。
就算他没有办法珍视任何人,唯独身为炼金术师的尊严他一定要维护。
因此,接下来能够走的路也只剩一条了。
绝不能放弃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这条路,但他们也无力去拢络波斯特,不过,对象若是翡涅希丝的话……
威蓝多看了一眼这仅剩的一条路,向犹豫的库斯勒坦然直言道:
——出手的话一切就解决了哟。这是用来封口的好方法呀。
正因为知道威蓝多不拐弯抹角,直接归纳出的结论会是这个,库斯勒伸手拿了酒。
——既然她这么寂寞,这样对她倒像是做了一件好事哟。
威蓝多用他一贯轻浮的口吻说着。
不然由我来吧?威蓝多没有开口这么问,大概是出自于他特有的善体人意吧。威蓝多真是眼光敏锐,立刻就发现库斯勒对翡涅希丝的事特别在意。
但是,当库斯勒穿过起居室,打开寝室的门时,对眼前所见稍微皱起了眉头。
明明就交代过要她睡在床上,翡涅希丝却在墙角缩成一团。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如此,这样的角落才合乎自己的身分。
问题是现下天寒地冻,习惯旅居生活的人就算了,一般人是不可能在这冰冷的地板上轻易入睡的。事实上,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能感觉到翡涅希丝的身体正在发抖。
库斯勒先走回起居室,煮了一壶水,再连同蜡烛带进寝室。
「这样会感冒喔。」
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导致身体不听使唤的翡涅希丝,才缓缓抬起头来。
后背贴着寝室的墙壁,两个人裹在同一件毛毯里。
会让后背靠着墙是因为墙壁和燃炉的烟囱相连,较为暖和。会进入同一件毛毯是因为翡涅希丝抖得像在雪山中遭逢山难一般。
如果让她喝酒,怕又会徒生是非,于是帮她泡了茶。
隔了一阵子,多亏毛毯和墙壁的温暖以及热茶,仿佛冰雪消融似的鼻间开始传出抽搭抽搭的声音。
「你好点了吗?」
翡涅希丝沉沉地点了点头,库斯勒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稍微多爱惜自己一点啊?」
这句话意指在许多事情上,翡涅希丝并没有立即回答他。
好不容易说出口竟是这样的答案: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也是,谁也不想从为了抹大拉能够舍弃一切的炼金术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吧。
「既然你已经稍微好一点了,这次能不能乖乖到那边睡啊?」
库斯勒的手指向床铺,翡涅希丝跟着看过去之后,脸色一沉然后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在楼下睡。」
「咦?」
「燃炉的余热多少还保留着,只要能受得了威蓝多的鼾声,楼下还比较暖和。」
这并非假话。
但是,原本抬头怔怔看着库斯勒的翡涅希丝,最后还是转移视线,低下了头。库斯勒便半开玩笑地问她:
「还是说,想要我陪你一起睡啊?」
故意将手环住她的肩膀,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管任何食物,经过加热后都会变得柔软且发出香气,翡涅希丝的身体也是如此,跟方才冻个半死的时候比起来,变得柔软许多,而且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香甜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圣职者在祈祷之际都会焚烧的乳香吧。
「……」
翡涅希丝依然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库斯勒,不自觉露出微笑。
「我就当作你同意啰?」
但是,攫住翡涅希丝小巧的下颚扳向自己时,库斯勒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
困惑?
不是,库斯勒心想。
翡涅希丝的脸上混杂了放弃、迟疑,以及其他种种感情,几乎是没有表情,是称不上表情的表情。
与犹豫不决的库斯勒相反,翡涅希丝早已做好觉悟。
库斯勒反射性地放开抓住下颚的手后,就看到那下颚愈垂愈低。
然后,「咚」地她的额骨靠在库斯勒的肩膀上。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关于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像是恋人般依偎着对方的身体,翡涅希丝如此回答。
只不过,她的回答方式、呼吸吐纳,以及身体无力的样子,都像是心脏才刚刚停止跳动的尸体。
「因为迟迟没有收获,所以他们要你就算献出自己的身子,也得让我们犯下罪行,是吗?」
「……」
他不知道她接到的命令有没有交代得这么明白。
只是,可以想像那些因为事与愿违已然久候不耐的上级,对于事情若是发展成那样也会认为无所谓吧。这就是所谓的美人计,只要对修女出手,以世间标准来看就足以构成犯罪,他们就能乘机彻底搜索工坊,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东西,想必是这样的计划吧。
即便如此,有需要大动作到深夜里把少女只身送进只有两个炼金术师在的工坊吗?
对于库斯勒的问题,翡涅希丝还是没有表现任何反应。这样小的脑袋和身体,是不是就连自己来到何处将要做什么事,或许都未曾真正理解。
因为被人命令过来,就过来了;因为被交代去做,就做了。
库斯勒正要收回环抱住翡涅希丝肩膀的胳臂。
翡涅希丝的手却在这瞬间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这个人才奇怪,我听说你的恋人被骑士团杀了。」
仿佛在墓园中埋葬尸体时,突然从墓穴深处传来声音。
库斯勒干脆扬起嘴角笑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无所谓呢?」
「……我说过了。」
「为了前去抹大拉?」
「对。」
「可是。」
翡涅希丝抬起头说道。
被黑暗染上色彩的那张脸,看起来还真像是被墓园中的泥土弄脏的尸体。
「我完全想像不出你为何能够如此无所谓。」
对着她那双像是渴望将死的自己能够被善待的双眼,库斯勒直直地盯回去,然后再缓缓移开。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并非他第一次看见将死之人。所谓的生死,并非只局限于心脏有无跳动,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不同的死法。
比方说,炼金术师放弃前往抹大拉之地;比方说,修女前来出卖自己的身体。
所以,库斯勒送了她一个饯别礼。
「因为铁。」
「……铁?」
「但不是普通的铁。我的心底深处也把它当作是个荒谬的笑话。」
「……」
库斯勒自己都不禁苦笑到肩膀晃动,翡涅希丝只是静静望着他。
再次将顿骨靠向库斯勒肩膀时,已是一副准备聆听床前故事的恋人模样。
正如同库斯勒见到翡涅希丝对圣歌队的依赖心态而对她心生亲近,对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
「听了别笑喔?」
所以,库斯勒努力用轻快的口吻带着玩笑似的说道。
翡涅希丝依然将脸颊靠在库斯勒的肩上,视线看向前方,沉静地回答:
「要看是什么内容。」
「奥里哈康。」
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甚至还故意说得很急,这是因为愈重要的单字愈难好好地从口中说出来。
「幻之金属,也被称做神之金属。据说和失落的大地一同沉没于海底的传说中的铁。另一个名字是奥里哈鲁根,是属于小孩子梦见骑士打倒恶龙那一类的童话。」
库斯勒心想,无论翡涅希丝听完会怎么回答,他应该会就此缄口不语。
就连炼金术师,不,正因为是炼金术师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痴话。
竟为了这种事赌上性命吗?
任何有点智慧的成年人听完都会瞠目结舌,摇头晃脑的想法。
「听说纯粹如它,经过敲击会发出比金块还要清脆的音色。即便纯金的音色,也已经是余韵不绝、不可思议的音色了。还听说过随着奥里哈鲁根发出的音色所荡出的震动可以溶解水晶。它的颜色极淡,得要矿石的体积够大,才能隐约看出几不可见的青色。」
翡涅希丝依然沉默地听着,身体文风不动。
「奥里哈鲁根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质地如柳叶柔软,然而却比任何金属还来得坚硬。绝对折不动,弯不了,据说古代战斗之神阿鲁迪鸠罗斯挥动奥里哈鲁根之剑将大地一分为二时,刀锋没有任何受损,完好如初地收回剑鞘中。我……」
稍微动了动被翡涅希丝抓住的胳臂,反过来抓住她的手。
虽然是十分天方夜谭的内容,但是他真的一点都不希望这些话被怀疑,被当作是谎话或在唬弄她。只有这件事,希望她能相信。握住她的手,或许能够坦率一点,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想要做出奥里哈鲁根。」
「为什么?」
翡涅希丝终于第一次开口。
库斯勒打了个哆嗦,为的是接下来他将带领她前往毫无虚假只有真心话的世界。
但是和翡涅希丝手牵着手,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先前主动握住他的关系。
而是库斯勒想透过这只手向她传递些讯息。
「我想用它造出一把剑。」
翡涅希丝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为了什么目的?」
像是在月光下漫步的猫所拥有的美丽双眼。
心中突然涌现奇怪的藉口:要是对素有魔女使者之称的猫坦承,应该不要紧吧?
「我怎么也无法忘怀小时候听过的英雄故事。」
「……」
「手拿奥里哈鲁根所制造出来的剑进行战斗,家喻户晓的故事。」
一语不发的翡涅希丝,这时在嘴角稍稍扬起笑意。
仿佛找到同类时的淡淡笑容。
当你为某件事赌上一切时,在不相关的人眼中,那都只是令他们面面相觑的荒谬。
翡涅希丝缓缓眨了眨眼,小声地问道:
「那么,内容是打倒传说中的怪物之类的冒险故事吗?」
「如果是这样还好一点,就因为连冒险都不是,以前和威蓝多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就被取笑了,结果还打起来。」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稍移开。
「那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很难想像……」
库斯勒再次笑得晃动起肩膀,然后带着叹息说道.,
「就像是为了守护公主而战斗啊!一提到传说之剑与勇敢的骑士,谁都会想到其背后有位公主对吧?」
究竟是该笑还是该佩服?当人们无所适从时,脸上表情可是十分有有迹可循。
不过,看到翡涅希丝露出这样的脸,库斯勒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会抱着如此梦想,原因在于年幼时自己的村庄被大火焚烧个精光的关系。原本昨天还和他手牵着手,住在山丘另一面的女孩子,转眼间成为弓箭下的亡魂。
当时他强烈希望,能够得到彻底守护某样东西的力量。
这样的梦想在个人之力过于微不足道的当今世上,光是心里想着都是荒诞至极、无可救药。
然而,翡涅希丝听着却有些痛苦地笑了。
仿佛就要对他说出:我也感同身受。
「但是,那个抹大拉之地事实上并不存在喔。」
「咦?」
「不知道你事前到底听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事……不过,应该相当正确吧。我在之前待的城市中失去恋人,她被杀了。就发生在我去取酒时的片刻疏忽。我曾试想我们可以无谓地聊天,不,甚至不需要任何对话,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就够了。当时夜已深,我打算啜饮些香甜的蜂蜜酒后就睡下,于是去拿两人分的酒,离开房间时芙莉婕对我露出的最后笑容,到现在也都还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当我取了酒回来,她已经变成肉店里被肢解的猪肉。」
一字一句都不是比喻。
密探总是会将秘密文件藏在身体的某个部分。胃袋里,肠子中,有些厉害角色甚至会切开皮肉,藏在肌肉的缝隙间。如同文字所说的,搜索的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库斯勒当时就一直站在房间的入口,边啜饮着酒边眺望着那些人进行搜索作业。
「当场我感觉到的,不是悲伤之类的情绪。每当尸体被肢解翻找时跟着晃动的肋骨是多么地白啊!人骨比其他动物的骨头要白上许多。我曾经对你说过,蛋壳会用在铁的精炼上对吧?有时也会使用动物的骨头。所以,我就想到了,既然人骨的颜色有如此明显的差异,该不会也会产生不同的精炼结果?而且,决定要动手的话,就不要用一般人的,拿圣人的骨头试试看岂不是更好!」
翡涅希丝依然不发一语听着库靳勒的话,就连表情都不曾变化过。
「这样的思考过程在骑士团那群人看来,想必是当作我太过伤心所引起的精神错乱,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脑中一直以来都只有冶金的事,一直都在思考冶金,就算恋人在我的眼前被肢解分离也是。我的梦想明明就是要保护公主,但公主在眼前被杀的时候,我所想着的却是冶金。所以,我所追求的抹大拉之地,其实已经像是盛夏时分会看见的海市蜃楼。」
炼金术的师傅看出库斯勒没人性的部分,而帮他取名为「利息(库斯勒)」,威蓝多也说他像是个机械钟一般。
库斯勒自己本身也有如此自觉,然而却还是狂热追逐自己的抹大拉之地。
所以,才更觉得愚蠢!明明知道却停止不了,与酗酒的人、醉心于赌博的人并无分别。恐怕最后沦为道德败坏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或者说,正因为明白自己是笨蛋,所以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认真。随便怎样都行,就是要往下走到不能再走的一天。
炼金术师之间总有奇妙的连带感,是因为他们清楚各自的心中都怀抱着这种梦想。可以互嘲「你这家伙也是个笨蛋啊」之类的。能够尊重他人的抹大拉,则是因为明白他人和自己尝着相同的痛苦滋味,库斯勒之所以会认为不应该将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葬送于黑暗中,也是源自于此。
所以,库斯勒紧接着听到翡涅希丝的评语,越过怒气的煎熬后,他只能失笑。
「好厉害啊!」
侧头一看,她的表情诉说着同情。
她一定很想说,真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库斯勒自己也这么想。
但是,下一句话却叫他怎么也不能恍若未闻。
「你真的是很忠于梦想呢!」
「——」
提起翡涅希丝的前襟。
这几乎是他的反射动作,也因为如此在他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幸好有这么一瞬间,他才得以发觉翡涅希丝的表情。
明明被抓住前襟往上提,翡涅希丝却没有丝毫惊讶或胆怯。
反而非常镇定,脸上还带着安心的笑容。
「你打算取笑我吗?」
这个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当作目的地的笨蛋。
库斯勒狠狠瞪着翡涅希丝。
但是,翡涅希丝也反过来盯着他,有些困扰地笑了。
「怎么可能!」
「那你为何——」
「我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地接了这一句:
「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你果然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无法将这些话兜在一起,因为他对翡涅希丝所说的话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而且,比起这个,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翡涅希丝的镇定。
翡涅希丝将自己的手搭在抓住她前襟的库斯勒的手上。
冰冷的手。
库斯勒不禁松开了抓住前襟的手。
感觉到自己似乎严重误会了她。
「发生在前一个城镇的事,我也觉得很不幸。但如果是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位能守护住公主的骑士。」
应该要生气。
库斯勒对自己这么说,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可能是因为他无意识地等待着接下来她会说出什么。
「当重要的人惨遭杀害时,你没有心神丧失,反而是先思考如何制造能够守护她的剑,所以我才认为你真的很忠于梦想。」
「……」
翡涅希丝脸上浮现的笑意仿佛带着苦涩。
这才像是被迫听了他人恋爱故事的少女表情。
「你真的很喜欢那位名叫芙莉婕的女孩吧?所以才会去想冶金的事。才会想着要是你有奥里哈鲁根的剑该有多好。」
库斯勒感觉到心脏被人直接重击。
呼吸变得不顺畅,鼻血仿佛就要流出来的感觉,让他反射性伸出手捣住脸。
动摇。
不对。
悲伤宛如奔流一般突然倾泄而出。
些许事实就能导致所有认知颠倒交替。
库斯勒正亲眼见识铅色的记忆转化成金的瞬间。
当时的自己并非是个满脑子只想着冶金的冷血无情之人,原来是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做才能守护住芙莉婕而已。不是没有悲伤。不是没有心智混乱。而是把悲伤往后推。把心智混乱往后推。为了守护像芙莉婕这般重要的人,这一切得先等他取得奥里哈鲁根后——是长久以来积累成习的合理性思考困住了他的情绪。
自己并非无法珍惜他人。
只是未曾察觉这一点罢了。
「所以,我松了一口气。」
就在库斯勒将要溺毙于情感的洪流时,翡涅希丝的这句话将他挽留在现实之中。
脑海里净是混乱。
为何翡涅希丝会安心地笑着?这些谈话内容里有让她如此表现的因素在吗?还是说,翡涅希丝就是这么一位温柔的修女?
跟这些推测比起来,他身为炼金术师的本能悄声警醒他,有一些事情自己是否被蒙在鼓里?在炼金的大燃炉里早已放入了他尚未被告知的,能让铅变成金、金变成铅般的魔法材料?
追根究柢,翡涅希丝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到这里的?
当然不是为了疗愈库斯勒心中的伤痛。
说不定,她倒是自己来寻死的?
「你和我处于对等的状态。若是如此,就没有理由犹豫了。」
「……」
库斯勒的手被翡涅希丝抓住。
想收回的手被抓住了。
企图逃脱却被抓住的,是库斯勒。
上前追过来的,是翡涅希丝。
「你犯了一项很大的误解。」
「你这家伙——」
「我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逼到走投无路。」
「你这家伙!」
库斯勒挣开翡涅希丝的手。
与他如此靠近的翡涅希丝,仿佛从原本寻求温暖委身于此的小猫,蜕变成为搜索猎物潜行而来的蛇。
「想要你成为我们的爪牙,让你背叛你的主人波斯特,我是为此而来。」
「这种事,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库斯勒的手握住短剑的剑柄。
翡涅希丝稍微偏着头,笑笑地说:
「不是我以为不以为,而是我已经办到了。」
到底用了什么魔法,事情可以变成这样?
库斯勒想像不出来。就算现在要使出美人计那样的手段也来不及,再说自己不是已经预告会被骗就乖乖被骗的笨蛋,更何况,绝不可能是动用武力。
毒药?特制武器?或者来自她同伴的袭击?
不管哪种方式都太匪夷所思,库斯勒开始犹豫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
而这段时间就已经足够让翡涅希丝表明魔法的真实面貌。
「……你……你……」
短剑应声落地。
并非翡涅希丝动的手,而是库斯勒过于惊讶失了握住剑柄的力气,短剑就这么从剑鞘掉了出来。
翡涅希丝只不过坐在原地。
但仅止如此,库斯勒已明白一切。
看到除去头纱的翡涅希丝,一切就明白了。
在遥遥彼端的东方之地,存在着被诅咒的一族。由骑士团的骑士救了一命,在慎重保护下带了回来确属实情。但结果却被送进骑士团的修道院,任凭摆布,成了这等诡异的事。
但是,个中缘故也马上便明白了。
而且,眼前景象真的把库斯勒逼到绝境。
翡涅希丝的头纱下隐藏的东西。
那是被记载在圣典中的恶魔姿态。
七项大罪中,最让人忌惮厌恶的罪过。
「我要是喊人过来,你便成为想和这样的我同床共枕的大罪人了。」
如雪一样白的头发,比任何东西都美。
然而,整体姿态惹人嫌恶,这样的结果必定事出有因。
人兽交媾的故事层出不穷,无可救药地防不胜防。
所以,以可能性来说,留下这样的结果亦无可厚非。
从血脉遗传来看,这样的后裔的确有可能存在。
「这是祖先的罪过,或者该说是诅咒。」
翡涅希丝无奈地说,轻轻抓起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长在人类身上,只有野兽才具备的东西。
「你曾经问过我为何我要做到这种地步,对我而言自然是有道理的。这个工作的报酬是圣歌队会让我成为同伴,让这样的我喔!」
说「喔」的同时,侧头一笑的样子真的非常可爱。
然而看着却让人感到不快,因为这当中还带有近似疯狂的执着。
「我要是喊了人,你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选择,看你是要拒绝合作接受处刑?还是和我们合作?」
「……有不喊人来这个选择吗?」
翡涅希丝依旧侧头微笑。
「或者……你把我杀了然后逃走的话?」
要是换成「杀得了我的话就试试看」这样的说法,库斯勒或许会快手拿起短剑。
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初翡涅希丝被威蓝多要胁时的情景。
翡涅希丝并非不顾性命的信仰狂热者。
就像现在,她的唇边正颤抖着。
「你的梦想是货真价实的。或许和我一样的愚蠢,所以,要是我输给了你的梦想,我也觉得无所谓,当然,其实我并不想死。」
带着困扰的笑容,应该是因为真的觉得困扰吧。
到底该做什么而且怎么做才好?在最根本的地方就已经是束手无策。
「就算这次失败,也一定还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利用。这样的话,至少……」
一点一滴地,翡涅希丝的笑容从脸上逐渐消失。
不让感情在脸上出现一丝涟漪的理由,或许和库斯勒伸手捏住翡涅希丝时的心境相似。
不希望有任何一点误会,不希望有任何一毫偏差。
翡涅希丝慢慢地说:
「至少,希望是死在毫不犹豫向我伸手说欢迎的人手上。」
是在精炼锌的时候。
那时,翡涅希丝的脸上确实带着疑惑。
然后,很高兴地反握住库斯勒的手。
不知真相,有时能让人平静地做出残酷的事。
当时什么都还不知道,所以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库斯勒已经知道了答案。
库斯勒手上握有能让翡涅希丝梦想成真的情报。要是告诉她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有着圣歌队一直找寻的情报,翡涅希丝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与此同时,库斯勒就成了背叛波斯特的人,同时也背叛了众多炼金术师。倘若如此,自己身为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分地位就化为乌有,说不定就连活在这世上的可能性都失去。就算有,也只能隶属于圣歌队,假冒某种职种的工匠活下去吧。
无论如何,库斯勒都得放弃前往抹大拉的梦想,这一点就意味着他的死亡。
翡涅希丝的话所言不假,她确实是来逼迫库斯勒。
翡涅希丝的存在本身就是罪。能让与她相关的一切人物都被当作神的违逆者,是不净的根源。
受到诅咒,这样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和这样的她接触过,交谈过,曾一同相处过,不管是谁都无法躲避教会的告发,而这一点在遥远的东方之地想必也相同。
翡涅希丝被看到真正面貌之所以会有性命危险,是因为要严防第三者看到这一幕,所以只能动手杀她。只能杀了她,将她掩埋,唯有这么做,见到她真面目的人才能得救。
诅咒。
绝对的诅咒。
炼金术师也不过是被忌惮被厌恶的程度,光是这样,库斯勒就已经亲身理解到要幸存于这个世上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要不是被召到骑土团麾下,连活都不用活,想来翡涅希丝的情况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是被骑士团追杀的话,就走投无路了。
翡涅希丝明明就是前来逼迫库斯勒,现在肩膀上却披着要掉不掉的毛毯,神情委顿地坐着。因为头纱已经除下,她那头不曾好好梳理,从长度可看出已被放纵许久的头发正无力垂下。和纤弱的肩头及身体十分相称,她这个样子仿佛就像是渐将融化的泥人像。
就要消融不见,影子模样都不再复见似的不安定感。
其中她的绿色眼眸并没有露出绝望之色,大概是因为她消极地确信着,情况不会比现在还更糟。
相对地,是山穷水尽似的力气尽失。
翡涅希丝望着库斯勒。
你会怎么做?眼睛这么询问。
能够为了我死吗?或是你能杀了我呢?精疲力竭的双眼如此质问。
库斯勒重新握正短剑的剑柄,翡涅希丝察觉到他的动作。
像只真正的猫一般,那对兽耳不安地抖动一下。
没有谁不害怕死亡,就算是受诅咒一族的末裔,这点也不会改变。
只是,当库斯勒的短剑尖端抵在她的喉头上时,翡涅希丝尽管嘴角有一丝颤抖,还是坚强地微笑了。
然后,库斯勒。
手上的短剑没有更进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吗?」
「……?」
库斯勒凝视自己锻造出来颇为得意的短剑剑刃,吹走沾在上面的尘埃。
「不管哪个选择,都不太好。你当真是被诅咒的存在啊!」
「但是……」
「人活在世上,难免一死,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尽一切所能往各自的抹大拉前进吗?」
至少我是……库斯勒边收起短剑继续说道:
「如此一路走过来的。」
仿佛失去兴致似的将眼神移开,库斯勒收好短剑站起身子。翡涅希丝呆愣地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就算这么说,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明明就说过,即使是炼金术师也没有办法将铅变成金。
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确认一件事。」
「?」
「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搞不清楚库斯勒指的是什么,之后才怯生生地点了头。
「我想也是。一点都不熟练,太过拚命。」
对着露出苦笑的库斯勒,翡涅希丝还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这样的表情很适合她,看起来也像是刚起床尚未睡醒的憨态。
「不过,被袭胸后就哭泣不止的少女,也不太可能反覆做过这样的事。」
刻意不怀好意这么说,翡涅希丝的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
死命抓着手中的头纱,嘴唇紧闭。
「要是这样的话,我的话才值得你听一听。」
「……到底是……什么意思?」
「圣歌队很阴险,就如你所知啊。」
「……」
库斯勒突然转身正面面对翡涅希丝,在她眼前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肩膀一抖,身体整个往后缩。
她的眼里有着惊恐,还有感情。
这只小猫并不想毫无作为地死去,方才不过是为了存活下来而做出死的觉悟罢了。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死,或是我杀了你,这样的二择一选择题。」
「咦?」
「你死在圣歌队的人手上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咦?」
库斯勒抬起头,视线移往门口。
汤玛斯不愧是个杰出的炼金术师,这间工坊的空间分布也经过了缜密思考。
若是有人前来袭击,只能从门口,而且得先横跨过宽广的道路。
「这是异端审问官惯用的手法。」
「……异端?」
「对。最适合当异端审问官的人,就是原为异端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被问到「知道为什么吗」,就会反射性开始思考。
温顺听话的好女孩。
库斯勒像是鼻头发痒似的哼笑了出来。
「一部分是因为原为异端的人,清楚异端者会用的手段。但最大的原因是,原为异端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已不再是异端,会比任何人都盲目地卖命。」
「!」
翡涅希丝似乎喘不过气,身子变得僵硬。
库斯勒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翡涅希丝的雪白头发,又让它们轻轻滑落。
这一小撮头发的触感如丝如绢.难以相信这是人体的一部分。
「如果向敌人表现出一点温情,就会被怀疑和敌方是同一阵线,所以只能残酷无情;如果未能追捕到敌人,就会被认为是故意纵虎归山,所以只能一路追到天涯海角;如果抗命不从,就会被疑心成背叛者,所以就算是假冒异端者潜入异端的组织卧底这样的要求,原为异端的人也绝不会违抗。」
翡涅希丝连眼皮都不眨、直直瞪着库斯勒,听他说话。
库斯勒并没有瞧她。
反而是伸手重新帮翡涅希丝披上就要从她肩膀滑落的毛毯。
「最后,终于成功把猎犬引领到异端者的巢穴中,主动打头阵将其一网打尽。这么一来自己总算能够被承认为同伴了!是吧,曾经这么约定过吧?」
库斯勒微微冷笑,视线终于和翡涅希丝对上。
美丽的眼睛。
「但是,曾以为是同伴的猎犬却张开一口森冷的尖牙从背后袭来。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在垂死之际,其中一只猎犬如是说:『好了,这么一来所有的异端都解决了。所有的,呐。』」
这是真实存在的故事。
曾经被染黑的布,再怎么用力洗涤也永远不能再次变回纯白。
只是,翡涅希丝抓住了库斯勒那只正要将毛毯盖至胸口的手。
「那是……那样的事是……」
「确实存在。你不想相信也是情有可原。」
库斯勒反握她那只笨拙地抓住自己的小手,就像在跳舞时的动作一般,两人的手掌交握相对。
「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像样。反正,你一定被交代过要放出什么信号之类的吧?大概在下一个瞬间,从对面的空屋里就会有人冲进来,把你和我一同刺穿,接着他们再慢慢移动尸体,摆成我们正在交媾的样子就行,这就成了铁证如山啦。」
不知道是因为这猥琐的字眼让她皱了眉头,还是另有隐情。
只是,翡涅希丝别过脸,试图把手抽离库斯勒。
「我说,这都只是可能的推测。」
「……」
「到底会是你去追寻自己的抹大拉,或者,是我去追寻我的抹大拉?」
「可是,你并没有杀了我。」
「是啊。明明就还有第三条路,犯不着杀人。」
翡涅希丝停止手的挣脱,库斯勒就将那只手握得更紧。
他由下而上把脸凑近她的脸,仿佛要钻入那张端正秀丽的脸蛋似的,翡涅希丝因恐惧而往后一退。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才要逃。
那张脸已经没有赌上任何一切的觉悟了。
「我觉得我和你的抹大拉就在同一个地方。」
「啊?」
「来我这边吧!」
她笑了出来,这是因为若非库斯勒用这么轻松的邀请方式,大概会觉得害羞吧。
「来我这里。还是说,你觉得阴险的圣歌队比什么都好?」
「……啊……唔,但是……」
「你还可以顺便一起追寻我的抹大拉喔。」
库斯勒放开了手,取而代之的是抱紧翡涅希丝。
娇小纤弱的身体,要是他再用点力气的话,似乎就要折断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讨厌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
库斯勒在她的耳边轻声嗫语,翡涅希丝扭动着身子意图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盯着库斯勒。
这张脸现在也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似的,被混乱垄罩。
「你、你,你这个人,反正又是——」
「要是你觉得是谎话也无所谓。只是,我无法下手杀你。而且……」
他边说鼻子边凑近翡涅希丝的颈边,肆无忌惮地闻了起来。
习惯有硫磺和木炭相伴的鼻腔,现在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甜香。
「我好像能够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了,是你教会我的,你就该负起这个责任。」
「等、等等……呀!」
一个亲吻落在她的锁骨,她吓得跳了起来。
被捉弄就会马上发怒,让人无法厌倦的女孩。
「还有,我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一旦做好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变卦。」
「唔~~……」
满脸通红的翡涅希丝,最后是靠双手抵住库斯勒的脸,才让两个人分开。
库斯勒感到有些好玩,要是强硬抱住真正的猫,或许也是遭到同样的对待吧。
「你真是差劲至极。」
「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不过我自认比威蓝多好一点。」
「……」
翡涅希丝脸上带着究竟是该惊讶还是该生气的迷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
而那责问的眼神也并非是光是针对库斯勒的恶作剧。
「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
「不管哪一句,都相当真实喔。」
「……就当你说的都相当真实,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也许我是自寻死路,但就算不是,你终归无法平安无事。」
「逃走不就成了。」
无处可逃的翡涅希丝带着哭泣的脸庞问道:
「逃到哪里?」
「我不是说了嘛!叫你过来我这边!」
翡涅希丝露出惊愕的表情后,立即呻吟着说道:
「我会被杀掉的。」
「被谁?」
「阿朗·波斯特!」
她露出「这还用说吗?」的神情,库斯勒的问题遭到严正反驳。
库斯勒对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安慰她。
「你冷静点。波斯特杀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虽然是像诅咒一般的存在,但所谓的诅咒,本身也会对施咒者降下灾祸,把你送来的是圣歌队,所以,只要你投入后勤运输队的怀抱,他们也只能无视你的存在,要是为此事引发争端,他们的所作所为反而会使自己成为异端;相反地,后勤运输队却有让你活命的理由,就是无论何时都能利用你牵制圣歌队,所以绝对会守护你到底。那个大叔只求自己的地盘不被侵犯,信仰什么的,他只会不屑地说去吃屎吧!所以说,毫无疑问——」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这样才会被杀!」
面对翡涅希丝剑拔弩张的样子,库斯勒毫无头绪。
到底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害怕?
但是,库斯勒马上否认这个想法。她并不是害怕,而是确信会被杀。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也逐渐冷静下来。
「你知道了一些我不知情的事,对吧?」
他直直盯着翡涅希丝看,翡涅希丝被震慑地停止一切动作。
然后,仿佛现在在她眼前的是受到刺激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举动的野生动物般,轻轻地,徐缓地点了点头。
「应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你被哄骗了。别生气,然后呢?为什么波斯特会对你起杀意?」
翡涅希丝方才还像个执着于生命的死者一般,现在终于恢复成白天那个为人带来逗弄乐趣的少女。
要指出哪里变得不一样的话,应该是她看着库斯勒时,不敢正眼以对,眼神还有些许羞涩。
「因为波斯特就是幕后黑手。」
「……什么事的?」
「杀害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真正凶手。」
不为虚伪无凭的信仰蛊惑,以现实的角度妥善管理城市,为了骑士团而提倡保护炼金术师。
这样的波斯特,会杀了汤玛斯?
库斯勒的胸中立即涌起反驳的意见。
波斯特没有理由杀了汤玛斯,毕竟,炼金术师应该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存在,换算成金钱的话,将会是令人咋舌的贵重财产。
「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当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的眼睛时,她果然会稍微闪避。
这样的反应就跟正面看着猫时一模一样。
只是,她还不至于把脸也偏向一边。
毕竟现在就像是探头细看冶金的燃炉中,究竟冶炼出什么东西的关键时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这个直指核心的疑问,让翡涅希丝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终究还是开口坦承:
「秘密侦查阿朗·波斯特,因为他可能利用他的身分,不法中饱私囊。还有——」
翡涅希丝继续说道:
「汤玛斯·布朗科特可能有留下相关的情报,因为在他被波斯特杀害的前几天,曾经向前来这个城市的圣歌队的人进行告解,说是关于他冶金的过程,希望能得到神的宽恕。」
希望得到神的宽恕。
这句话,让库斯勒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波斯特利用炼金术师进行不法的勾当,而汤玛斯就是帮忙抬轿的其中一人,但是,他无法再忍受良心的苛责?」
「或是说,汤玛斯发现了这个不法行为,干脆在自己被拖往火刑台之前……」
然后,这件事被波斯特察觉,就被先下手为强。
这个说法在逻辑上的确成立。
不过,这么一来就留下一个疑点。
「那么,为什么你今晚会被逼到用如此强硬的手段?」
今后你要协助秘密侦查波斯特。如果只为了这个目的,没有必要用上翡涅希丝的诅咒。杀鸡焉用牛刀。从目的看来,这次使出的手段实在太超过。
但是,翡涅希丝顿时一脸哀伤。
这样的脸仿佛就是异端审问官。
这张脸似乎正在说,求求你了,自己招了吧,不然的话,你就要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了。
「因为你们把汤玛斯留下的情报,提出给波斯特了。不,你就算想隐瞒也没有用的,我本身的诅咒在这种事上能够立下功劳。」
他将视线移往翡涅希丝头上那对耳朵。
库斯勒脑海中闪过的是今早的记忆。翡涅希丝蹲坐的地方,是靠中庭的哪一端呢?
就算是人的耳朵无法听见的声音,对这兽形的耳朵来说……
原来当时翡涅希丝一脸钻牛角尖,又靠酒意不小心透露出真正的想法,是因为她知道今晚这一刻就要来临。
「我知道就算我成功完成这项任务,或许……的确有可能会被杀。但是,就算逃到波斯特的羽翼下也只会被灭口。我想他不会为了牵制这个目的,让我存活下来。」
杀了翡涅希丝封口之后,再把她当作和圣歌队谈条件的材料。就连库斯勒他们,也因为是得知了不法情报的人,理所当然会被灭口。
依情理来说,这些推论都极有可能成立。
「所以……如果……如果,要让我们都能够继续活下去的话——」
库斯勒以手势制止还自顾自说下去的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的说法可以成立。
但是,波斯特的说法也相当具有可信度。
「很可惜的是,我们阵营的推论也是可以成立的。」
「……咦?」
「你们是来为取缔炼金术师打头阵的人,而汤玛斯的冶金记录正好可以为你们所用。」
「……」
「如此一来,你被硬逼着使用如此强硬手段的理由,也就能够理解了,非常能够理解!要是想驱逐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只需下诅咒让我们被判火刑就够了,你倒成了极为方便的道具啊!」
翡涅希丝不吭一声的理由可能是因为她的理解单纯地跟不上库斯勒的说明吧。
但是,已经没有闲暇时间去等待她理解完毕。
两边阵营的说法截然不同,却是两边都成立。
事情发展成这样绝对不可能是凑巧。
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一边在说谎,而且还是巧妙的谎言。
会是哪一边?
无论是炼金术师或翡涅希丝,都是无法离开骑士团庇护而独力活下来的存在。
要是今后也想无灾无难地活下去的话,一定得寻求庇护。
因此,现今这瞬间,要是选错边就等于立刻被判死刑。或者,是全部都死去。
是圣歌队?还是后勤运输队?
汤玛斯知道事情真相后,留下了什么样的情报?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么一句话,是想表达什么?
「不管怎样,一个人下判断太危险了。」
「咦?」
「我们到楼下去。不管你是愿意或不愿意,我们同生共死吧。」
库斯勒抓着翡涅希丝的手,站起身子来。
但是,翡涅希丝虽然被拉着却纹丝不动,还反射性地从库斯勒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
翡涅希丝仿佛要保护住自己的手一般,把它握在胸前,像在害怕什么似的看着库斯勒,一言不发。
「要是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可是会非常失望。」
翡涅希丝再次被推上分岔路口。
不过,望向仍然坐着不动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想到:
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比她更值得守护的人吗?
命中注定背负着绝对之恶的少女。头上顶着兽耳的确很是奇妙,但平时就看惯占星术等等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当然拥有会将其视为动人之处的胸襟。
更何况,他十分确信,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配得上奥里哈鲁根的剑。
「过来!」
库斯勒将手伸出。翡涅希丝却只是痛苦地看着,低下头。
被抛弃在半空中的手,只能紧握住空气,库斯勒叹着气说道:
「很遗憾。」
真的。
正当他想说出这个字眼时,就看翡涅希丝拿起头纱开口说:
「请、请不要随随便便碰我。」
高贵的公主!
库斯勒几乎要捧腹笑个开怀,翡涅希丝表情却是极为认真。
歪歪扭扭地戴上头纱,站了起来。
「要快点!你的上级们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翡涅希丝点点头,跟着库斯勒走出寝室,就在要走下阶梯时,脚步却停住了。
「怎么了?」
「那个……行李。」
「就差这点时间,我们可能都死了。」
虽然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还是走回头去。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这当中有一边说谎的话,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只会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而且,翡涅希丝夜访工坊,这个大动作一定也传到波斯特耳中。
若是如此,就真的不容许任何迟疑。
被一拥而上杀掉之后,再怎么想绞尽脑汁也没意义了。
库斯勒同样焦躁地走回寝室。
没想到,眼前的翡涅希丝左手拿着行李,右手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种东西,之后你想要多少我都买给你啦!快过来!」
惹人动气的翡涅希丝沮丧地垂首,赶紧小跑步跟了上去。
那只手上拿着的,正是那尊银制圣母像。
「……因为……」
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啊?」
库斯勒在阶梯边回问她,翡涅希丝一时间失了话语,接着才郑重地从头把话说完: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库斯勒的脚步也不自觉陡然停下,惊讶地回头望着翡涅希丝。不知道翡涅希丝是不是害羞了,她咬着嘴唇把头转向一边。
连库斯勒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出这种话。
没有特别意思,只是随便交给她的东西竟然受到如此重视,知道这一点后,任谁都无法心中保持平静,库斯勒也不例外。
「这东西啊。」
「咦?啊!」
「并不是真的要送给你。」
「咦?」
库斯勒突如其来地把圣母像从翡涅希丝手中抽走,拿在自己手上把玩。
「我那时候打算以后把它熔毁,重新铸成零用钱喔。」
库斯勒还从容不迫想到,仔细深究的话,这种做法也算是私吞不法利益啊。
如果圣歌队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话,或许正是这种做法所积累出的私利。库斯勒扬起嘴角,露出一点苦笑,翡涅希丝则从库斯勒的手中夺回圣母像。
「要是把圣母像丢进火堆中,你会遭天谴的!」
然后,神经兮兮地用修女服长袍擦拭圣母像。
库斯勒只是茫然看着她的举动,并不是因为银制的东西再怎么擦拭,都会马上变得黯淡的关系。
而是其他原因,更为基本的原因。
把圣母像丢进火里,会有天谴?
库斯勒把眼睛睁大,再次从翡涅希丝的手中夺过圣母像,就往楼下冲去,完全不理会翡涅希丝的责骂声。
来到地下二楼时,就看到应该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威蓝多正拿着火钩敲打肩膀,摆着一张情绪不佳的臭脸。
「从刚刚开始,你们到底在闹——」
「威蓝多!」
库斯勒把圣母像丢了过去。
尽管处于黑暗之中,威蓝多依然熟练地接过手,「?」凝视着圣母像。
「这是什么?这是……纯银?但是,又怪怪的……」
圣母像跟着威蓝多的话,在他手中上下左右不停地被摆弄。
库斯勒十分笃定,威蓝多的感觉犹如野兽一般敏锐。
「这个到底是什么?」
威蓝多不慌不忙反问道,在扔回圣母像时,迟了几步的翡涅希丝撞上库斯勒的背后。
正要嘲笑她竟然如此重视圣母像的瞬间,翡涅希丝喘息着说道:
「上面,有人——」
随即就听到大门被敲破的声音。
同时,只见威蓝多脚步一动,伸长手臂不知抓住了什么,动如脱兔似的冲了出去。大概是汤玛斯留下的纯金之类的东西吧。早已对袭击习以为常,总之当前要务是带着值钱的东西逃走,思考的事以后再说。
库斯勒也想要效法他这么做,但现在他拥有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
「请、请你自己逃走吧。我的话,一定——」
「闭嘴。」
他的手臂环住哭丧着脸的翡涅希丝的腰间,轻巧地就把她抱了起来。
同时,还一并把散落在桌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以及那个圣母像抓在手上。
「逃也没有用!」
上面传来怒骂声。
「对,对啊。像我这样的人,不管逃到哪里都……」
被库斯勒揣在侧腹的翡涅希丝带着哭声说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示弱。
毕竟,她也曾被袭击过许多次,她的至亲和族人就是这样被杀光。
「这答案,圣母大人是知道的。」
为了让翡涅希丝冷静下来,他刻意用轻松明快的语气说。
事实上,他看着和圣母像握在同一只手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那张脸上蕴含着邪气。
炼金术师为了朝抹大拉之地迈进,能够舍弃一切。
唯独污秽抹大拉的人,是绝对不可饶恕。
「就像把铅变成金。」
「咦?」
「我会把金变成铅!」
库斯勒像是在下咒似的把这句话喃喃说出口后,就往威蓝多身后追去。威蓝多正伸手拨弄调节水车用的工具,让妨碍水流的水门完全打开。
「这么做只会更冷啦!」
留下这么一句话,人便消失了。
库斯勒走到冷得会让人吐出白色气息的室外,看着抱在身侧的翡涅希丝。
「你这么像猫,下水没关系吗?」
「咦?」
库斯勒并没有等她回答,就往笔直落到崖底的水路纵身一跳。
有种东西叫做分水岭。
以此为界,结果甚至能从白转变成黑。
时间的流逝就如同流水般无情、冰冷。
一旦往前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而且,连止步不前也由不得你。
许多人只是任其漂流,即使是奋力一游的人,绝大多数也在途中力竭而亡。
朝向黄金大海,没有迷途,不会溺水,没有疲惫退败,最终成功到达的人少之又少。
炼金术师将这片大海称为抹大拉。
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抉择之中,唯一目的都仅仅指向这个地方。
「……」
在那个地方,首先,只是沉默。
接着响起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冷冰冰。
「……你……」
好不容易从喉咙深处挤出话之前,先听到某种物体滑落瘫倒的声音。
那是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水中爬上来的库斯勒倒在地上的声音,但波斯特却无法立即从为他的肚子特制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没事吗……对了,来人啊,喂!」
波斯特朝着敞开的门扉向远处大喊。
这样的深夜里还待在办公室,当然是因为掌握到在工坊发生的骚动吧。
因为知道圣歌队的人一直躲在暗处准备偷袭工坊,所以派人把风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你还真是厉害,一路撑到这里……我接到报告说,圣歌队的暗杀部队对你们突袭。」
从走廊上赶过来的人见到库斯勒时吓了一跳。
库斯勒捂着胸口,痛苦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在这吐出的气息会变成白烟的寒冷中,跳进水路,钻过好几座水车底部的叶轮,躲开追兵才终于逃到这里来。
「赶快拿能擦拭身体的东西,还有拿热酒来!」
一听到波斯特叫唤,那名部下急忙点头应声,朝走廊奔去。
库斯勒依旧捂着胸口,一手贴着墙壁站了起来。
「另外两个人呢?」
「……」
库斯勒摇了摇头。
波斯特见状,皱了皱眉头,晃了晃脑袋。
「可恶!这么会这样!」
咚!握着拳头往办公桌一捶。库斯勒维持背靠着墙壁,透过吐出的白色气息,望着波斯特的举动。
「对方……下手……太快了……」
「是啊。那群人才没有用来正面攻击的部队。相反地,只会花大钱养一些专做偷鸡摸狗之辈。被他们先摆了一道,畜生!」
波斯特大声咆啸,虽后安静了下来,揉一揉眉间,一个人呻吟似的喃喃着:
「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被他们捉到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依照他的解释,圣歌队的策略是夺取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顺利的话就可以乘机把炼金术师从骑士团赶出去。
所以说,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一起被抓到的话,情势就变得非常糟糕。
「而且,那群人还将工坊一把火烧了。真是难以置信!」
波斯特气愤地说。
库斯勒睁大了双眼,一脸愕然。在汤玛斯留下的工坊放火。把一位炼金术师赌上毕生的一切所创造出来的工坊烧成灰烬。
库斯勒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非关寒冷,而是因为愤怒。
「因为找不出证据就干脆采取一不做二不休的手段,让一切都葬送在火海中,企图湮灭证据。」
「但、但是……」
库斯勒勉强咬合着那让人看不出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而急剧颤抖的牙问,卖力发出声音一。
「我的手上,还有最后的王牌……」
「什么?」
波斯特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的眼睛隐藏于仍在滴水的浏海之后,看着波斯特。
「那张羊皮纸的内容。」
「……羊皮纸。那张羊皮纸吗?」
「是的。我之前呈交给阁下的羊皮纸……我利用还在手上的记录,凭靠记忆试着将内容破解了。」
波斯特张大嘴巴,突然好大一股劲,翻过桌面来到库斯勒跟前。
巨大的手掌掐住库斯勒肩膀,将他的身子提了起来。
「你是说真的吗?」
「是、是的。」
「里面写了什么?是能够对抗圣歌队的内容吗?」
波斯特几乎就要把库斯勒的脖子给拧断了。
「那里面的内容竟然是!」
库斯勒一想到汤玛斯的工坊如今化为灰烬,就觉得后悔得想哭。
「乞求神的宽恕。我的性命已经不保,我被强迫供述后勤运输队根本未曾犯下的不法行为……」
「唔……」
「乞求神宽恕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所做的行为。」
库斯勒一边说,波斯特一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汤玛斯绝笔留下的情报……在他被杀之前,圣歌队曾派人侦查他对吧?看来汤玛斯是因为抵抗他们的胁迫而被杀的……阁下,我能事前把羊皮纸交到您的手上真的是多亏了神的庇佑,才使它不致于化成灰。汤玛斯对抹大拉的……」
「……是啊。」
步伐凌乱的波斯特深深吸了一口,同时挺直了腰背,再以与体格不相衬的敏捷身手奔向墙边。
然后一边翻找着柜子一边问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我……还活着的话,威蓝多也……」
「这样啊。」
波斯特短短回了一句。
「但是,阁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只要拿出那张羊皮纸,把真相摊开来——」
「很遗憾。」
「——啊?」
「真的很遗憾。汤玛斯『当真』是个优秀的男人啊。」
「……阁下?」
库斯勒回问他。
波斯特抓着发出喀嚓金属声的某种东西,回过头面向库斯勒。
「那张羊皮纸,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我想也是啊。」
库斯勒以火钩刺向回过身的波斯特的手臂,并且就这么顺势将其钉上柜子。
「呜!」
「下一招会更痛喔。」
库斯勒语毕,就掏出一直藏在胸口的其中一样工具,往波斯特粗壮的脚挥去。那是支金属棒,前端尖锐,能拔起大人指头般大小的钉子。
「唔!」
「没错!这会让你痛苦到发不出声音,但是……」
库斯勒最后拿出榔头,把另一只脚的脚趾头砸碎。
支撑不住身体,波斯特咚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只剩下被刺穿的手臂还狼狈地举着。
「我真是气得快要哭出来啦。」
丢下榔头,拔出一直挂在腰间的短剑。
这时候走廊上有人赶过来,库斯勒只对来人轻轻一瞥。
那是一群追着波斯特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本是应该看惯血腥场面的一群人,见到现场这个样子时,也屏住了呼吸,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
也许,自己现在的表情就是这么令人畏惧吧,库斯勒心想。
但是,库斯勒无视他们的存在,把视线转回波斯特身上。
「刚才说的汤玛斯的羊皮纸内容是骗你的。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
「不过,我可以推测得出来。银制圣母像和乞求神的宽恕呐。」
「!」
库斯勒朝着那比深夜冰冷的空气还要寒冷的刀身吹了一口气,微眯着眼观察刀身起雾的表面迅速变得光洁明亮。很好的铁,但是,距离奥里哈鲁根还远得很。
「你在银制圣母像中加入铁充数,中饱私囊。之所以会下令市场回收,是因为被汤玛斯瞧出端倪的缘故。」
波斯特紧张得满身大汗,大口喘气斜睨着库斯勒,一声不吭。
库斯勒冷眼俯视他,心想这样也无所谓。
原本他在骑士团中也是得自己举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小卒,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男人,当然不会自己开口坦承。
「在冶金的时候,为了排除杂质会使用到铅;不过,视矿物而定,有时也会用银代替铅。」
那时候,汤玛斯大概是想熔掉那尊女神像吧。绝大多数的银制商品都含有大量杂质,如果骑士团标榜这女神像是纯银制造且拿出来卖的话,那他就不必多费一道功夫去精炼银。
只不过,这么做是否会触犯神的天威呢?
在未雨绸缪之下,他和圣歌队的人进行商量。不幸的是,此事传到波斯特耳中,而且当时圣歌队的人已经在秘密调查波斯特。汤玛斯本身也没料到波斯特会使用圣母像赚取不义之财,所以毫无警戒。
结果就是——暗杀。
只因为不知道某件事实,就掉入他人设计的陷阱而身亡,炼金术师所走的路便是这样的路。
然后,明知眼前的道路充满陷阱还是往前进,朝着抹大拉这个目标。
「我是不知道你为了什么目的,做出中饱私囊这种事啦。」
库斯勒小声说道,耸了耸肩。
「人们拥有各自的抹大拉之地,我不会去问你钻营这么庞大的财富是在未来有什么目的,我甚至还认为你为了这个目的,能够毫不在乎将别人的抹大拉一把火烧掉,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一路爬到这个位子,就算只在中途一帆风顺,我也依然觉得你是追寻抹大拉的人之中,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接着,他反手握住短剑,波斯特的那对小眼睛看着库斯勒的动作。
「所以,我不会说去死什么的。」
库斯勒在他耳边呢喃。
在抹大拉沉睡吧。
库斯勒挥下短剑。